乌云笼罩天空,迟迟没有放晴的迹象。
尽管火势已经完全扑灭,升起的几道黑烟被吸向上空,简直就像消失在阴云的交界处似的。
天上更见不到任何一只展翅飞翔的鸟。
「……这样就结束了?」
小人族的莱拉以极度沙哑的嗓子问道。
辉夜则朝从渴望水的喉咙挤出声音的她扔出魔法灵药Magic potion代替水壶,并出声附和。
「没错,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了。就算直到刚才还有,也已经成了尸体。」
侧眼看着搬运最后一位重伤患者的伙伴乐娅娜们带着难以掩盖的倦容回来,人类少女对桃红色头发的小人族这么说。
「……脸色太惨了吧。」
「要不要让你照照镜子?你的脸也超丑的好吗。」
莱拉对此只回以玩笑——硬是在憔悴的面容上挤出苦笑。
从「大抗争」后彻夜抢救人命。
其他冒险者、治疗师、公会职员、以及所有职业的人员都不眠不休竭尽本分。【阿斯特莉亚眷族】也不例外。不如说,这群能力优秀、高举「正义」徽章的少女,是所有眷族中最拼命奔走的。
对肉体的负荷相当巨大。
但是比起肉体,「心灵」的损耗更为严重。
即使称不上热闹,直到几天前仍保持秩序的大街如今已沦为荒废的瓦砾堆。眺望此景的正义眷族们个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呆立原地好一会的莱拉简直像灌酒般,将最后一瓶魔法灵药——能回复伤势或体力的道具全都用在伤患身上了——喝光,粗鲁地擦拭嘴角。
「妮兹,传染病的对策呢?」
【眷族】的团长亚莉榭毅然带头指挥。
完全不显露累积的疲劳,只凭意志维持平时的声色。
「迪安凯特那帮人似乎在各区喷洒了预防剂。还有那位熟练的『圣女』在,他们说已经没问题了……」
「『圣女』……喔,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小女孩啊。了解,这一带的救助工作结束,收队回去啰。」
听兽人妮兹带着倦容如此报告后,亚莉榭点头回应。
她也呼唤其他团员,离开了这片彻底荒废的战后废墟。
「好想冲澡~好想喝热呼呼的汤~然后呼呼大睡~」
「最后的愿望没办法。补给完之后马上继续巡逻。黑暗派系依然到处为非作歹。」
聚在一起移动的【阿斯特莉亚眷族】当中,莱拉和辉夜也不看彼此的脸,有气无力地对话。
一路上走来,所见的全是凄凉的景色。
满目疮痍的建筑物外墙和天花板崩落,惨到甚至说巨人或巨龙来大闹一场都更有说服力。而毁坏的并非只有木造住宅和梁柱,举凡零件四散,漏出「魔石」光芒的路灯等等,有许多魔石制品掉落在碎裂的石地砖上。崎岖难行到平常人光想穿过都可能寸步难行。
走在即便是冒险者,处于目前疲惫至极的状态下都难以跨越的路径上,莱拉像个孩子般将散落在地的魔石灯锐利碎片一脚踹向路旁。
「就算是超乎常人的冒险者也会被累死好吗?在那场要命的大抗争之后,我们还没有好好休息过耶。」
即使辉夜没有应声,莱拉仍持续抱怨。
而没有任何人对这些抱怨感到不悦或者嫌她吵。
因为其他团员都注意到了。
莱拉这些唠叨的废话,正保护着自己一群人的内心。
在地下城中被逼入窘境时,莱拉也总会不断说着鸡毛蒜皮的废话。她绝不允许小队内笼罩沉默。
那是一种冒险者的「智慧」。
是她替众人随着肉体损耗而逐渐闭塞的精神浇水滋润的一种支援。这也是在【眷族】中最没有力气的小人族少女对自己要求的职责。
尽管没有说出口,妮兹等人都很感谢莱拉。
即使身处至今从未体验过的苦境当中,看到莱拉努力表现出平时的态度,众人多少都获得救赎,脸上浮现微笑。
「…………」
然而,只有琉不一样。
精灵少女带着比谁都阴郁的表情,独自一人垂头不语。
「……璃昂,不可以默默低着头喔。一定要说话才行。」
亚莉榭靠了过去,轻轻伸手搭上琉的肩膀。
