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铅笔小说>角川文库>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 ✦再会吧孤独✦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再会吧孤独✦

    1

    这是一个难题。

    我的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没有解答的谜团,这本问题集的数学题目就是生活中的谜团之一;还有在我旁边很无聊似地撑著下巴、眼神忧郁的她平常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这又是另一个在我周遭无解的谜题。

    我停止呼吸,偷看她的侧脸。纤长睫毛下的漆黑双眸彷佛无风的静谧湖面,视线看似忧愁地落在参考书页面,眼睛不时眨呀眨。像是住在荒凉城堡中的吸血鬼,手掌撑著不知阳光为何物的白皙脸颊,表情像随时都会发出叹息般,静静地度过好几百年的时光。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回到笔记本。手却一直停著,她为我准备的新问题集与之前的相比,难度更上一层。

    茉莉小姐坐在我身旁的豪华古董风坐垫上,面向矮桌。距离之近,只要彼此动动手臂就会碰到,一旦我意识到她的存在,头脑更是无法正常运转。

    「怎么了。」

    她静静地问我。我端正坐姿,全身僵硬。

    「遇到一点难题。」我看著问题说:「我不太懂这个函数代表的意思。」

    她的身躯挨近我,衣服摩擦的声音与好闻的香气传来,我停止呼吸瞥了她一眼。时间来到了该换季的六月,没有冷气的这里十分闷热,她早已脱去毛织背心,只穿著短袖白上衣。胭脂色的领带几乎完全松开,最上面的两个钮扣开著,露出火光映照般艳丽的粉色肌肤。超乎挑衅意味的胸口毫无防备,彷佛吸引我各种视线的黑洞,那是延伸至异次元的秘密漏洞。

    「嗯~」

    茉莉小姐只是点点头,看著我笔记本上错误尝试的痕迹,似乎已经理解我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给你个提示吧。」

    她说完,趴在桌上。纤瘦的身躯倒在上面,扭动身体把脸转向我。散乱的参考书垫在她身体下方,长发四散的发尾彷佛描绘出图案。我愣愣地看著她,接著,视线停留在稍微被挤压而优美变形的圆润。敞开的两个钮扣、松开的领带、纯白的上衣。从凉爽的白衣中,覆盖圆润的桃色刺绣模糊地浮现透出。茉莉小姐整个身体靠在桌上,像是要强调双峰般翻转过来。这是什么状况?我动摇地发出声音,看著猫一般随意伸展身体的她。魔女慢条斯理地举起手指,烦躁地解开脖子上的领带。

    「那个,茉莉小姐?」

    您究竟在做什么呢?

    上衣领口开得更宽了,艳泽肌肤露出的面积也增加。她的指尖缓缓掠过自己的身体,到达胸前的圆润,柔美的圆润。委身于白色上衣内侧的成熟软嫩果实。什么?怎么回事?我在作梦吗?微微透出的刺绣和上衣的皱褶、内侧某种东西的触感和质感都让我陷入梦境。她的手指解开第三颗钮扣,大解放的柔嫩肌肤,颈项上的汗珠、锁骨的形状,还有底下露出的未知暗影。被压在桌上、描绘出随时满溢轮廓的乳沟,诱发想像力的白皙弹力,就像被揉捏的软面团,形状随之改变的柔润。圆球般、球状的……

    「啊,我知道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是体积。这个函数可以用来计算球体表面积,接著再导出体积,然后……我秉持钢铁般的意志,将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没关系,我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回去再重播就好。

    我拿起笔写下想到的算式,直觉告诉我会算对。茉莉小姐轻轻起身,看著我写下的数字。我把答案拿给她看,茉莉小姐点点头。

    「正确答案。」

    我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为什么提示要这么拐弯抹角。」

    我单手盖住自己的脸,从指缝中偷看她的样子。茉莉小姐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人似乎没有所谓的羞耻心。第三颗钮扣虽然解开了,但衣服没有敞开,不过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扭动身体让春光乍现。不知道我究竟该紧张还是期待,我强忍体内深处涌上的温热,发挥绅士风度端正坐姿。

