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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母女

    一个蓝发的少女将身子探出桌子,指着书中描绘的四个人。

    〔是  哦。〕

    「那是什么意思?」

    〔  是  哦。云法,你也有的吧?〕

    「是人类的意思吗?」

    〔不是的。这个人是云法的什么人?是这个意思啦。〕

    从刚才开始,少女就跃跃欲试地想要给我解释这副画着人类的画。画上是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但是,她想要教的词似乎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孩子」,也不是「人类」。

    少女时而蹦蹦跳跳,时而皱起眉头,看来她无论如何都要教会我这个词,不断变换着动作。我最近才知道,这个少女很有活力。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书库,从那以后,我每次遇见她,她都是在读书。所以我还以为她是个文静的孩子,但看来是我误会了。她只是不能说话而已。现在我才知道,少女那小小的身体中,其实塞满了想说的话,几乎要满溢而出。

    「那个人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一般是做饭之类的…〕

    「那么,是厨师吗?」

    〔不是的,还会教你一些东西…〕

    「…老师?」

    〔不对啦!不是这样的…所以说…〕

    正当我疑惑不已的时候,少女站了起来,来到我的身边。然后,她突然抱住了我。

    「…你在做什么?」

    她的手在我的视线之外,所以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少女慢慢离开了我。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移开了视线。然后,她在胸前匆忙地挥动双手。

    〔…就是会像这样,拥抱你的人哦。〕

    「哼—。不用付钱吗?」

    〔真是的!怎么可能要付钱啊——!〕

    可能是我的问题惹她生气了吧,少女皱起了眉头。现在她的脸之所以红红的,大概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生气吧。

    …说实话,想学这个太难了。她想教会我的手语,似乎没有多少人会用。但是王族只能用手语交流,所以她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能记住,可要掌握到这种程度也相当辛苦。我几乎看不懂文字,所以只能依靠画和她的手势来推测她想要说什么。而且,如果她想说的词语是我本来就不知道的词语的话,那就束手无策了。因为无论她再怎么教我,那个词在我的心中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我再怎么翻动头脑中的抽屉,都无法找到本来就不在里面的东西。

    多亏了今天的练习结束得稍早了一些,我和她得以聊得比往常更久。阳光透着茜色,漫入只有我们两人的书库。渐渐的,傍晚的黑暗从房间的角落开始扩散开来。赤色的和弦满溢在书库之中。这份寂静没有一丝伤痕。虽然我和身旁的少女语言不通,但她笑起来很可爱。光是看着这样的她,我就很满足了。最近,我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正是为了这段时光,才日复一日地度过每一天呢。

    〔果然,手语很难学呢。〕

    「不是你的错,亚尔娜。是我太笨了。」

    〔…但是,我要是能像  那样,教得更好就好了。〕

    她又用了那个我不知道的词语。

    「是那个人教了你手语啊。」

    〔是的。我听着  的歌,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手语。歌声非常温柔,让我的心情非常舒畅—。不知不觉间,我的胸口就变得温暖起来。〕

    「亚尔娜,你不会唱那首歌吗?」

    〔还不会呢。我还不能学那首歌。明明如果我能唱那首歌的话,云法也就马上能记住手语了。〕

    我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已经很开心了,但她好像想和我说更多各种各样的话。反正我只会刀术,也不擅长和人交流,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所以,我觉得不用那么着急也没关系。

    少女凝视着书中画着的那四个人。她的姿态和平时相比,显得有些寂寥。在碰到成人女性的画的一瞬间,她有些难为情地把手缩了回去。她想要告诉我的那个词语,竟是令她如此思慕之人吗?竟是有魅力到能让她露出这种表情之人吗?

    我突然有了个点子。这次,换我来抱紧她。

    我感受到了无限透明的香气和柔顺蓝发的触感。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的身体非常温暖,柔软,只是抱着她,我就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她想要离开。可能是我抱得太紧了吧,我刚放开她,她就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一般。接着,她红着脸动起了手。

    〔你,你突然间干什么啊。〕

    「我觉得,如果我和亚尔娜做同样的事,或许就能稍微理解下那个词的意思了。」

    〔云法是被  拥抱的人啦,所以就算你模仿…〕

    「亚尔娜的〔  〕,已经不在了吧?」

    即使不懂那个词意思,我也能模仿她的手的动作。只有这个词,我用手语进行了询问,而她在回答〔还在呢!〕之后,不知为何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还在呢……〕

    我还以为她的那个人一定已经不在了呢。所以,她才会露出如此寂寞的表情。我越来越不明白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做饭,会教我一些东西,还会拥抱我的人。

    而且,没有必要付钱,在被那个人做了什么之后,心就会感到很温暖。

    那是什么人呢。

    那么厉害的人,肯定为数不多吧。所以,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这样的人。她也是,曾经和那个人关系很好,但最近可能不怎么能说上话了吧。

    「那是很重要的人吗?」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

    〔…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呢。〕

    也就是说,就像是于我而言的她一样吗?还是说,当我拥抱真正重要的人的时候,会比拥抱她那时感到更加温暖的心情呢?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那是少年的手,是只会拼命地挥刀,布满了鳞片一样坚硬茧子的手。而握住了这只手的人,只有她。除了她的手之外,我还尚不知晓其他的温暖。所以,我想要再确认一次,抬起了头。我想再次触碰她的温暖,于是,我伸出了手。

    ——但是,做不到。

    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头(•)发(•)泛(•)着(•)白(•)光(•)的她。待我回过神来,渗入房间角落里的阴影已经逼近身旁,围着两人的书架也被高大的树木取代。

    好暗。残阳褪去,扑鼻而来的是泥土和青草的呛人气味。书库的寂静不知何时被树木的响动所替代,宛若野兽咆哮般的风声在夜色中悄然逼近。

    …这里是赤燕森林。我不知何时来到了森林之中。而站在眼前的她比几秒前显得成熟了许多。她的脸颊上挂着白色的泪珠。

    「亚尔娜。」

    我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变得低沉而寂静。我想要伸出手,身体却不知为何动不了。尽管如此,她的身体却在黑暗中闪耀着淡淡光辉,逐渐变成光之粒子,消失了。

    「亚尔娜!」

    她轻轻地把食指竖在唇边。那是「安静」的意思吗,还是说,是「秘密」的意思呢。我的思考已经模糊,拼命地叫喊着。就像是要撕裂自己完全不听使唤的身体一般,我只是不停地叫喊着。

    「——等等,亚尔娜!」

    □ □ □

    我坐起身子,额头上浮现的汗水滴落在手臂上。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异样的寒气束缚,力量的流动也紊乱了,四肢就像是被四分五裂一般。好想吐。

    大概,是做了个噩梦吧。

    每当我追寻与亚尔娜的昔日共同度过的记忆,最后总是会转移到她的临死之际。我明明知道在终点等待着我的东西是多么痛苦。我明明知道,无论尝试多少次,结局都无法改变,只会重复那份痛楚。可是,我想要再多看看亚尔娜的表情。就这样,我无法从梦境中脱身,只得品味着那个结局。…不,其实我的想法更要加天真。为什么,我会做梦呢?原因其实很单纯。因为在梦中,我还能见到亚尔娜。说不定总有一天,我能看到幸福的结局,能与即将消失的她的手相触——因为我还抱有这样的梦想。

    我不经意间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手正颤抖不已。我左手的手掌从中指根部直到手腕处留下了一条巨大的伤痕。我在和师父的最后一战中受的这个伤,让那一天的记忆清晰地复苏在我的脑海中。这一生都不会消失的痛苦印记就刻在我的手上。已然失去之物,勉强维系之物,以及这个让我想起一切的伤痕,让我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像是要挖开伤口般立起指甲。顿时,我放松了力量,在充血的手掌上,麻痹开始扩散。

    就算做这种事,我也已经无法再次抓住亚尔娜的手了。现实中的她正沉睡在一把刀中——沉睡在立于床旁的赤刀的刀身之中。她生命的全部,就沉眠在收于造型端庄的剑鞘中的那把刀中。