「你从那之后一直闷着……这样下去总有一刻会爆炸的。」
「…………」
「马上就要到临时营地了。你暂时在那里——」
正当她对默不吭声的精灵讲到一半之际。
简直就像围出一堵墙似地,欧拉丽的居民挡在了亚莉榭一行人前方。
「你们是怎样……?」
开口质问的莱拉藏不住困惑。
从亚莉榭提到的临时营地中,如同幽魂般蹒跚走来的男男女女均紧闭着嘴唇。
接着,竟以看到仇人似的眼神狠狠瞪来。
「……不是说【阿斯特莉亚眷族】是正义的派系吗?」
不知是谁低声说道。
但是,微弱的声音迅速成了强烈情绪宣泄的契机。
「你们不是说会拯救所有人吗……?不是说会保护大家吗!?」
歇斯底里尖叫的,是一名年轻的兽人女子。
肩膀微微抖动的她眼眶充满泪水,任凭无地宣泄的情绪爆发。
「大骗子!把那个人还给我!」
「「「!!」」」
听到这声「谴责」,琉、亚莉榭、辉夜、莱拉——
【阿斯特莉亚眷族】的团员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下一秒,情绪崩溃的民众们竟朝她们扔起石块。
「大家都死了!」
「开什么玩笑!」
「明明是冒险者!」
「想办法解决啊!」
「为什么我们得受这种罪!」
「还说什么正义!!」
「都怪你们不好!」
随着石块扔来的是怒火,以及悲伤。
石块如雨洒下,怨言咒骂重创了【阿斯特莉亚眷族】。
民众的不满加上绝望爆发。那些正是芬恩一直担忧,琉等人却不清楚,现今的欧拉丽中躲都躲不掉的「恐慌」。家人也好、伴侣也好、财产也好,失去生活支柱的瞬间,人类难免陷入极度不稳定的状况,偶尔也会莫名爆发出来,让情绪失控。严重到甚至像这样憎恨起挺身为他们而战——却没有成功保护一切的冒险者。
莱拉等人连忙抬起手臂护住脸部,唯独琉怅然呆立。
「……是怎样……这种态度……是怎样!」
不一会儿,肩膀、双手、嘴唇都燃起了激动的怒火。
「这就是你们对奋战之人的答谢吗!?我们也一样……失去了最珍爱,最重要的朋友阿荻啊!!」
尽管如此,得到的也只有石块冰冷苦涩的滋味。
无情谴责败北的「正义」。
在前线奋战之人所说的话,传不进受庇护者的耳中。
实在太蛮不讲理的残酷行为,甚至几乎快让人忘记「无偿的正义」这个词语。
「你们这群家伙……!」
受怒火焚身的不只有琉。
以辉夜为首的众团员纷纷沉不住气,将手伸向各自的武器。
当辉夜拨动鞘口,打算拔刀弹开石块并威吓对方——一道人影制止了她。
正是从琉等人之中走出来的亚莉榭。
「团长?等等,现在靠过去会……!」
无视辉夜错愕的惊呼,红发少女竟未保护脸,直接走进石块雨中。
想当然,一颗石块命中了她的额头。
「啊……!」
尖锐的小石块划伤了亚莉榭的额头。
滴落的鲜红血滴反倒让扔出石块的兽人女子面露怯色。
亚莉榭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平静说出下一句话。
「————对不起。」
没有其他含意,发自内心的谢罪。
手握石块的亚人们不再咒骂,当场僵住。
「是我们力量不足……没能保护好你们的家园,以及你们珍爱的人……」
「「「……!!」」」
「真的,对不起。」
原本往情绪这座炉灶大添柴火的民众简直被直接泼了冷水,短短一瞬之间陷入寂静。
无论是开口哀号、表情痛苦扭曲,或心生后悔之人。
听了少女这些近乎忏悔的话后,怒火顿时失去宣泄口,恢复了仅存的理智。
因为他们看得出来,比谁都更无法原谅少女的,正是少女自己。
「亚莉榭……」
此景让琉无言以对。
辉夜、莱拉、亚莉榭都同样在那场形同地狱的抗战中拼命奔走。
比起没能拯救的性命,她们成功救了更多人。
但亚莉榭依然遭受责备,甚至原谅不了自己,挺身出来谢罪。
这种事太没天理了。
为了他人尽心尽力之人最终抵达的竟是谴责和自责的牢笼,未免太奇怪了。
世上真的该允许这种不合理吗?