    「我说,茉莉小姐。我起码是身体健全的青少年。希望你可以稍微收敛一点,我也不用这么累。」

    「哎呀,这样啊,男人还真是可怜的生物呢。」

    抬起头,妖艳魔女的粉红双唇上浮出邪恶的微笑。

    「没关系,你这家伙根本没胆。」

    被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我叹口气放下笔,已经没有解问题的心情了。没错,虽然我是没胆、没有决断力也没有行动力的人。

    「而且观察你这家伙的反应实在令人愉快,好像把水倒进蚁窝,看著蚂蚁们慌张逃窜的样子,令人好兴奋。」

    天啊,根本是虐待狂,无可救药的虐待狂。

    我轻瞥她一眼,茉莉小姐正低下头扣起胸口,这个动作又让我心跳加速。我知道正中她的下怀,我不过是被耍得团团转的奴才、身体好的跑腿,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即使如此,我想自己还是喜欢这个人。

    所以我不断寻找能让她认同的价值。

    这又是一个我身边的巨大难题。

    「对了,你这家伙明天放学没事吧。」

    不要擅自帮我决定。

    「啊,明天我和摄影社的同学有事。」

    「哎呀,这样啊。」

    她只说了这句。我害怕地抬起头,茉莉小姐在矮桌上撑著下巴看著我,眼神很冷漠。

    「啊,后天的话有空。」

    「不用了。」

    她眯著眼,原本撑著下巴的手慢慢滑动,雪白手指伸进黑发乱拨,接著再次倒在桌上说:

    「你这家伙,即使我不在也能活下去了吧。」

    即使茉莉小姐不在……

    以前好像听过一样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惊地回问。但是她转过头去,表情被散乱的黑发遮住,接著很冷淡、无聊地、困乏地说──

    「不知道。」

    我盯著黑发之间露出的雪白颈项。

    就这样进入梦乡般,茉莉小姐没有再说一句话。

    2

    「你们稍等一下喔。」

    冰凉的红茶杯中满满的冰块被染红,虽然离开学校前才补充水分,但炎热的天气马上让人口乾舌燥。手摸著杯子沁凉又舒服,我含著吸管吞下红茶,好喝。

    「好好喝!」松本同学抬起头笑著。「感觉好像饮料店喔。」

    「很奇怪吧?」樱井小姐笑了笑。「以前就是这样,我也常常过来。实在太舒适了,还曾经在这里悠哉地看书呢。」

    这间照相馆后方有个狭小的圆桌。樱井小姐解释说,招待店内等照片的客人喝咖啡或茶饮是店里的传统。因为今天只要三十分钟就洗好,我和松本同学才有幸喝到冰红茶。挂在墙上的照片和摆放著的古老相机,身处于这些可爱的摆饰中,我们在狭窄的角落四目相交。松本同学腼腆地露出笑容,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樱井小姐消失在店后方,可以稍微听到她与店长的对话。

    喉咙得到滋润后,我心中涌现些许后悔之情。我从来没有和女生单独喝茶的经验,该说什么好呢?仔细想想,我又不是摄影社的社员,像这样等待洗好照片的状况本身就很可笑。最近我抱著不上不下的心情与摄影社的成员一同行动,看起来像跟他们是一伙的,其实我也不是喜欢拍照。

    可以待在这里的理由。

    依旧找不到理由的我压抑著自己,沉默地咬著吸管。

    松本同学最近常用白色发圈把头发绑起来。虽然她看著我对我笑,但看到我一语不发,她便拿出手机。总是面带笑容的她看著手机画面的样子有些忧愁,说不定是我让她感到无趣。脖子上的汗水表现出我焦急的情绪。

    得说点什么。

    我思来想去要挤出话题,松本同学却突然抬头说:

    「小佑假日都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疑问。假日?没有什么值得说嘴的嗜好。硬要说的话,只有打电动和看漫画,但是这个答案又很不怎么样,对了,说到最近……