    但是,明知如此,我还是会做噩梦。肯定是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在排斥噩梦吧。正因为有着伤痕,正因为做了噩梦,我才能连同那痛苦一起,永远记住亚尔娜吧。正因为我这么想,所以才会重复那样的结局。

    我之所以会在梦中见到亚尔娜,大概是因为我在同师父的战斗中和她的言血深深结合了吧。她的记忆和感情都流入了我的体内。在睡眠中,在我自己的言血变弱的时候,她的言血就会不经意间表现出来。

    「——嘶。」

    我浅浅地吐出一口气,重新连接言血,紊乱的感情也平静了下来。渐渐地,我能够正常认知周围的状况了。看起来天马上就要亮了。微微的亮光已经射进了没有灯光的房间之中。

    我下了床,站在地上,伊尔娜的脸恰好在我头部的位置。在旅馆的这个狭窄房间中,她睡在上铺。最近,伊尔娜开始脱下查夫姆睡觉了,现在正在呼呼大睡的她的头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柔软的亚麻色猫耳。在她的身边,一只赤燕——苏绯色的翅膀轻轻折叠,正在沉睡。她们还不知道我会做噩梦。我不想让她们太过担心,而且,就算和她们说了也无济于事吧。因为,这是我和亚尔娜之间的问题。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被染成曙色的天空,以及依然被夜色笼罩的城市。这里是昼山羊国的中级都市恩多斯,是一座背靠着阿夫卡山脉的工人都市。若是从昼山羊国和赤燕国的国境出发,骑马的话需要七天才能到达这里。但是,多亏了苏的《金翼》,我们飞越了几座小山。在虫子归去之后,我们又继续了十天左右的徒步旅行。尽管如此,我们的旅途其实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实际上,耀天祭才过去半个月而已。

    也就是说,自从亚尔娜的生命寄宿在这把刀上以来,也才过了半个月。无论是残留在我手上的伤痕,还是噩梦,到头来,都是我还没有从那一天中脱身而出的证据吧。

    窗户正下方的马厩中有着贝奥尔的身影。漂亮的白毛军犬不知不觉间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很敏锐地和我四目相对,向我投来询问般的平静眼神,而我向他回以暧昧的笑容,然后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像是叹了口气一般,贝奥尔慢慢地垂下了头,卧在地上。

    如果亚尔娜所言非虚的话,贝奥尔是可以听懂人类的语言的。贝奥尔在听了亚尔娜的王歌之后,接受了亚尔娜顺着王歌流去的言血,似乎变得能听懂语言了。我突然想起了亚尔娜在梦中提到的用来记住手语的歌,原来指的就是王歌啊。借由王歌,亚尔娜直接接受了知识,学会了手语。虽然我最终是通过有样学样才好不容易学会了手语,但现在,我知道她那时想要教会我的词语是什么了。

    那是「父母」。

    现在,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在触碰到画上的「母亲」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了。从幼小的时候开始,亚尔娜就一直渴望着母亲。而她正是被这样的母亲背叛,被迫迎来了苦涩而痛苦的结局。…哪怕只是在梦中也好,如果我能更加体谅她的心情就好了。每一天,我都在这么想。

    「…早上好。你已经醒了啊。」

    伊尔娜醒了过来,缓缓坐起身。然后,「咚」的一声,她的头撞上了天花板。

    「……」

    她默默地捂着头,猫耳也耷拉了下来,传达着主人的疼痛。

    「早上好。你没事吧?」

    「…没关系的。不管撞到多少次头,我都不会失忆的。」

    为了不吵醒苏,伊尔娜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站在我的身旁,眺望窗外。她的猫耳惬意地伸直。不经意间,我把她的侧颜和亚尔娜的侧脸重合在了一起,很想伸出手去。我想要确认伊尔娜就在那里,想要确认她不会像梦一样消失。

    …看来,我好像也变得相当怯弱了啊。

    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我叹了口气。伊尔娜是不会消失的。可无论我再怎么紧紧地抱住她,也无法抹去亚尔娜留下的丧失感。

    没错。亚尔娜已经不在了。

    她永远地沉眠在刀中。

    我已经无法再次拥抱她了。

    □ □ □

    「我得去找向导,所以你能帮我把这些书还回去吗?」

    在如此说着的伊尔娜身后,是堆积如山的书。看样子,这些书是她从恩多斯的书籍保管所借来的,在狭窄的房间一角占据了相当一大片面积。她明明可以每次都只借几本书,然后再还回去就行了,但是她一下子借了一大堆书,而且还暂时把自己关在旅馆里,有好一段时间闭门不出。当然,我们是亡命之人,在事态平息之前最好不要引人注目。…但是,她之所以特意借来在书籍保管所就可以读完的书,大概是有所考虑吧。或者说,绝对是因为我。

    毫无疑问,伊尔娜是因为不想让我一个待着才大费心思的。她并不是在担心我会出什么危险,也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担心我什(•)么(•)都(•)不(•)做(•)。

    虽然得以从赤燕国逃脱,但我已经无处可归,而且,我失去了所有的行动目的。虽然我决定和伊尔娜共同旅行,但关于她的主要目的,即对翼人传说的调查,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做的,只有每天锻炼和买东西,提行李。但因为体质的关系,我在人群中行动会很痛苦,结果,我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在旅馆中无所事事地度过。

    「你就没有什么爱好吗?」

    虽然被伊尔娜一脸无奈地这么说,但我至今为止根本没有时间专注于兴趣爱好上。在我忙于刀术练习和见习护舞官的业务的时候,时间很快就会流逝而去。而现在,我却拥有了过多的闲暇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饥肠辘辘的人在面对山一般的美食时,如果不知道吃的方法,就会无从下手。

    在恩多斯迎来的第一个夜晚,从书籍保管所回来的伊尔娜在看到我时似乎吓了一跳。当时的我正以和她早上出门时看到的我完全一模一样的样子在等待着她。但我吃了午饭,打了哈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但是,伊尔娜觉得我度过的这一天太空虚了。她痛感云法•加尔汀这个人的内在真的空空如也。从第二天开始,到现在为止大概已经是第五天了吧,她也没和我商量,就变得在旅馆中度过每一天了。

    也就是说,除了保护王女之外,我的心中什么都没有。

    伊尔娜也隐隐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为花更多的时间陪在我身旁。她只是在看书,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就只是在一起而已。不过,她有时也会拜托我一些小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就接下了。她就是这样让我动起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亏了伊尔娜,我才能勉强维系正常人的生活。

    「把书还给恩多斯的书籍保管所之后,你就直接去北门的交易所吧。我会带着苏先过去。我们在那里汇合吧。」

    「知道了。」

    「这是这个城市的地图。虽然只画了大路和能当成标志的建筑物。」

    伊尔娜递给我一张纸。这张她手绘的地图比她说的要更加细致,果然,猫血种的记忆力很强,我很佩服。

    「啊,你也可以带着贝奥尔一起去哦。让它帮忙搬书吧?虽然不想说到这种程度,但可别发生什么你迷路了,结果还得让苏去找你之类的事哦。」

    伊尔娜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整理着衣服,然后带着赤燕出门了。一想到骑在她肩膀上出去的苏,我就安心了几分。苏是亚尔娜的王鸟。从出生起,苏就和亚尔娜生活在一起,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应该比我要长得多。而苏现在也是孤身一人,而且,她还是一直深居王宫中的雏鸟,就突然要到外面旅行了。那种不安和寂寞不是我能揣度的。

    但是现在,苏并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她和伊尔娜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吧。在旅馆中的时候,她和伊尔娜一起读书,一起说着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开心地晃着尾羽。自从失去亚尔娜以来,苏一次也没有表现出示弱的样子。