『不求回报的奉献呢,很难熬。非常难熬喔。』
『看在我眼里有够不健全又扭曲。所以我才担心你们啦。』
先前来自「邪神」的话语,此刻化为小丑戏谑的嘲笑,重新在脑内复苏。
『你们还有精神体力的时候,或许能行。』
『可是,等到哪天精疲力尽,还有办法说出相同的话吗?』
责备自我的声音总不禁令人窒息。
然后,如同琉感觉世上毫无道理一样,同样有人无法接受亚莉榭的谢罪。
「……还道歉什么啊……」
有如行尸走肉。
以蹒跚的脚步从群众中走出来的,是一名人类女子。
「全都怪你们!那孩子才会——!!」
被灰尘和煤烟弄脏的脸庞愤怒扭曲,一个箭步冲来,甩了亚莉榭一巴掌。
亚莉榭惊讶地瞠目。
琉倒抽了一口气。
女子语带激愤,破口痛骂:
「那孩子她!明明还那么小……!!」
「喂、喂,别这样!你怎么能对冒险者大人……!」
歇斯底里哭喊并作势揪起亚莉榭前襟的女子,被另一名男子连忙从背后架住制止。大概是夫妇吧。
同样是人类的丈夫一边阻止妻子,一边开口说服:
「莉雅不是曾经被她们救过一次……!」
说服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
「明明都被救了一次了……!」
取代言语的,是眼眶内浮现的斗大泪珠。
「啊啊!为什么……!!呜呜……啊啊啊……!!」
最后,仿佛承受不住涌上心头的悲伤,男人跟妻子一起瘫坐痛哭。
正当【阿斯特莉亚眷族】的众人愣住之际,唯独亚莉榭和琉注意到了。
「啊————」
刚才这名啜泣着走出来的女子后方。
简直被当成墓石堆积起的瓦砾上,放着一只沾满鲜红血渍的小熊布偶。
「……那个……该不会是……」
记忆化为洪水冲刷过脑中。
沾满鲜血的小熊布偶唤起了那个傍晚的景象。
——啊!是【阿斯特莉亚眷族】耶!
——嗯!我是被大姐姐救的莉雅喔!
亚莉榭和琉帮助的那名自称「莉雅」的少女,不就正抱着跟那只沾血的小熊布偶同样的布偶吗?
——啊啊!冒险者大人!当时真的太感谢您了……!
那一天,如此诚挚感谢自己一行人的她——莉雅的母亲如今为何会勃然大怒,流下滂沱泪水?
那名天真无邪的少女,如今人在何处?
琉一查觉到这些疑问代表的含意,瞬间全身都冻结了。
(我们连……曾经保护过一次的人都……)
世界天旋地转。
心灵痛苦扭曲。
视野遭到灰色的漩涡吞噬。
这个当下,比起憎恨夺走许多人性命的大抗争,琉更先诅咒自身的无力,放任自身被无力击倒。
而那正是跟失去知己时相同,有如岩浆般滚烫的悔恨。
至今为止一直压抑住的,无从宣泄的「怨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碎裂声响起。
原本已经满是裂痕,脆弱不堪的「正义东西」碎裂的声响。
一听到这声决定性的声响,一直苦撑着的琉意识随之中断。
只听一声闷响,娇小的身躯当场倒地。
「喂!璃昂!?唉!该死!你们快抬璃昂回去——!!」
隐约听见莱拉的叫声。
冲过来的亚莉榭等人的脚步声感觉好遥远。
而就在琉的意识被黑暗包覆的前一刻。
『你们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她无法回答的蛊惑低语不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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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无法辨别这是「梦境」。
因为那片夕阳是那般鲜艳,眩目得几乎令人泫然欲泣。
麦穗摇曳,大片金黄色麦田呈现在眼前。
香气莫名令人怀念。
天空被染成与麦田同色。
金色的地平线无穷无尽延伸,甚至混淆了天与地的界线。
然而。
不得不接受这里是「梦境」。
因为看到了远方的夕阳景色中,背对着黄昏的光芒伫立的「她」。
璃昂——
摇曳的浅蓝色头发。
再也无法听到的,少女的声音。
对着伸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琉。
几乎被遮盖住,看不清容貌的「她」,的确动起了嘴唇。
璃昂,正义是——
现在的自己琉没能继续听下去。
因为一切的景色开始远离,就像被驱逐出幻想似地,被弹飞到不属于这里的现实。