    「念书吧。」

    「哇,好认真喔。」

    被这样一说,不知为何有点受伤。我念书不是因为认真,而是不这样做就无法回答茉莉小姐丢出的难题,为了得到喜欢的人的认同而念书,这一定不算认真吧。

    「那你怎么放松呢?小佑没有做运动什么的吗?」

    「嗯,我没有在运动。」

    「我想也是。」松本同学笑著说。那就别问嘛。「啊,那有没有看足球赛?」

    「没有。」感觉好像在被责骂。「实在提不起兴趣,是不是要做比较好啊?」

    我低声呢喃。

    「啊,不不,小佑就是小佑嘛!」

    松本同学摆摆手笑著。

    「但是女生果然还是喜欢有运动的男生吧?」

    我边想著茉莉小姐会是如何边问。

    「的确是这样。看到对方努力的样子就想为他加油,而且有运动的人比较强壮又有男子气概吧。练过的手臂让人目不转睛啊,被那双手臂紧紧抱住的话会很心动喔!」

    她的双眼发出光芒努力向我说明。

    男子气概。

    「这、这样啊……」

    我低头咬著吸管,她的视线让我很不自在。

    「这是我个人喜好啦,小佑不需要在意的!啊,难道小佑有喜欢的人?」

    我差点把红茶喷出来。

    「不、不是那样的。」

    「不嫌弃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讨论喔!」松本同学眼睛发亮、身体往桌子倾。「是什么样的人?同班的吗?可爱吗?」

    「不,真的不是那样的。」

    我低下头。

    既不是同班同学,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与其说是可爱,应该是难以形容的美女。

    我该如何是好……

    这只手臂看不到一丁点强壮,也说不出让女生开心的话题。

    完全不适合。

    继续当奴才最适合我。

    不禁叹气。

    不过,要知道女生在想什么,应该还是要问女生最准,我下定决心抬起头。

    「那个,松本同学──」

    「嗯?」

    但是眼前却不是松本同学,而是弯腰看著我的樱井小姐的笑容。

    「哇!」我大吃一惊向后退。「咦,松本同学呢?」

    「嗯嗯……」樱井小姐点点头指向店门口,我看到松本同学将手机贴在耳边站在玻璃窗外的身影。「她好像接到电话。怎么了?呆呆的。是恋爱的烦恼吧,跟姊姊说说看啊。」

    「咦,你刚刚听到了吗?」

    「店很小嘛,难免会听到。」樱井小姐理所当然似地笑著。接著伸出食指,明明没有拜托她却自顾自地开始说:「我能说的是,绝对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女生好像很喜欢这类的话题。樱井小姐边点头边说:

    「人跟人之间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分离,失去传达自己心情的机会。到那时就迟了。」

    「真的是这样……」

    「就是这样喔。也许明天那个人就从你眼前消失了,这样想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了呢?」

    消失。

    樱井小姐的话让我感到一股不安的气息。

    我像是要忽略这种感受般地问她。

    「樱井小姐有过这种经验吗?」

    「算有吧。」她笑著点头。「因为种种情况,来不及正式告别就分开了。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也无法传递自己的心情……光用想像的就很糟吧?」

    那种心情,我不用想像也很清楚。

    突如其来的离别、突如其来的消失。因为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姊姊。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3

    在车站前买完松饼,我往废墟大楼走去。三天没有去找茉莉小姐了,我想起她上次说有事找我,也许又是要我去做莫名奇妙的怪谈调查。

    我把脚踏车停在大楼后,穿过铁卷门。夕阳西下的室内,光线一如往常被遮在外面,呈现一片漆黑。

    「茉莉小姐?」

    我走到五楼看看她的房间,锁链依旧没有使用地垂挂在墙上,门半开著,没有人。难道不在吗?我打开门探头向室内,眼前的光景让我倒抽一口气。

    彷佛格林童话中指引道路的面包屑,失去主人的眩目纯白上衣、地面上呈现环状的格纹百褶裙、奶油色的乾净背心、深蓝色的袜子、胭脂色的领带,全部散落一地,掉落在通往床铺的路径上。这个让我有既视感的场景似乎是我之前曾幻想过的场面。紧贴著她肌肤的轻薄布料散落的模样,现在也彷佛正散发香气,形成一幅魅惑的画面。我踏进室内环顾四周,茉莉小姐不在,深蓝色的外套躺在床上。昨夜比较冷的缘故吗?