    也就是说,最不能适应现在的环境的人,毫无疑问是我。

    我将浸入亚尔娜言血的赤刀别在腰带上,心脏随即有些变得沉重。虽然触碰剑柄时不会像以前那样言血失控,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份确切的重量和我的言血连结在了一起。

    我用麻绳把书绑好,走出旅馆。我来到犬厩,贝奥尔自然而然地站起来,灵巧地用嘴衔起我单手抓着的书绳。

    「谢谢。难不成,你已经从伊尔娜那里听说过了?」

    贝奥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大概是在表示肯定吧。果然,它能理解人类的语言。也就是说,从亚尔娜那里得到的言血还在它的体内循环。这样的话,你也能梦见亚尔娜吗?我差点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但是,我没有说。我之所以会做那样的梦,大概是一直以来思念着她的习惯使然吧。适可而止吧,现在不是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

    恩多斯是一个向北方大大敞开的城市。越往北去,街道就越热闹。据说这里原本是一个以采石场为据点的小村庄,但现在其原型已经不复存在。根据伊尔娜的说法,因为不断地开采石头,削去山头,采石场本身也在一点点地移动,现在似乎已经来到了阿夫卡山脉的山脚下。随着时代的推移,石头加工业变得极其兴盛,村落所在的地方也被建造成了优秀的工人城市。这座城市中排列着很多美丽的石造建筑物,面向道路的墙壁上刻着各种别出心裁的装饰。屋檐下,在师傅的指导下,徒弟们在削石头的光景随处可见,街道上充满了粉尘的粗糙气息。

    我按照伊尔娜为我写的地图前进,发现行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少。大概是伊尔娜考虑到我的体质,特意为我我选了这条道路吧。但是即便如此,我们附近还是聚集了不少人。嗯,不用说,是因为有贝奥尔在。在这种地方的城市里,军犬应该很少见吧。城市的孩子们中,有的孩子兴致勃勃地跟在贝奥尔身后,也有的孩子只要贝奥尔一靠近就哭着躲进家里。受到这阵骚动的影响,大人们也聚集过来。在抱着很多书籍这一点上,我的奇特之处似乎也和贝奥尔不相上下,扎过来的视线很痛。

    「…这里果然和赤燕国不一样啊。也看不到其他用于通商的动物。」

    突然,贝奥尔回过头,露出獠牙,咕噜噜地低吼着。缩短距离的孩子们发出尖锐的叫声,像是小蜘蛛一样四散而去。贝奥尔转过头来,满意地咧开了嘴。

    「…别做奇怪的事了。说实在的,你刚才那下很可怕哦。」

    我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太意外了,贝奥尔就像是在这样说一般低声吼着。…仅仅如此,就让旁边的婴儿哭了起来。唉,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贝奥尔经常和亚尔娜接触,所以和人类的交流也很自然。但是,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尤其是白色的长毛,更显得他身躯巨大,普通人光是被他瞪上一眼就受不了。

    「再说了,我们的情况不能对别人说吧?我们好歹也是亡命之身。在城市里要表现得老实点哦。」

    ——哼。

    刚才这声好像是不服气的意思。这家伙也和饲主一样顽固啊,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我反射性地用脚踩住小山羊大小的它,只听得远方传来明朗的声音。

    「——对不起—,请帮我抓住那只蚂蚁————!」

    在我右手边的小巷里,一名少女正朝这边叫喊着。她拼命地向这边跑过来,却因放在路上的箱子和铺路石之间的高低差绊到了脚,以令人担心的势头摔倒在地。所幸,她好像是没有受伤。但是,只要稍微走近一点就能清晰地看到她因摔倒而在衣服上形成的污渍。她的身高勉强到我的胸部位置,但是覆盖在她娇小身躯上的衣服已经满是灰尘。不如说,已经是脏到让人佩服的程度了。不过,少女只是衣服脏了,身上并不脏。她的头发是略带蓝色的灰色,皮肤有些晒黑。在少女的脖颈处,由血种带来的形态变化——像项圈一样围了脖子一圈的鸟的羽毛也和头发是同样的灰色,上面有着细细的黑色条纹。

    少女走到我面前,以几乎要向前倒下的势头向我低下了头。

    「谢谢你帮我抓住了小多!啊!小多是那个蚂蚁的名字哦!它是多弗·拉尔·斯,也就是小多!」

    「哈啊…」

    「啊!那——个,我叫莎妮娅,是个养蚁人!」

    「哈,哈啊…」

    「哎——!你不知道吗!那个,养蚁人就是养蚂蚁的人!」

    不,这个我知道。总之,请冷静一点。

    「这样啊,我得冷静下来呢!啊!对了,还必须得抓住小多才行!」

    …完全没有冷静啊。少女每眨一下眼睛,表情就会眼花缭乱地变换一次。

    这个名叫莎妮娅的少女轻轻抱住被我的脚拦住的蚂蚁,露出微笑。

    「这孩子很擅长爬墙,所以逃跑速度很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又要被妈妈骂了——」

    怎么还有小孩会这么开心地说着自己会被骂啊。不过,正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蚂蚁头部的莎妮娅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却突然僵住了。莎妮娅视线的前方是巨大的白犬。她和贝奥尔四目相对了。贝奥尔是打算开个玩笑吧,露出牙齿小声低吼。这也太过分了吧,正当我想要责备它的时候。

    「呜哇——————!!好厉害————!」

    我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开心叫喊。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少女「哇,哇」地不断发出欢呼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这时,莎妮娅突然踱步,嘴里嘟囔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同时歪起了头,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然后,她问道。当我告诉她是「贝奥尔」时,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但她再次激动地尖叫起来,

    「小贝奥!好可爱!好帅!我可以摸一下吗!!!」

    「呃…应该可以吧…?」

    「那个,那么,大哥哥!请帮我抱一下小多!」

    我败于她的气势,不由得点了点头。因为觉得会被贝奥尔骂,所以我从它带刺的目光上移开了视线。然后,我接过蚂蚁,而莎妮娅怯生生地站在贝奥尔身边,同时「你好——!」地打了个招呼。

    ——哼。

    …这是生气的意思吗,还是别的意思?我心想,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可是莎妮娅已经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贝奥尔,然后竭尽全力地用身体感受着它全身的毛。

    「软软的————!好厉害————!」

    贝奥尔瞪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为难的神色。…被小孩子抱一下又没有什么关系吧。莎妮娅抚摸着贝奥尔的头,肩膀,四肢,直到把一切能摸的地方都摸完为止,才终于离开了它。她的表情中闪耀着幸福的光辉。然后,她略显兴奋地低下了头,

    「谢谢——!小贝奥也谢谢!」

    「不,我倒是没做什么…你不是着急回去吗?」

    「啊——!是啊!妈妈会生气的!」

    莎妮娅接过蚂蚁,再次用力低头喊道「谢谢!」。然后又是以一副马上要摔倒的样子,奔跑在大路上。

    看到少女灰色的头发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疲倦。

    「…好有活力啊。」

    少女就像是吸收了周围的力量,将之化为自己的力量一样。但是,我即使与她像那样注入了力量的话语相碰,也没有在她的言血中感到任何的不悦。她并不会对我过度敏感的神经造成影响,看来是个相当单纯的孩子。

    贝奥尔看起来比我还累,垂着尾巴走了起来。

    「也有不会害怕你的孩子啊。」

    我这么一说,贝奥尔看向了我,又迅速把视线移回前方。在那个瞬间,它的目光冲击了我的心灵。

    啊啊,是这样啊。

    我不是还认识一个不会害怕贝奥尔的孩子吗?