自己琉所能做的,只有连忙扯开嗓子,竭力呼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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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荻!!」
掀开毛毯,弹起身来。
伸出的手没抓住任何东西。
只是划过虚空,理解到一切只是一场梦。
心不在焉的琉的手臂无力瘫垂到腿上。
她只是默默低着头。
好一会儿后,空洞的天蓝色双眸这才终于环顾起四周。
「…………这里是?」
熟悉的桌椅。
自己躺的地方,是至今已经坐过多次的沙发。
当琉愣愣望着视野中的室内时。
「是我们的大本营。」
答案从近距离传来。
琉一抬起头,站在眼前的是身穿和服的少女人类。
「辉夜……」
跟俯视着这边的视线相交后,记忆也逐渐变得清晰。
被民众扔石块,在万念俱灰当中失去意识后,琉大概是被搬运回【阿斯特莉亚眷族】的大本营「星辰之庭」——这间社交室了吧。
正当琉对丑态百出的自己羞愧不已,觉得自己添了辉夜她们的麻烦而过意不去,辉夜却显得一脸一如往常,哼了一声。
「总算醒啦?快起来,去做好准备。」
确认在沙发上坐起身的琉没有大碍后,她冷淡地说道。
「黑暗派系的袭击还在持续,妮兹她们已经出动了,我们也走吧。」
这些字句中没有一点事实状况以外的情报。
少女端整的侧脸,此刻看来从容到甚至令人发指。
琉先是沉默片刻。
「………………为什么?」
终究从唇齿缝隙间漏出质疑的低语。
正要走出房间的辉夜带着讶异的表情转头。
「怎样?」
「……为什么都发生了那种事,你还能若无其事?」
一旦脱口而出,就再也克制不住。
「明明那么多人过世了……连曾经救过一次的性命又被夺走了……而且还因此受到谴责,被人扔石块不是吗!」
简直像失去控制似地,大量的「为什么」从喉咙迸出。
情绪亢奋,声调充满激情,仿佛将声音砸向对方般朝辉夜大吼。
「明明阿荻死了!!为什么你还能露出那种表情!」
大吼响遍社交室内。
寂静很快降临。而当琉断断续续喘着大气时,辉夜并没有做什么特别反应,就只是回望着精灵少女。
「…………唉。」
不一会,室内响起巨大的叹气声。
「你这~~~蠢货!」
「什……!?」
「打从自诩『正义』的那一刻起,批评、中伤、谴责……还有『牺牲』都是早该做好的觉悟。」
故意拉长的嘲笑与一如往常的拌嘴相同——却以平时不曾有的沉稳口吻——朝天蓝色的双眸扔来。
也不管琉彻底傻住不动,辉夜直接一记当头棒喝。
「我们所有人早已做好觉悟。唯独你还没。」
「——!!」
「我们当中最晚入团的你,最没有做好觉悟。仅只如此罢了,精灵琉•璃昂。」
琉受到巨大无比的冲击。要说是被「现实」彻底击倒也行。
面对脑袋一片空白的她,辉夜继续说道。
脸上表情于此时头一次转为悲伤。
「我一直以来不是挂在嘴边吗,蠢货。想守护所有人,想拯救一切,是不可能的……」
那正是九天前。
在第18层碰上无貌率领的黑暗派系进行「猎杀冒险者」时的事。
『少在那自大了,蠢货。以为自己是英雄吗?现在实力不足的我们哪可能拯救所有人。』
眼看冒险者内有人牺牲,琉感到懊悔之际,辉夜便是如此冷漠宣告。
「啊……」
面对回想起当时的景象而整个人傻住的琉,辉夜垂下视线,左手抚上佩戴在腰际的刀鞘。
「我们哪可能对现状不难过?只是因为事先做好觉悟,才有办法承受而已。」
听了辉夜这句简单明了的回答,尚未从冲击中振作的琉没能马上应声。
不过,等到思绪仿佛血液缓缓流遍冰冷的身体似地开始运转,心跳声也快到发出刺耳声响后,她忍不住放声大喊: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竟然事先做好有人牺牲的觉悟?那种东西怎么能称得上『正义』!至少绝不是阿斯特莉亚女神标榜的『正义』!那位大人想引导我们的『正义』……才不是那样的东西!!」
即使琉反驳,辉夜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答案。
少女的眼神已经挑明,至少自己这群人并没有能够贯彻这种道理的「力量」。