    这该怎么办呢?乱成这样,脱了也不整理……

    不能就这样放著,也不好走路嘛,整理当然是一定要的啊,没什么奇怪的。

    好,先把松饼放在桌上,开始动作。

    我捡起她的袜子折好放在床上。一边驱除邪念,一边把裙子和背心、领带一件件折好叠在床上。传达到手心的女生衣服触感简直是未知的世界。背心的质料明明和男生制服差不多,但柔软好摸的手感却让人忍不住想磨蹭上去。我也想确认异次元般裙子的内部构造,但无论如何更吸引我的是那件白色上衣。

    我把衣服拿在手上,那是解开钮扣后蛊惑人心的布帘,在窗外的夕阳照映下呈现半透明。我跪在地上咽下口水,茉莉小姐穿过的制服,直接碰触过她身体的天女羽衣。我明明停止呼吸,香气却还是扑鼻而来。让我稍微……闻一闻也可以吧……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我听到自己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胸前口袋附近、包覆她的圆润的位置、包覆胸部的布料面积……我把手里的上衣凑近闻了闻。

    那是香甜的草莓香气。

    多么芳醇的香味啊,让人彷佛要融化。不行,我快要失去理智了。我急忙拿开衣服,无杂念地折好,差一点就要把脸埋进去了。

    自制力的胜利。

    我敢说像我如此有绅士风度的高中生,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几个。如果是普通的男高中生,只有用力闻是不够的。我站起来拿起她的外套,这件与其折起来,应该要像她平常那样帮她挂在假人身上。但当我一拿起外套,某个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应该是放在口袋里的东西吧。外套挂好后我把东西捡起来。

    深蓝色的记事本。

    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我们高中的学生手册。茉莉小姐的学生手册和我的有一点差异,也许是之前三之轮社长说的,学生手册的设计从我们这届开始改变的关系吧。翻到背面,本来应该放在夹层的学生证被拿起来了,通常这里应该是一张有照片的学生证。

    我的身体被奇妙的紧张感所主宰,直直盯著这本手册。虽然没有学生证,但只要翻开也许就会知道些什么。这明明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但是想知道的心情却更强烈。关于她、关于茉莉小姐的事,不管什么都好。

    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下定决心翻开手册。记事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月历已经是四年前的日期。四年前?学生手册应该每年都会更新,为什么会是这么旧的月历呢?好像所有时间停止在那一刻。我怀抱著强烈的异样感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是要留下姓名和现居地址的栏位,我看著那字迹美丽的名字。

    松本梨香子。

    上面这样写著。

    那是跳楼自杀的少女姓名。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哑口无言的我低头看著手里的手册。茉莉小姐的名字是松本梨香子?那是自杀少女的名字,这不可能。

    忽然一股凉意爬上背脊。从今年春天我就一直和自杀少女的怪谈有所牵扯,但这已经超越怪谈的范畴,因为实际死去的少女遗物就在我手中……

    等等,这太奇怪了。让我好好想想。

    这只是单纯的同名同姓吧,若非如此,结论未免过于荒诞无稽。

    掠过脑海的想像让我抬起头,我回头看了室内一圈。

    她的存在彷佛突然消失无踪,我回想刚刚衣服散落一地的场景。接著自己笑自己的想法太愚蠢。

    我一直等到深夜,结果都没有见到茉莉小姐。

    4

    隔天天气一样潮湿,闷热得像是校舍空气都湿湿的。

    我坐在中庭树荫下的长椅,咬著福利社买的炒面面包。阳光十分强烈,坐著不动也满头大汗。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画面显示松本同学来电。