    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就像亚尔娜之于苏一样,对于贝奥尔,亚尔娜应该也是兄妹一般的存在。…所以,莎妮娅的所作所为,大概是让贝奥尔回想起了亚尔娜吧。我没有办法确认贝奥尔在想什么,或许我只是将我的妄想强加给了他也说不定。但是,他的那个眼神,毫无疑问是我知(•)道(•)的眼神。

    那是映于镜中的我的眼神。

    是失去了一位少女的人的眼神。

    □ □ □

    把书还给书籍保管所后,我直接前往交易所和伊尔娜汇合。不愧是个大广场,我刚到这里,周围的人们散发的言血的浓度就升高了,让我感到了轻微的晕眩。虽然这里并不像举办耀天祭时的赤燕国的街上有那么多的人,但是在赤燕国以外的国家里,现在反倒是正要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商人们将在赤燕国买来的东西运输到各个城市,开始了贩卖。在这个季节,人们无疑比平时更有活力。

    恩多斯的交易所就开设在放在屋外的数个帐篷下。因为帐篷是亚麻布所制,广场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微尘味道。贝奥尔皱起了鼻子,我也捂起嘴环顾四周,想知道伊尔娜到底去了哪里。这时,突然有一只赤燕落在了贝奥尔的头上。

    「你们好像顺利还完书了呢。」

    「嗯。伊尔娜在哪?」

    苏飞上天空,开始为我们带路。她绯红色的羽翼虽然娇小,却与蓝天相映生辉。我们穿过来来往往的商人人潮,来到广场的中心,然后看到了一个尤其大的帐篷。帐篷的大小足以容纳五个小房子。我凝视头顶,只见帐篷的内侧描绘着美丽的色彩,支撑着它的支柱上也有着绚丽的雕刻。我们所到之处,商品堆积如山,需要相当多的人力进行搬运,对账和交易。

    「真是一座气派的帐篷啊。」

    「达蓬商会的交易所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营业,是恩多斯最大的交易所。」

    「…这种地方,我们可以进去吗?」

    「伊尔娜已经在和达蓬先生交谈了。跟我来吧。」

    于是,我们径直往前走去,然后看到了两名卫兵。正当我思考他们在保护什么东西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扇门。卫兵和苏说了几句话,然后打开了铁制的门。我看向洞穴内部,是通往地下的楼梯。根据苏所说的话,每个交易所的地下似乎都有这样的空间。的确,毕竟涉及到金钱交易,要是只有代替屋顶的帐篷的话就太不安全了。

    我们把贝奥尔留在地面,走下楼梯。前方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广阔的明亮空间。格子的天花板上挂着几盏小小的吊灯,柔和的灯光照在灰泥材质的墙壁上。放置于房间四周的长椅和地板上都铺满了地毯,与外面硬质石材林立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会的人马上出来接待我们,而我们决定等到伊尔娜和达蓬的对话结束。我靠在椅子上,感到身体就像是掉进沼泽一般沉了下去。椅子的椅背和坐垫应该都用了优质的棉花吧,非常舒服。

    「…那么,伊尔娜在做什么呢?她说过要找向导来着。」

    「她说,她想去一个叫纳桑古拉的城市。伊尔娜每次来到恩多斯,好像都会去找前往那里的向导,但至今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去纳桑古拉有那么困难吗?」

    「嗯。纳桑古拉位于山脉中的一个小盆地,大致上算是个秘境吧。一般的向导在翻山的途中就会迷路,或者暴尸荒野。」

    「…那可不行啊。」

    「对吧?因为那边没有像样的通商道路,所以野狗也很多,道路也没有得到维护。」

    「嘿哎。那么,既然那是伊尔娜想去的地方,应该是一座和飞翼有关的城市吧?」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伊尔娜好像无论如何都要去那里。」

    从寻找向导这件事开始,我越是近距离观察伊尔娜的行动,就越是会被她寻找飞翼的热情所折服。但是平常的她却对此只字不提,还淡淡地做着情报贩子的工作,真是令人咋舌。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但独自生存的时间却要远远超过我。

    我一边喝着商会的侍从泡的茶,一边和苏聊着天,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年轻女性从楼梯上出现了。她虽然用蓝色的外套遮住了身体,但我一眼就看出,她精通某种武术。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隐藏身为武人的特质,那么应该不是从事隐秘或者杀人行业的人吧。…说起来,她的背上还堂堂正正地背着一杆长枪呢。

    为了不撞到低矮的天花板,她微微斜挎着枪走了过来。注意到我的存在后,她不知为何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开口了。

    「喂,你。」

    「啊,嗯?」

    「那个…虽然有点冒昧,但你既然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至此,那么还是把插在腰间的东西拿下来比较好吧?」

    「哎。」

    「虽然对方没有说什么,但你应该主动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这才是礼节…那个,我知道你是出于小心…」

    被她指出来后,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腰间还挂着刀。最近外出的时候,我总是带着刀,所以完全没注意到。

    「抱歉,你说得没错。谢谢你。」

    我取下刀放在一旁,对方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

    「不,我也没资格对别人说什么。作为能够来到这里的人而言,你已经很年轻了。而且,那是赤燕国的赤刀吧,在这个城市非常罕见。」

    「我觉得,水蜘蛛国的花枪也同样很罕见吧。」

    「哎呀。」

    听到我的回答后,对方的表情变了。花枪的枪尖虽然藏在布的下面,看不见,但在枪的根部和枪柄的连接部分,可以看到称为花锷的特殊枪锷。那乍一看像是点缀着花瓣的可爱装饰,但据说实际上是为了拉出被刺穿的对手的内脏、扩大伤口而做出来的东西。虽然我没有与花枪交手的经验,但曾经见识过几次。

    「你明明这么年轻,却知道花枪啊。我是姬尔·佩特罗。虽然我出生在这个国家,但是是在水蜘蛛国学习的枪术。」

    「我是云法·加尔汀。啊,这位是赤燕,苏。」

    在我介绍的时候,乘在我肩上的苏立刻低下头。姬尔向她回礼,说了一句「初次见面」,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她的姿态依旧毫无破绽,但那一瞬间对苏露出的微笑非常温和。及肩的红褐色头发与她端正的五官相得益彰,很有气质。

    「…难道说,你是什么地方的贵族吗?」

    我不由得问了这个问题,对方扑哧一笑,以随意的语气说,

    「怎么可能。我只是一介商人。是达蓬先生叫我来的。」

    「一介商人怎么会带着枪呢?」

    「这倒也是。那个…怎么说呢,我的副业是护卫或者向导之类的工作。」

    不会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里面的门打开了,伊尔娜从中出现。她注意到我,刚要开口,又马上把视线转向姬尔。然后,一个瘦削男子出现在伊尔娜身后,大声说,「哦哦,姬尔。你已经来了啊。」

    姬尔站起来,握住达蓬伸出的手。

    「因为是你的请求嘛。」

    「哎呀,有你在真是太好了。这位是伊尔娜·帕西塔鲁。她虽然年纪尚轻,但一直以来对我的商会关照有加。这次的委托人就是她。」

    伊尔娜也和姬尔互相握手。达蓬看着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帕西塔鲁小姐希望翻过山脉去纳桑古拉。我们一致认为,姬尔你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向导人选。可是你也是个商人,没那么容易逮到。」

    「对不起。我的性格就是只要待在一个地方就冷静不下来。」

    「哈哈,别在意。多亏了你这种到处旅行的行商,我们的生意才能做得红火。帕西塔鲁小姐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情报,说不定你也会成为她的新客户。」

    达蓬爽朗地笑了,然后又急忙补充道,

    「不好意思,我有事必须要出去一趟。你们可以随便使用这里,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就迅速走上了楼梯。在他的身后,抱着外套的侍从急忙追了上去。

    「还是老样子,达蓬先生还是那么忙啊。我觉得想逮到他也很困难呢。」

    姬尔这么说道,伊尔娜也笑着说,「确实。」

    「达蓬先生是个只要有想法,就会马上会行动起来的人。我请达蓬先生帮忙找向导,其实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然后就在我们刚刚谈话的时候,他就派人把你叫过来了…姬尔小姐,你的时间方便吗?毕竟这么突然。」

    「没关系。我有留人看家。」

    接着,姬尔来回看着我和伊尔娜。

    「难道说,你们认识?」

    她问道。伊尔娜代我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一起旅行。上面应该还有只白色军犬,叫贝奥尔。它也是和我们一起的。」