目前,对于她们一行人而言,琉所说的「正义」只是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认清『现实』吧。体会什么是『世界』吧。每个人都必须被迫做出『选择』……即使说这些,现在的你也听不进去吧。」
接着,她脸上浮现的并非嘲笑,而是怜悯。
「无论实力再怎么强,你果然是我们当中心灵最脆弱的。你实在太过洁癖……太过天真了。」
琉没能察觉。
那股怜悯的背后是对自身早已抛弃的感情感到耀眼的羡慕,同时也是担心这名精灵所抱持的「危险」。
如今失去挚友,丧失余裕,无法控制紊乱情绪的琉无法察觉。
「……!辉夜!!」
以为自己受到鄙视的琉勃然大怒,从沙发上猛然弹起身体,一把揪住人类少女。
前襟被揪起的辉夜面不改色,也毫不抵抗。
简直化为柱子接住了突然起身撞过来的琉,同时也正面承受了她满腔的怒火。
琉这股弄错宣泄口的怒火化为响声,撞翻了椅子。
「辉夜!你在做什么!?」
听闻这一声,进入社交室的人是亚莉榭。
她似乎跟辉夜轮流照料沉睡不醒的琉,现在正轮到她休息。
她插进一触即发的双方之间,硬生生剥开两人。
「璃昂你也刚醒,冷静下来——」
在亚莉榭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前,唇角难受扭曲的琉先一步扑进惊讶的少女怀中。
「亚莉榭……请告诉我……你也做好『牺牲』的觉悟了吗?」
用颤抖的眼神,仰望亚莉榭近在咫尺的双眸。
「难道你也能用一句『没办法』,切割朋友的死吗!」
嫩绿色的双眸大大睁开。
「拜托,亚莉榭!告诉我……!我们追寻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那是出自丧失冒险者这层铠甲及精灵的骄傲后,琉赤裸裸的哀求。
就只是少女的痛哭。
眼看琉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亚莉榭停止动作,闭上眼睛。
只剩时钟的冰冷声音规律地响了一会后,她才又睁开眼来。
「……对不起,璃昂。」
她所采取的是堂堂正正,毫不掩饰的回答。
「我没有能让现在的你接受的答案。」
对于当下的琉而言,这句比什么都还要残酷的话语令琉绝望。
或许也是第一次对这位宛如太阳的少女萌生的失望。
「……!!」
只见她像孩子闹脾气般垂下眼角,眼眶带着泪光,紧接着就冲了出去。
背对亚莉榭等人,离开了房间。
「璃昂!」
门也不关冲出大本营,甩开来自背后的辉夜的呼喊。
挥动手臂不停抹脸的琉一边跑在毁坏的街道上,一边大喊。
「不是!不是的,亚莉榭!我根本不希望你道歉!」
残破的瓦砾堆,以及从上方俯视着糟透的自己的灰蒙天空,令琉忍不住吐露出内心杂乱无章的思绪。
「我希望得到你的否定,告诉我『没有这回事』!一如往常对我笑——牵起我的手继续前进!」
失去支柱的琉不停奔跑。
任凭冲动驱使身体,消失在失去繁星指点的黑暗都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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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你回答得太耿直了。」
琉跑走之后。
没能追上那哭得像孩子的背影的辉夜一脸吃了黄连般,皱起眉头。
「那个不成熟的家伙承受不了的……我扮黑脸就罢了,你怎么也搅和进来?」
这并非责怪,只是一句希望各自扮演好合适角色的诉求。
听完【眷族】副团长的诉求,亚莉榭稍稍低头。
「……我知道必须维持住平常的状态。越面临这种状况越该微笑,表达主张,并诚实面对自我。」
「可是——」接着说下去的同时,美丽红发微微飘逸。
「如果要诚实面对自我,我根本没办法对现在的璃昂说谎……不,其实只是我自己不想说谎。」
听亚莉榭坦承心底的想法,辉夜闭口不语。
正当沉默笼罩两人之间,「叽!」的一声传来。
随着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一名少女靠到房间门旁。
「你们俩别同时发出那种无精打采的声音啦。真是的,幸好我选择留下来。」
「莱拉……」
晃动一头桃发的小人族少女仿佛在代替亚莉榭她们找回脸上消失的笑容,得意扬起自己的嘴角。