    「喂?」

    『啊,是小佑吗?』

    开朗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怎么了,这么突然。」

    『因为有新情报,太开心忍不住要打给你,现在方便吗?』

    「我可以啊,松本同学呢?在保健室没关系吗?」

    『没问题。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松本同学继续用兴奋的声音说:『那个,关于「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那件事。』

    这个话题让我抖了一下。

    昨天开始,茉莉小姐的学生手册便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虽然是直接问本人就能解决的事情,但是胸口就像乌云密布般心情沉重。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摄影社好像有梨香子同学的照片吗?虽然没能找到照片,但是透过保健室主人听到很有趣的传言喔!』

    「保健室主人?」

    那是什么?但是松本同学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继续说。

    『摄影社的某位社员拍到了谁也没看过的女生,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好像的确有这样的传言。』

    「谁也没看过的女生?」

    『嗯,照片上的人明明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却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年级。所以才传说她会不会就是「梨香子同学」,然后实际上拍到的人就是松本梨香子──那位死去的学生。』

    「原来如此……」

    『然后啊,也找到拍这张照片的摄影社社员!』松本同学充满气势地说:『她叫松桥堇,说不定她拍的照片还留在摄影社呢,值得期待吧!』

    松桥堇?

    这个名字让我有些在意。

    为什么呢?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啊,糟糕!老师来了。那我们放学再说!』

    松本同学说完,没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

    松桥堇、松桥堇。难道只是因为是松开头的名字吗?名字是M开头的朋友还真多,松本同学、茉莉小姐、村木同学、三之轮社长……(注5)什么啊,我在与M开头姓氏的人才能沟通的星球出生的吗?

    突然的人影让我抬起头来,眼前的人吓了我一跳。乌黑长发、苍白肌肤,瞬间我还以为是茉莉小姐。村木翔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沉气息,她看著我歪歪头。

    「柴山。」她说,慢慢抬起的手臂指向长椅。「我可以坐那里吗?」

    「嗯,请坐、当然。」

    我移动到长椅边缘,村木同学默默坐在我旁边。风吹来的是女孩的香气,她打开手里的塑胶袋,拿出福利社买的三明治。沉默不语。

    「那个……」我找寻适当的字眼,紧张地吞口口水。「你……有什么事吗?」

    村木同学咬下三明治的一小角,用牙齿间的粉色舌头将沾到嘴巴的美乃滋舔乾净。我一边对这个举动感到心动一边等待她的回答,过了十秒,她终于说──

    「没事不能坐这里吗?」

    「咦,不是,当然没那回事。」

    我拿著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视线游移不定。旁边坐著不熟悉的女生,食物实在很难下咽。

    「寂寞的话就来找我。」村木同学说。视线呆呆地望著校舍的方向。「柴山是这么说的。」

    「啊?」我的鼻水喷出来,呛得咳了好几次。「不,我不记得我有这样说喔?」

    「嗯,是啊。」

    她拿著三明治呵呵笑著,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但是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嗯~」村木同学瞥了我一眼,「不知道的话就算啰。」

    我低头追溯记忆深处,原本和村木同学说话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就数得出来,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帅哥才能说的话。她在耍我吗?

    「柴山还在调查松本梨香子的事吗?」

    「不,也不能说调查。」

    我又想起手册的事,心中乌云笼罩。

    「柴山喜欢超自然现象吗?」

    「也不是这样,说起来,我不相信有幽灵存在。」

    「那你一定觉得我是怪人吧。」

    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我也很困扰。

    说实话,一开始真的很困惑,现在也还是稍微觉得她是怪人。

    「没关系,理所当然的反应,我反而就要你这样。」

    我想起当时她说的话。

    为了不被往下追究──

    但我跨越这条线与她有了牵扯,我觉得很抱歉。

    「对了,村木同学又为什么对松本梨香子如此执著?」

    站在松本梨香子跳楼的地点、告诉我她看不到的朋友名为松本梨香子。这是为什么呢?感觉对松本梨香子这个人有特别的心思。

    为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听到传言便不知不觉被吸引。明明在那里、实际上却不存在,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有些悲伤,感觉非常寂寞。」

