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提着超商的袋子,一手拿着全新的钥匙。
打开大门,走入其中。
「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我有些大声的招呼。
毕竟这个家里没有别人,理所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不过我就是很高兴。所以我又说了一次「我回来了」。
仍然没有回应。
为了上大学,我搬进这个「没有家人的新家」里,我一直都想要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现在我终于实现了这个念想。高中时的我,住在一个就算我说「我回来了」也不会有人回应的地方,我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但对一个明明有人在却没人回应的家里说出「我回来了」,依旧等同于消耗自己的行为。
和父母的快乐回忆。
和姐姐的快乐回忆。
每当我对着明明有人在却没人回应的家里说出「我回来了」,「曾经很快乐的我」就会跟着被削去一点。
不过,这个新家不会再伤害到我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没人的家里响起的「我回来了」竟然会如此美妙,如此美好。我真心觉得幸好自己有搬出来。自从搬进这里后,我已经讲过好多次「我回来了」,但我还想再继续说下去。我想要享受这番没人在的感觉。
只是,再大约一小时──两小时后,没人在的家就会变成「有宫城在的家」了。
对我来说,这件事比搬进「没有家人的新家」更开心,我满心期盼宫城搬进来的那刻。
「我回来了。」
我不嫌腻地再次低语了这句话,然后脱下鞋子。尽管玄关比和家人一起住的那个家窄了一些,但对我来说刚刚好。我穿过短短的走廊,前往位于公共区域的一体式餐厅,把从超商买来的汽水和麦茶冰进冰箱,再把三明治与柳橙汁放在桌上,最后放下包包。我就这样在椅子上坐下,环视起这间餐厅。
放在公共区域的这些家具和电器,是我用我们的家长交给我们的钱,在价格与外观方面做出妥协之后挑选出来的,但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其实我是想和宫城一起去选购的,然而她只是传来一则「全部交给你处理」,把这些事情都丢给了我。
虽然这样也很像她会做的事就是了。
我吃着刚买来的三明治。
虽然肚子没有很饿,但我还是把有些迟来的午餐塞进胃里。当我吃完东西,正在喝柳橙汁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于是我从包包里把它拿了出来。
萤幕上显示着羽美奈的名字,我看了一下讯息,里头写着『暑假时可以去你那边住吗?』。
自从搬来这里之后,羽美奈已经传了很多次类似的讯息给我。
诸如『我想去你新家玩』『五月的连假想见个面』之类的。
堆积在手机里的讯息似乎要把现在与还是高中生时的过去连结起来,但我的内心毫无波澜。不过,我也没有必要冷酷地对待她,让我们的关系断裂。因此,对于高中时代的朋友们,我都会唤回高中时的我做出如下回复:
『我和室友住一起,应该有点困难』
我传送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回复后,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想要的讯息不是羽美奈的讯息,也不是麻理子偶尔会传来的讯息,我要的是高中毕业后就很少联络我的宫城传讯息给我。
然而,我的愿望无法传达过去。
这也是当然的。
毕竟她没事不会找我。
我趴在桌子上。
说到没事找我,姐姐曾传过一次讯息给我。
「唉……」我叹了口气。
她问了我『搬家搬完了吗?』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于是我也只回复她『搬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已经不相往来,她却还要特地传讯息给我,我也不想知道。
我抬起身子,将柳橙汁一饮而尽。
我收拾掉桌上的垃圾,为了覆盖掉无聊的记忆而点击萤幕上宫城的名字。
『还是我去接你好了?』
尽管我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也被她给拒绝了,但我还是再次传送出询问的讯息。当然了,她并没有像以前我传讯息给羽美奈或麻理子那样马上回复。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后,画面上显示出『我自己可以』这样冷淡的文字。虽然这回复很没意思,但很有她的风格,再说她光是肯回复就该谢天谢地了。
「看来只能等了吧。」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我的房间和宫城的房间。
我们的房间相互比邻,在我视线前方有两扇门。
因为宫城说「先搬来的人可以先选房间」,我便选了其中一间,另外一间则留给她。话虽如此,两间房间都一样大,选择哪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区别只在于是我的房间还是宫城的房间罢了。
我打开「我的房间」的门。
不熟悉的房间里摆着不熟悉的家具。
小号的书架和柜子。
看起来比之前的廉价了一些的床组和寝具。
不管哪个家具都很简朴,唯独这张床是用我存的钱买的,是属于我的东西。直到大学毕业的这四年间,我肯定还要继续受到父母的关照。光靠我自己的存款并无法过活,因此我没办法和他们完全断绝关系。
所以,至少──
至少睡觉的东西,我想靠自己得到。
我已经不会回去有家人在的那个家。
买这张床是为了让我自己重新下定这样的决心,而且如果能睡在属于自己的床上,我也会有终于能够做自己的感觉。
我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后,在床上坐下。
映入眼帘的不只新添购的家具,还有从家里带过来的旧东西,比如书本、衣服和镜子之类,都是从家里带来的。不过,还少了一件重要的物品。
──可以存一百万圆的存钱筒。
自从我高一时买下它之后,它就一直在我房间,不过它现在不在这里。那个存钱筒没有开口,为了签下租屋契约,我必须用工具将其撬开,在撬开的那个瞬间,它就失去存钱筒的功能了,所以我没把它带来。
可相对的,我的室友很快就要来到这个家了。