「由我去追璃昂。还有嘛……辉夜你也来。说是两个人巡逻的话,找迷路精灵也更有理了吧。」
「那我也……」
「你留下来指挥诺茵她们啦,团长。」
莱拉打断亚莉榭的话,笑着回应。
「然后,记得在我们回来前恢复成『平时的你』啊。」
「我同意。正经八百的表情不适合你。」
辉夜也附和起莱拉。
看到两人的笑容,亚莉榭停下动作。
「莱拉、辉夜……」
包含亚莉榭在内,她们三人在【眷族】内属于老成员。
面对一路支持自己走到今天的莱拉和辉夜,亚莉榭仿佛是要回应两人的信任似地,老实听从意见。
「——嗯!我知道了!先来打醒自己!」
并且分别朝自己的左右脸各甩了一个巴掌。
「我会准备回应璃昂的『正义』的答案,到黑暗派系面前得意大笑的!带着清新、公正又美丽的气场一起!」
「没叫你做到那个份上好吗……反正,这里就拜托啦。璃昂的事包在我们身上。」
眼看亚莉榭瞬间恢复成平时的态度,莱拉也不禁苦笑。
接着她点头回应用视线催促的辉夜后,直接走出了房间。
下一秒。
「……」
对离开的两人挥手的亚莉榭,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遭邪恶黑暗吞噬之后,依然不见正义光芒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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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唰啪唰!粗暴地踩踏过阵雨形成的水滩。
无处可去的琉不停奔跑。
明明离入夜还很久,被阴云复盖的天空已像夜晚般昏暗。
经历那场凄惨的「大抗争」后已完成疏散,没有民众气息的街道,足以让琉感受到强烈的孤独。
没过多久,麻痹的精神跟上了身体的消耗,让脚步迟缓下来。
「呼、呼……太窝囊了吧……」
喘着大气的琉跑到远离大本营的西南地区,才终于停下脚步。
她漠然望着残留着火灾痕迹和雨后景象的街景,沉浸在虚无感当中。
「克制不了冲动,跟个孩子似地逃跑……还对亚莉榭说了那种话……这么做根本一点意义都……」
无论再怎么奔跑,再怎么后悔,胸中抱持的重担也不会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
「人员到齐了吗!现在下达命令!」
凛然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惊讶的琉仿佛受到吸引般走向转角,发现了声音的主人。
「现在极度缺乏人手。照顾伤患、处理尸骸、应对市民等等,全都交由公会职员和热心志工负责!」
流畅发号施令的正是夏克蒂。
身为都市宪兵【迦尼萨眷族】团长的她持续对面前列队的团员们下达指示。
「我们将全力投入战斗——迎击黑暗派系!所有有能力战斗的人!化身守护群众的护盾吧!」
「「「遵命!」」」
团员们整齐划一地回应。
琉见到此景,内心感动不已。
「夏克蒂……明明她失去了亲妹妹阿荻,应该也很难受,却仍然坚毅地带头指挥……」
她心中所受的创伤应该跟琉不相上下。
即便如此,夏克蒂依然没有垂头丧气,坚守自己该尽的责任,令琉打从心底尊敬她。
正当琉拿这样的她跟悲惨的自己比较,悄然神伤之际。
「我话说在前头!千万别同情敌人!别犯下跟阿荻一样的愚蠢行为!」
「什——!?」
传过来的声音让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阿荻就是被那种天真害死了!那家伙因为敌我都想拯救,最终导致自己也赔上性命!这不叫愚蠢,什么才叫愚蠢!」
夏克蒂没有停下嘴。
随着近乎怒吼的语调,狠狠瞪向团员们。
「敌人会毫不犹豫地自爆!一判断无法捕缚敌人,马上动手将其击毙!我不允许你们也重蹈复辙!」
「「「……了解!!」」」
「很好!出动吧!」
男女团员们闻言顿了一拍,齐声应答。
在夏克蒂的一声令下,迅速散往都市各处。
琉见状——
「夏克蒂……」
仿佛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事,拖着蹒跚的步伐靠近了独留原地的她。
「……璃昂啊。怎么,一个人吗?单独行动很危险,快点回亚莉榭她们身边——」