    「那个长毛种的啊——还真是古怪的一行人啊。你们为什么要去纳桑古拉?」

    「我们正在一边旅行一边调查翼人。我记得,纳桑古拉是翼人的——」

    「是「坟墓」呢。」

    听了姬尔说出的话,伊尔娜的眼睛闪闪发光。

    「姬尔小姐,你知道什么关于翼人的事吗?」

    「我是在纳桑古拉出生的,可以说是翼人的后裔。」

    「哎?」

    「嗯?你不知道吗?据说纳桑古拉曾经是翼人的城市。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可以在天上飞的人类了。纳桑古拉「翼人之墓」这个称呼就是由此而来的。住在纳桑古拉的人,应该都继承了翼人的血统吧。」

    姬尔一边微笑着一边说,但对于听者而言,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玩笑。我注意到缠在伊尔娜头上的查夫姆一瞬间动了一下。看来她相当兴奋。不过,她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猛地回过神来,然后轻轻咳了一声。

    「但是姬尔小姐,你是行商吧?你应该不会为了我们而改变目的地的吧。」

    「我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回纳桑古拉去。所以我的原计划并不会改变。倒不如说因为养蚁人的工作,所以不能太着急。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我们又没有被时间追着跑。」

    …养蚁人吗。我立刻想起了那个少女。那个追着逃跑的蚂蚁、抱住贝奥尔的精力充沛到有些多余的少女。

    「那个…该不会…你认识一个叫莎妮娅的孩子吗?」

    我刚刚插嘴,姬尔就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认识莎妮娅?」她低声说道。

    「我刚才在街上偶然碰到了她。她该不会是你妹妹吧?」

    于是,姬尔摇了摇头,笑了。

    「莎妮娅是我的女儿。」

    根据姬尔的说法,纳桑古拉的每个居民都把蚂蚁当作家畜来饲养,其中,驱使蚂蚁运送货物的人被称为养蚁人。姬尔多少会一些武艺,所以也会接下护卫之类的工作,但基本上是带着蚂蚁在各地到处游走。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

    说实话,最令我惊讶的事情是,姬尔是莎妮娅的母亲。虽然我不觉得她在说谎,但果然还是难以置信。首先,姬尔和莎妮娅长得不是很像,而且她们俩的年龄太接近了。如果姬尔是在装年轻的话…嘛,应该不大可能吧。

    我不清楚昼山羊国里实施的是什么制度,但在赤燕国中,人们必须超过二十岁才能要孩子。想要制造孩子就必须从泉水中汲取言血,如果不到二十岁的话,是无法得到汲取言血许可的。这么说来,莎妮娅难道是姬尔的私生子吗?明明她这么年轻?而且从她那散发着文雅气质的清纯模样来看,根本无法想象会有那种事。不,这样反而更背德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两人的关系时,姬尔已经把我们带到了位于镇子边缘位置的巨大仓库前方。我们走进去仓库,里面稍微有点霉味。四周都是灰泥墙壁,光线昏暗,只有从屋顶的缝隙射进来的光形成了细细的条纹,映照在地板上。我凝神一看,只见黑暗像是要避开那斜射下来的光一般蠢动着。不,那不是黑暗。

    全部,都是蚂蚁。

    仔细一看,仓库深处被分割成几个小房间,勉强能容纳小孩子进入,里面露出了数不清的蚂蚁的头。

    突然,一个少女的脸从蚂蚁的房间里闪出。然后,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欢迎回来,妈——妈!」

    莎妮娅扭动着身子从房间里爬了出来,把抱在怀里的小小蚂蚁放到另一个房间,然后跑了过来。与其他的蚂蚁相比,我发现莎妮娅在街上追赶的那只蚂蚁在蚂蚁中算小的。仓库里的蚂蚁有的有羊那么大,只凭莎妮娅一个人很难抱得起来。

    莎妮娅拍掉衣服上的土,来到我们面前,又摔倒在地上。狠狠摔到腰的沉闷声音听起来都让我都觉得很痛。我扶她起来,她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咦?为什么长着恐怖的脸的大哥哥会在这里?」

    …咦?为什么会有恐怖的脸这个要素呢?

    「啊,小贝奥也在!我们又见面了!」

    莎妮娅一下子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朝贝奥尔跑去。那个瞬间,即使是旁人也能看出来贝奥尔庞大的身躯在畏缩。他大概还在对莎妮娅积极的爱情表现感到困惑吧。结果就是,贝奥尔任凭莎妮娅的身体整个压了上来。

    「原来你真的认识这孩子啊。你们是在街上的什么地方碰上的?」

    「这个嘛,嗯,就是走在街上的时候偶然…」

    很难说出口莎妮娅当时是在追赶逃跑的蚂蚁。而且看这个样子,姬尔好像并不知道蚂蚁逃走了。过度揭发少女的罪行并非我的兴趣,所以我姑且保持沉默。

    于是,姬尔看向莎妮娅,用稍微严厉的语气说道。

    「你为什么没有看家?」

    啊,她果然会这样想啊。莎妮娅立刻从贝奥尔身上离开,露出一副很容易看懂的为难表情。

    「那个,这是…那个…」

    别用求救一般的视线看着我啊。莎妮娅一时支支吾吾,而姬尔也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回答,一动也不动。突然要面对母女之间的说教,让我们都坐立难安。

    「…对不起。」

    「我可没叫你道歉。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没有看家。」

    「……」

    「莎妮娅。」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莎妮娅再次把脸埋在贝奥尔的毛里,什么都没有回答。看架势,她是完全不打算回答了。姬尔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对养蚁人而言,,蚂蚁的重要性仅次于生命。你怎么能放着它们不管呢?」

    「……」

    「如果蚂蚁不见了,你打算怎么办?」

    …好痛。母女二人散发的言血变得越来越尖锐。即使是些微的吵架气氛,我的体质也会让我过度吸收其言血。我忍受不了皮肤刺痛的感觉,不禁开口说道,

    「那个,姬尔小姐。」

    「咦,啊,怎么了?」

    「那个,莎妮娅并没有丢下蚂蚁们出去玩。在遇到我们的时候,她正在追赶逃跑的蚂蚁。那个…确实,为了一只蚂蚁而放着其他蚂蚁不管,我不认为是明智的选择,但我认为她对蚂蚁的态度并不轻率。」

    「…是吗?那你老实告诉我就好了嘛。」

    姬尔再次叹了口气。依旧把脸埋在贝奥尔身上的莎妮娅低声说道,

    「…因为一开始,妈妈就生气了。」

    「不,那是」

    「…那是打算训斥莎妮娅的声音。」

    「……」

    真是尴尬。我看向伊尔娜,她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苦笑着耸了耸肩。我不知晓何为父母。两人的对话虽然很新鲜,但果然还是让我不太舒服。我想起刚开始练习刀术的时候,我和师父吵了一架,从而无法同他坦诚相待,结果被渗透着彼此不满的言血击中而晕倒的事情。

    然后,与这样的记忆同时袭来的,还有我心底的一阵骚动。那大概是师父的言血吧。是我杀死师父时沐浴的,师父的言血。平时我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但是,我亲手杀死师父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淤泥,沉入了我的言血中。我亲手杀死了对我而言最接近于家人的人。传授我刀术,教导了我在王宫中的生存之道的人的生命,被我葬送了——

    「云法,你没事吧?」

    被乘在肩上的苏这么一问,我慌忙取回意识。正当我想用暧昧的笑容蒙混过去的时候,沉默了有一会儿的伊尔娜终于开口了。

    「那么…可以请你说说带路的事情吗?」

    姬尔猛地抬起头,然后掸去愁眉苦脸的表情,轻轻低下头。

    「对不起,突然让你们看到了这么难堪的场面。你们是为了和我商谈前往纳桑古拉的事情才特地过来的呢。啊,对了,你们不害怕虫子吧?如你们所见,我们母女二人以行商为生,后面的蚂蚁全都是我们的东西。它们会帮我们搬行李,路上,我们当然也要和蚂蚁一起生活…那个,毕竟它们的外表是那个样子,所以也有不擅长应对的人…」