「好难相信。」
我签下了租屋契约,在毕业典礼那天把信封交给宫城。
那天我并不觉得她会选择当我的室友。我的作为太过蛮横,就算她拒绝也不奇怪。
我站起身来,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
一想到宫城从今天开始就要成为我的室友,我就冷静不下来。
我停下脚步,原地转了一圈,接着像是被关在牢笼里的动物那样魂不守舍地走来走去,最后又走回了餐厅。
平常的我不会这么不冷静。
只要一扯上宫城,平常的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
宫城没有传讯息来。
我转头看向两扇并排的门。
我走向宫城的房间,敲了敲房门。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我悄悄开门,看了看里面。
眼前是一片冷清、空荡的景象。
虽然这里是宫城的房间,但家具和装行李的纸箱都还没送到,这里还不属于她。
「宫城会带什么东西来呢?」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周会去她家一两次,有时甚至还会更常去,所以我可以想起她房间里有什么,但我没听说她会从那个房间带什么来,因此我无法想象眼前看到的这个房间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宫城这个人真的很小气。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那个房间里有一些我看过好几次的漫画和小说,也有不少我很期待续集的作品,但她连她会不会把那些书带到这里来都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进入房间,就这样把门关上。
然后再次凝视着桌上的手机。
时钟的指针没有前进。
宫城也没有联系我说『快到了』,或者『再一下下就到了』之类的。
一分钟好漫长。
一分钟明明只有六十秒,我却感觉有一百秒甚至两百秒那么长,肯定是有人扭曲了时间的概念。我知道就算在屋子里一直走来走去,时间也不会过得更快,但我的脚还是自己走了起来,绕了餐厅一圈后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又开始上下摆动。
毕业典礼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宫城了。
在那之后,我已经等了无数个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事到如今等个十分二十分钟也算不了什么,可我就是静不下来,身上总是有地方一直动个不停。我感觉自己能看到被拉长的时间,所以我也没办法坐着不动。
我停下微微摆动的双腿,看了看手机。
我上网查过新家还需要添购的东西,并把品项记在脑袋里,但不管我怎么记,这些东西就是会马上从我太阳穴那边一点一点地掉出去。我敲了敲看什么忘什么的脑袋,深呼吸了三口,这时我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我感觉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于是我站了起来。
正当我准备去大门那里的时候,餐厅的门打了开来,宫城出现了。
因为钥匙我之前就已经寄过去了,所以我不会抱怨她门铃按都不按一下就直接进家门,可是预告一下即将到家这种谁都能做到的事她却不做,我就有点意见了。我知道她是那种不会主动联络别人的人,但好歹也传个『到车站了』『在门口了』的讯息吧。不过,在开口抱怨之前,我有一句话必须先说。
「宫城,欢迎回家。」
她身穿连帽衫配牛仔裤这种已经见过很多次的打扮,我对她微笑着说完后,她随即露出不解的表情。
「欢迎回家?第一次来不应该是『请进』吗?」
「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所以用『欢迎回家』刚刚好。」
当宫城在毕业典礼那天选择了「信封」而非吊坠的那个瞬间,这个家就是她的家了;从我率先搬进来的那天开始,欢迎她到来的话语就注定是「欢迎回家」了。
「……我回来了。」
虽然我没有拜托她,但她还是自己说出了和「欢迎回家」相对应的话语。
好高兴。
高兴到想对着窗外大喊「欢迎回家」的程度。
「我回来了」和「欢迎回家」。
我一直都在期待这两句话团聚的时刻。
「欢迎回家。」
我又这么说了一次后,她也再次回了我一声「我回来了」。我说着「我跟你介绍一下环境」,要她把行李放下。
「这里没有大到需要介绍吧。」
「是没错,但这是感觉问题嘛。」
我微笑着这么说完后,宫城把行李放到地上,用平板的声音说:「如果你想介绍,那就介绍吧。」
她一直都是这么冷淡,所以我并不在意。
更衣室、洗手间、浴室。
我带她在这个算不上很宽广的家里导览一圈,接着回到了餐厅。
「这里是一体式餐厅,这样公共区域的介绍就结束了。再来,宫城你的房间在那边,旁边就是我的房间。」
「……谢谢。我去房间放行李。」
「等一下,要不要先喝点什么?有汽水和麦茶。」
「不用了。」
尽管她的口吻很冷漠,但我还是不想放她走。
「都这么久没见了,来聊一下吧?你过得还好吧?」
「我很好。用看的不也看得出来吗?」
「就是因为看得出来才要问呀,不然怎么知道对不对呢?」
「或许吧……仙台同学你呢?」
「如你所见,过得很好唷。」
我笑着回答完后,对话便在此中断。
餐厅中突然安静下来,宫城看起来有点伤脑筋地拉着连帽衫的绳子,把它绕在手指上。我们无法像之前那样渡过这段沉默。我用指尖弹着桌面,看着她。她松开绕在手指上的绳子,转身背向我,又说了一次「我去放行李」。
「我一直在等你来。」
我对着拿着行李离开的背影开口。
「没有长到要用『一直』来形容吧?感觉毕业典礼才结束没多久。」
宫城头也不回地说道。
「因为我先搬来了,所以我觉得过了很久。你的东西是四点送到来着?」
「嗯。」
「这样啊。」
短短的话语霎时消失,沉默再次笼罩住我们。
眼看空气就要停滞下来,我用尽可能开朗的声音说道:
「宫城,今后也请多指教。」
背对我的宫城回过头来。
她皱起眉头,接着又立刻用自己的手指按住眉间,小声说道:
「……请多指教。」
宫城消失在了房间里。
不熟悉的环境与不熟悉的宫城。
尽管崭新的生活似乎没办法过得很轻松,但我还是发自心底觉得,幸好她在毕业典礼的那天选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