「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阿荻她……太天真了?」
「…………」
「她的死……是愚蠢的!?」
这一句成了情绪的引爆点。
琉龇牙咧嘴地激动吼叫。
「才不是!阿荻她很温柔!比谁都更献身于『正义』!努力尝试迎来能让所有人一起欢笑的景色!」
「…………」
「当时她也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子!她只是想拯救幼小的生命——!!」
相较于琉怒气冲冲地逼问,从头到尾都默不吭声的夏克蒂这时开了口:
「然后,就死了。」
「——!?」
眼神无比冷酷。
当琉被盯得活像中了一箭,僵住不动时,夏克蒂严肃地板起脸。
「就算是年幼的孩童,为了拯救敌人,那家伙害得『贵重的高级冒险者』减少,扯了我们的后腿。」
这句话听上去甚至在责怪妹妹的「愚蠢行为」。
琉依然大受冲击,无法振作,但夏克蒂仍旧持续说了下去:
「从以前我就一直提醒她,不要到处乱施恩惠……因为我们并不是神。」
这是理解了无法拯救一切的人才说得出口的话。
其中也蕴含着她正因如此,决定成为「秩序维护者」的觉悟。
「我听说了以前你们碰上扒手那件事。璃昂,你当初不也对阿荻提及的『空谈』持反对意见吗?」
「这……我……」
「如今的欧拉丽中无法容忍『空谈』。为了不让团员们丧命,我必须做得彻底——即使用她来当『反面教材』也一样。」
夏克蒂对着脚步踉跄,只能勉强挤出沙哑呻吟的琉持续扔出苦心相劝的话语。
然后,「反面教材」这个词听得琉的手猛然一颤。
「为了跨越这次的困境,不惜利用亲妹妹阿荻的死……这就是如今的我的『正义』。」
碎裂的声音再度响起。
琉的内心如玻璃般龟裂,流出了没有鲜红色彩的透明血液。
一直以来相信的「正义」简直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化成无数碎片,犹如虚幻泡影逐渐崩塌瓦解。
「那就是『正义』……?那也算『正义』?骗人……骗人!我不想承认!我才不承认!!」
琉一边往后退开,猛然摇了好几次头。
表情活像快哭出来的小孩难过扭曲,她颤抖着开口:
「只有你这个姐姐、绝对不能……!」
这句话终究没能说完。
一看默不吭声的夏克蒂形同拒绝似地垂下视线,琉瞬间失去了宣泄情绪的目标。
「————!!」
琉又一次拔腿狂奔。
跟面对亚莉榭时一样。
从「正义」面前落荒而逃。
夏克蒂只是远远望着精灵少女跑开的背影。
双腿形同被钉在地上,让她没能追赶跟「妹妹」的姿态重叠的背影。
「夏克蒂……」
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又被听到了多少?
头戴象头面具的男神迦尼萨「啪唰!」踏过水滩,出现在夏克蒂身旁。
「…………迦尼萨,我做错了吗?」
突如其来的疑问,天神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
「只有我这个姐姐,绝对不能……否定阿荻。璃昂的话是对的吗?」
「…………」
准确理解琉想说什么的夏克蒂脸上,早已没了刚才身为「秩序守护者」的面容。
站在此处的只是一名跟琉一样,至今仍深陷迷惘的女子。
「……不追求死者的尊严,而是生者的未来。夏克蒂,你只是做出选择罢了。」
主神的话并没有一丝错误。
正因如此,夏克蒂才用尽全力握紧拳头。
「没错,是我选择的。我为了减少牺牲,选择贬低那孩子!」
情绪逐渐高涨。
语气也变得激动。
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怒火与哀叹、丧失和悔恨混为一体,失去界线,溶解了夏克蒂的理智。
「迦尼萨,你告诉我……!我们还得付出多少牺牲才行……!」
夏克蒂朝着地面吼叫后,抬起头来。
她扭曲眼角,仰望看不见半颗星星,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还得再牺牲多少,我才能向那孩子道歉……!」
天神并没有回答。
注视着眷族的男神,只能愤愤紧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