    「说实话,我就不算擅长。但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纳桑古拉。云法,你也没关系吧?」

    呃,虽然和虫子在一起感觉不是很好,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姬尔听了我们的回答,微笑着说「那就好。」

    「顺便一提,从恩多斯出发去纳桑古拉,如果翻山的话要花十天以上的时间。进山之前,有必要让蚂蚁吞食言血,不过最近蚁仓的数量也变少了…必须稍微绕点远路才行。」

    「蚁仓,指的就是像是这里的地方吗?」

    「没错。建造蚁仓时会向地下挖掘纵穴,而蚂蚁会进到其中,把渗入地下的言血储存在体内。只要吃饱过一次的话,就五天都不用再吃了。」

    蚂蚁虽然灵活,但似乎也能搬运重物。而且和其他的家畜不同,蚂蚁不会被野兽盯上。苏以前说过,虫是一种活生生的机械,确实,虫只靠言血就能活动,也没有天敌,而且寿命也很长,据说也不会生病。作为劳动力而言,虫确实是非常方便的生物。

    然后,伊尔娜一改轻松的语气,郑重地问道,

    「那么,费用是多少?」

    费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目前,包括贝奥尔的饲料费在内,支撑我们生活的费用全部来源于伊尔娜的收入。我完全处在她的庇护之下。一听到关于钱的话题,我就感到很是丢脸。不过,姬尔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需要。」

    「哎,可是,这不行吧。」

    「虽说是带路,但我们本来就是在回纳桑古拉的路上,只是带上你们一起去而已。又不需要我做什么特别的工作。」

    「那护卫的费用呢。」

    「你已经有一个出色的护卫了。而且,你不是还带着军犬吗?我觉得并不会有我出场的机会。而且,只有在山的上方翻越阿夫卡山脉的人才会遇到危险。我记得,好像是有一些凶恶的山贼和野犬在那里横行跋扈呢。」

    「…我们不用去那里吗?」

    「我是不会走那种危险的道路的。养蚁人要运输的商品很多,如果遇到大规模袭击的话就没法好好保护商品了吧?所以说,我们根本就不会选择危险的路。我们不是要走山的上方,而是要走山的下(•)方(•)。

    …山的下方?

    「阿夫卡山脉是一座巨大的矿山,自古以来,这里有无数的坑道被挖了出来。这些道路遍布在山的下方,只要我们不走错路,就可以穿过山,到达另一侧。」

    「那么,我们要花上十天的时间在那个坑道里前进吗?」

    「正是如此。地下很冷,所以在这座城市里做好防寒的准备吧。」

    「……」

    既然能走安全的道路,又不用付钱,那本该是求之不得才对,但不知为何,伊尔娜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

    突然,伊尔娜用认真的眼神盯着姬尔,然后提出了一个意外的提议。

    「果然,还是请让我付钱吧。」

    「…为什么?我这边真的不需要哦?」

    「我这个人啊,即使是纯粹的善意,我也不愿意接受单方面的恩惠。因为一旦承认了这种关系,彼此之间就不再对等了。而且,如果我们走的是一条特别的道路,那这也可以认为是另一种形式的商品。如果我把这条路告诉别人的话,说不定会为姬尔小姐在商业上树敌。老实说,我已经把这条路当作商品来看待了。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保密的话,请尽管说出来,如果你想收取情报费用的话,我也希望你收下。既然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就应该这么做。」

    面对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想法的伊尔娜,姬尔愣了一小会儿。过了一会儿,她也恢复成不为动摇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啊。或许你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商人,我似乎太天真了。你虽然比我年轻,但对待生意要更加认真。」

    「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伊尔娜似乎有些害羞,却又有些自豪地微笑着。她这种直率的地方,让我光是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深切地感受到,她知晓自己的生存之道,也满怀信心地走在那条道路上。

    姬尔在烦恼了一会儿后,似乎终于理清了思绪,转向伊尔娜。

    「不过,我还是不收你的钱。作为交换,你要对这条道路保密,另外,可以请你帮我们搬一些东西吗?」

    这下伊尔娜也能接受了吧。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这边有蛇血种的人和军犬。请尽情使唤他们吧。」

    ……哎?

    「才不是「哎」吧。你也差不多给我做一些配得上生活费的工作啊。就算我和姬尔小姐是对等的,我(•)和(•)你(•)之间也还是不对等的吧?」

    「不,话虽如此…」

    总觉得在意想不到的方向受到了连累。

    「贝奥尔,你也要好好工作。你的食物可是最花钱的。」

    …原来狗在被吓到时也会张大嘴巴啊。对于伊尔娜毫不留情的宣告,贝奥尔也惊呆了。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说是顺便还是难得…」

    姬尔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她侧目看着我,然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吧,她这样说道。

    「…可以的话,我希望云法先生能陪我练习。偶尔就好。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练习是有极限的。」

    伊尔娜看着我,仿佛在说「你自己决定吧。」

    「我倒是无所谓。」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想和赤燕国的刀术切磋一番呢!」

    总觉得姬尔好像特别高兴。

    「那么,总之,今晚怎么样?」

    「啊,今,今晚就开始吗?」

    「不行吗?不,我不是在强迫你,那个…」

    看到自己过度的干劲让我感到为难,姬尔明显有些沮丧。既然她已经露出那么遗憾的表情,那么我也无法拒绝了。

    「我,我知道了…只是,我没有木刀。」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有很多国家武器,都是可以用来练习。当然,其中也有赤燕国的赤刀。刀刃也磨钝了,不会受伤的。」

    姬尔这种对练习的热情是从何而来的呢?一般人是不会带着自己不用的武器的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似乎属于是那种好事之人。

    「那么,晚上八点到这里来吧。我等你。」

    然后,我们向姬尔问了去纳桑古拉所需要的东西之后,决定先回旅馆。在回去的路上,伊尔娜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是挺好的吗?可以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总比一整天都无所事事要好吧。」

    「如果你因为只是练习就掉以轻心的话,可能会吃苦头的哦。虽然只是听说的,不过她的武艺似乎很高超,足以担当昼山羊国的大人物的护卫。那是跟护舞官差不多的职位吧?」

    「嗯,确实。」

    「达蓬说过,在这一带,她被称为阿库莉亚。」

    「阿库莉亚…?」

    「那是很久以前的词汇呢,是「反季之花」的意思。」

    「…倒不如说,这么叫她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她明明有武术的才能,后来却做起生意来了吧。或者说,她用花枪战斗的姿态就像疯狂了一般?那时飞溅的鲜血,也像是花儿一样吧。」

    …别说这种危险的话啊。呃,可是,「反季之花」吗…。

    □ □ □

    当我再次来到仓库前方的时候,姬尔正闭着眼睛站在门前。幸亏今日月光皎洁,只要习惯了夜视,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身影。姬尔的手里拿着花枪。和她白天拿着的那把枪相比,花锷的装饰和尖端都很平庸,可以看出是用于练习的。我从远方眺望着她,不久,姬尔轻轻转动花枪。她轻松挥动着依旧几乎和她的身高差不多的长枪,止住,刺出。

    那不仅仅是单纯的速度。姬尔能骤然让重心极为偏向前端的花枪一下子静止下来。其中肯定流转着言血,但与燕舞的发力方式不同。燕舞的话,必须完美地操纵刀,让言血不留一丝空隙地浸染于刀身之上才行。但是,花枪的关键则在于如何用最小的动作驯服这巨大的武器吧。言血是为了补全、调整诸如离心力,身体的旋转等动作。化微小为极致,其精妙之处在于瞬发。…嗯,看练习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吧。我的脑海中也在一定程度上浮现出了彼此切磋的景象。剩下的,不实际去做就无法开始。

    即使我离她的距离相当远,在我随意走动的瞬间,她还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姬尔虽然热身了一番,却没有喘息的样子,向我轻轻举起手。

    「…哎呀,晚上好,云法先生。」

    「对不起,我迟到了。」

    「不,你没有迟到。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呢。」

    「莎妮娅呢?」

    「已经睡了。她今天好像很努力了。不过直到我道歉为止,她都一直不肯说话。」

    姬尔的微笑和她手中那把威严的花枪实在是不相称。但是,正如伊尔娜的忠告,如果我因她展露温和的气氛就掉以轻心的话,很有可能会受伤。虽说只是一场练习,但我必须认真对待。

    「用这个吧。虽然有点旧,但我姑且还是保养过的。应该不至于折断。」

    我换下自己的赤刀,接过姬尔递过来的练习用模拟刀。我从刀鞘中抽出模拟刀,只见浅黑色的刀身上闪烁着澄澈的光芒。我轻轻向刀中注入言血,将刀举向右前方,轻拂刀刃。手感没有问题。这时,我才感受到赤刀真的是件很方便的武器。自古以来,赤刀的刀刃长度和重心就有严格的规定,所以即使我使用的是模拟刀,在手感上也几乎和真刀没什么区别。

    「练习可以用实战的形式吗?如果需要用套路练习来热身起来的话,我也可以陪你。」

    「没关系。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是吗。那么,虽然有点突然,我们就开始吧。可以吗?」

    「我随时都行…但是,选我当对手,真的可以吗?」

    「这是什么意思?」

    「不,我是觉得,我能胜任姬尔小姐的练习对手吗?」

    「虽然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我也见识过不少人哦。我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很强。我甚至觉得,认真一决胜负也未尝不可。」

    「你太高看我了。」

    「不不,杀(•)过(•)人(•)的(•)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咱们彼此彼此,对吧?」

    说着,姬尔静静地笑了。唉,其实我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听说她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莎妮娅的母亲,所以有点怀疑而已。…这个人果然是知道的。她知道立于「杀人」这条线对面的人的,心脏的颤抖。

    她的眼睛也知道死线。

    她的名字是——「反季之花」。

    不知为何,伊尔娜曾说出的她的第二个名字,如今在我的脑海中闪耀着鲜明的光芒。

    「…那么,开始吧。」

    「嗯。」

    仓库前有一片空地。地面很平整,没有杂草,不会绊脚。彼此的武器不存在克制,唯有一人一刀与一人一枪的交锋。

    姬尔稍稍放低枪尖,身体微微倾斜,摆出松弛的架势。相对的,我采取上段正中的姿势,将刀尖指向天空,摆出身体两侧大开的起始之形。即使腹部没有防备,我挥刀的速度也能切断一切。燕舞是打后手的招数。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等待对手出招,在那之前一直静止不动。

    姬尔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稍微挪动脚步,但很快,她「噌」地一下弯下腰。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她一口气缩短了足有七步的距离。

    ——当!

    姬尔刺向我的左腹部。而我之所以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这一击,完全是出于身体的反应,只是单纯的眼睛和身体联动的结果。反过来说,我没能注意到她最初的一击。那是将力量集中在下肢,爆发般地飞腾而起,一举缩短了七步距离的动作——虽然可以从结果来推测,但实际上很难看清。

    接着,花枪的第二、第三击袭来了。相比于我与她隔着一段距离互相眺望的时候,现在的我更加难以把握彼此之间的间隔。与刀不同,花枪的威胁只在于前端的一部分。因此,只要注意这一点,我应该就可以找机会缩短距离贴近对手,但实际上并不顺利。

    一记强有力的一击横扫而来,而我直直地用刀接住。刀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嘎吱作响。…是谁说的不会折断啊?我在力量上输给她了。虽说我拥有蛇的力量,但只有刀身会承受瞬间产生的重量。如果因此让刀刃被折断的话,就没有接通言血的意义了。

    说起来,练习才刚刚开始。我也没有必要着急。这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记住对方的出招方式也是一种手段。我将刀顺着花枪的轨道挥出,顺势卸掉枪的力量,避开攻击。向上,向下,横扫。枪的攻击很重,也很快。我无法看清将攻击的点与点连接起来的移动之线。每当我想要跃进花枪的攻击盲区之时,下一次攻击就来了。负于姬尔的气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好好向前贴近距离。即使我完美地挡住了她的攻击,向前踏出半个身位,她的脚步也非常谨慎。姬尔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移开,时刻维持着对于花枪而言最为合适的距离。

    而且,奇怪的是,姬尔的攻击有一定的规则。她每攻击三下之后,就会将攻击间隔为原来的一半,发起迅速的一击。而且,前三次攻击的作用只是牵制——避免攻击过度,彻底贯彻防御。后面的一击即所谓的破局一击。直线突刺,侧面横扫,各种各样的技能被用在了这个地方,而如果挡住这一击的话,我的体势也会稍微失去平衡。三次守势,一次攻势。姬尔一直遵守着这个规则。

    确实,破局一击很犀利。但是,既然看破了攻击顺序,做好准备之后也就没那么难应付了。作为战略而言,是有所疏漏的。姬尔为什么不追击呢?为什么不给出致命一击呢?我看不清对方的意图,身体也渐渐越来越困惑。

    我受到攻击,身体动摇的情况不止一两次。很难说我做出了完美的应对。即使如此,姬尔在破局一击之后也必然转为守势。她骤然降低攻击意志,再次恢复攻击节奏。因为这是练习,所以,难道说她是在看不起我吗?很难想象。果然,我还是看不懂她的意图。

    在平淡的对打中,我也掌握了感觉。既然不知道的话,那就试一试吧。我斜着身子挡下对方朝向右方的挥击,侧身避开了花锷,然后就这样顺着枪柄,猛地向上方挥刀。

    姬尔扭头躲开。但是,那样的话,她的视线就会偏移。正当我准备反手向下挥刀的时候——我的身体受到了冲击。

    当的一声。我的重心连同刀一起被带走了。

    是花锷。我的刀挂在了花锷上。姬尔反弓身体,向后倒去,然后,她只是拉了下手肘。这一击并没有特别强烈。但是,很可怕。所谓的出其不意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在我看来,夺去刀的花锷就像是野兽的利爪。

    虽然这一击没能让我放开刀柄,但是言血断线了。我迅速离开了枪,后退两步。恢复姿势的姬尔踏出半步,连续刺出两击。那是瞄准我的膝盖的毫不留情的横扫。虽然速度不及突刺,但是攻击范围比想象中更大。我在最后一刻观察看清了距离,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

    …我的攻击以失败告终。双方再次回到最初的状态。

    ——当!

    ——当,当!

    夜空中,回荡着总觉得有些怀念的剑戟声。我想起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场和师父练习刀术之时的情形。但是,我没有时间沉浸在乡愁中。姬尔在三次防守之后,接着就是一次进攻。

    啪的一声,我的耳边响起了割裂空气的声音,一记猛烈的下劈向我袭来。这一击沉重到即使我已经用蛇之力增幅了言血,手臂也不禁颤抖。

    我再一次沿着枪柄向上挥刀。

    姬尔立刻用花锷钩住刀,想要夺刀——但没能成功。

    燕舞的基本是刀身一体,以言血和刀的连结为宗旨。因此,身体和刀之间的联系势必会变得牢固。我握住刀柄,将言血笼络在刀上。虽然刀刃的角度发生了偏移,但我的目的是破坏对手的架势。我用力抽回刀,反过来钩住对方的枪。即使是姬尔也没能预料到我的动作吧。我朝着身体前倾的她的腹部踢了一脚。

    「呜。」

    姬尔口中发出轻微的呻吟。

    但是,或许可以说是本能的反应吧。她将一只胳膊插在我的腹部和腿之间,止住了冲击。然后她立刻拉开距离,没给我调整姿势的时间,刺出了瞄准我胸部的锐利一击。

    猛烈的刺突像是要啃食心脏的野兽一般。再一次,花枪的枪尖烙印在我的眼底。我借由强行接上的言血,猛蹬地面,躲开了。

    我没有受重伤。倒不如说从出招的种类上来看,我逐渐压制住了对手。姬尔的攻击很单调。虽然我必须注意花锷,但姬尔使用它的机会有限。只要习惯了那一次进攻,应该就能应付得来。

    但是,我心中一直有种违和感。

    有什么很奇怪。有什么不对劲。

    姬尔的表情没有变,再次使出三次守势,像是人偶一样重复着动作。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击中,那份违和感膨胀了。但是,那只是快速的夺刀突刺,是一如往常的一记攻势,是我已经看惯了的动作,应该也学会应对方法了才对。——然而,我却不能很好地挡住。我的身体大大震动,重心剧烈摇晃。

    虽然我吓了一跳,但姬尔接下来还是采取守势。三次守势的攻击之后,又是一次攻势。被我挡住后,她不会再跟进刺击。

    形势越来越困难。我明明知道姬尔会以一定的顺序发起攻击,却不知为何无法很好地处理那一记攻势。随着出招的重复,我出刀的方向背离了刀刃的朝向,身体摇晃,恐惧也漫上心头。

    可怕的是花锷。锐利的枪上,装饰着优美的钩爪。

    正因为它的形状美丽而奇妙,才会烙印在我的眼中——

    …原来如此。

    不知第几次,当姬尔的攻势差点擦过我的手腕时,我终于明白了。三次守势,一次攻势的单调攻击,确实是有意义的。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花枪。准确地说,是被(•)迫[ruby=•]习(•)惯(•)了。彻底固定的节拍,会让与之交手的人自然而然地配合上其节奏。我全部的意识都放在了攻势上。集中在想方设法地避开那一击,挡住那一击上。

    那样的话,就已经中计了。

    花锷烙印在我的眼底。而且,越是烙印下去,就越是会留(•)在(•)彼此的间隔中。作为预想中的攻击,作为沁入双目中的恐惧的可能性,刻在两人的间隔中。

    而我会自然而然地避开它。它会让我无法选择危险的动作,借此起到抑制的作用。即使我没有意识到,我的移动范围也被削弱了。因此,花锷的作用不仅仅是夺刀,更是削弱对手的移动范围,限制其行动。夺(•)取(•)空(•)间(•),才是其优势。

    正因为如此,我才应该立刻贴近她。就在我计算着距离,企图习惯花枪的动作的时候,我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就被束缚住了。对攻势的恐惧印在我的双目中,慢慢扭曲了我的判断能力。

    三次守势。

    又来了。

    花锷的残像烙印在我的眼中。然后,我与姬尔之间的距离已经被花锷诱导,变得十分危险。于是,我失去了置身之地,身体变得迷惘,错乱。

    然后,突然间就结束了。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花枪的枪尖已经在我的心脏前方。宛如献上了钢的花束一般,姬尔静静地施展出了最后的一击。

    「——」

    花枪恰好停在我身体前方。我维持着将刀架到上段的姿势,就像是迎接着无情的长枪一般,身体两侧大开。

    「是我输了。」

    我松开了刀,姬尔便立刻放下枪,露出温和的笑容。

    「谢谢,我很开心。」

    她低下了头,

    「…花枪的战术真漂亮啊。简直就像是军略一样,对我的行动步步紧逼。」

    我叹了口气,表示赞赏,姬尔谦逊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回事。况且你仅仅是第一次与我交手,就识破我的战术到如此地步,我这边也感到无地自容。而且,如果我们是在厮杀的话,你应该会更早地贴近过来吧?」

    果真如此吗?因为是练习,所以我确实采取了谨慎的策略。但是,如果是认真的战斗,既然持枪的一方在距离上具有优势,那么我就不得不寻找应对的方法。而且在紧张的环境中,我的意识会越来越集中在花枪上,花锷也就越会留(•)在(•)我的眼睛里,我的动作也会被限制。在实战中,花枪的花锷也无疑会构成十足的威胁。

    「我这边要想获胜的话,要么打破你守势的三招,要么在攻势上打赌。而现在的我,无论在哪边都想不到破局的策略。」

    「不过,再过上几招的话,就应该是你的胜利了吧?」

    「…是这样吗?」

    「我也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在我切磋过的人当中,你的刀术精湛得可以排进前五名,正因为如此才可怕。你能应对所有我的所有招式,动作如斩风般轻盈。不管我打向哪里,你都能予以还击。我,因为是猫血种,所以很擅长记住自己的战略,也能记住对方的动作。不过像你这种无懈可击的刀术,就算我记住了也无法制定战略。」

    而且,越是记住,就越是会对自己的动作造成限制吗。

    「一般来说,花枪在守势的三击中也会加入攻击。对大多数对手来说,这样做就足够了。可是你在我的三次守势中并没有露出破绽,除了攻势的一招之外,我也没有接近你的勇气。…所以说,你的刀术也封住了我的动作。」

    …这样啊,虽然花枪在战略上做了特化,但燕舞也并非完全不具备这一要素。说起来,燕舞也是擅长后手和围手的刀术。双方并非没有相似之处。但是,这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燕舞的特性。我痛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你为什么笑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我最近一直没有机会尽情活动身体,今天真的很开心。」

    自那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而没有去想亚尔娜的死。姗姗来迟的疲劳感真是让人心情舒畅。我深吸一口气,夜晚的清香充满肺部,治愈着燥热的身体。

    姬尔从附近拿来水袋,咕咚咕咚地喝着。我也接过剩下的水,好好地品味了一下冰水的味道。

    「姬尔小姐,你很喜欢战斗呢。」

    「…比起战斗,我更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技术。以前,甚至喜欢到为了能和很多人练习而去旅行的程度。因为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技术,都是经过先人们长年累月的洗练的结果吧?你不觉得完全体会到了其精粹的对手的动作非常美丽,也很让人激动不已吗?」

    「嗯,我非常理解。」

    「云法先生,你的刀术也果然不出所料,非常华丽。」

    姬尔非常满足地点了点头。

    「姬尔小姐,你的枪术也很美。」

    「…是吗。我觉得我已经变得相当迟钝了。」

    「你似乎被称为《反季之花》,总觉得,我好像知道了其中意味。」

    「……哎?」

    「花枪的开花,并不是在攻击的瞬间吧。不如说,敌人看到了本不该开花的花朵。这是一种错位。花枪是在本来应该开花的一招之前绽放的。正因为是不合时节的开花,所以才是反季之花吧——哎,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姬尔茫然地望着我,然后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呃,不,被人当面这么说,稍微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呢。」

    「啊,你不太喜欢这个外号吗?」

    「没,没有的事!只是,也不能说喜欢,那个,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稍微有点难为情…」

    说着,姬尔又盯着我,僵住了。然后她又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夸张地用力翻转水袋,把水浇在了头上。

    「你,你没事吧?」

    「那个,练习的时候身体不是会变热吗?」

    「不,马上就是冬天了。不会冷吗?」

    「……」

    「…姬尔小姐?」

    「…………那个…在旅途中,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再陪我练习吗?」

    「当然可以。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很乐意接受。虽然说多少遍都不足以完全表达,但我今天真的非常开心。」

    于是,姬尔开心地笑了笑,仰望天空。

    「夜色很美。」

    「…嗯。」

    为什么,训练后的夜晚会如此惬意?我突然回想起在月光下和师父一起走在回到军官宿舍的道路上的事。那并非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看到的月亮和现在俯视着我们的月亮一模一样。它在今宵也洒下皎洁的光芒,为星空献上一个毫无瑕疵的玉盘。

    ——明明如此,为什么?

    在我的胸口深处,淤积的言血的疼痛又渗了出来。

    ——为什么,明明月夜依旧,而我却已经变化了许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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