    村木同学又望向校舍,绝对不对上我的眼神。我跟著看向校舍,一年级生正吵吵闹闹地在走廊上奔跑,从开著的窗户可以听到女孩们欢乐的笑声。

    彷佛要融化般的眩目光线。

    她也许把自己与松本梨香子重叠在一起了。

    从远处望著自己无法融入、过于耀眼的光芒──

    「小时候……」村木同学喃喃地说,细微的声音不仔细还听不到。「我曾经有过幻想的朋友,希望你不要笑。」

    看我一眼就低下头的她,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轻轻点头。不会笑、我不会笑,希望你跟我说。那时我是这样说的──跟我说吧,村木同学的任何事都跟我说吧。

    虽然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听人说话我办得到。

    「感觉很像帮洋娃娃取名字然后一起玩。在想像中描绘朋友的脸,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想了很多她喜欢看什么漫画、喜欢吃什么、讲什么会开心。」她咬一口三明治,害羞地笑了。「以前我的个性很怕生,甚至无法在别人面前说话,所以独处和睡前会和幻想中的朋友说话。妹妹出生以后就几乎很少这样玩了。」

    我本来要说些什么,但是一听到妹妹这两个字,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大家看不到她是因为她是幽灵──很合理的设定吧?」她看著远方,彷佛看著小时候的自己,村木同学浮现出放空的表情。「妹妹出生以后,她会消失是因为──看到我不再是一个人,所以才成佛的吧。」

    接著,她小声说:

    「发现那是梦的时候,就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我看著她的侧脸问:

    「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朋友对我而言是真正的朋友,小时候的我忘记自己在幻想,甚至认为她真实存在,不过如此久远的记忆也记不清了。」

    「小时候的想像力是很厉害的……我好像可以理解。」

    「嗯,但是妹妹出生后,我不再是独自一人,不需要继续躲起来。所以我才发现她是幻想中的存在,而不是现实。那个瞬间,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听到她的话,我点点头。

    我想起姊姊。

    「妹妹和我也分隔两地,当我进入这间学校,听到『梨香子同学』的传言,就想起我的老朋友。老师曾经说过有学生从那个地方跳楼,从那之后我就莫名地在意那里……我会对松本梨香子感兴趣、会跟柴山说那些话,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真是个怪人吧。村木同学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乌黑长发中的柔软耳朵微微泛红。

    「真有点不好意思耶,你就当没听到吧。」

    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表情,呵呵地笑著。如果我勉强她把事情告诉我,我会觉得很抱歉,但是……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应该每个人都有吧。」

    我只说了这句话,视线落到地面上。

    我也像是幻想朋友一般,在幻想中否定姊姊的死去,打电话给姊姊、反覆看著姊姊的简讯、无法接受姊姊死亡的事实。

    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姊姊真的会回来。

    至少在想像中、即使是幻想也无所谓。如果没有幽灵、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无论用什么样的形式,都希望她回到我身边。

    上课钟声响了。

    我抬起头看著村木同学。平常看起来很淡定的她,现在有些害羞地低著头。

    「村木同学的那个幽灵成佛了吗?」

    我自己又如何呢?我边这样想著边问。我已经接受姊姊的死了吗?

    村木同学轻瞥我一眼,恢复平时平静的表情笑出声。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

    「柴山……下次再到这里来吃午餐吧。」

    5

    放学后在整理桌上东西时,高梨同学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柴山,抓鬼猎人的工作来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高梨同学不在意我怀疑的神情,自顾自兴奋地说:

    「考完试要到妖魔鬼怪横行的妖怪城堡探险喔,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活动嘛。也可以约真梨香一起,但是她比较怕生,不知道会不会来。」

    「我说,可以用我听得懂的日文吗?」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

    「我们要去跟『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相关的灵异景点探险,简单来说就是试胆大会。」

    「试胆大会?」

    「夏天不是到了吗?」

    「还是六月耶。」虽然说衣服已经换季,但也还早吧。「跟『梨香子同学』相关是什么意思?」

    「学校对面不是有栋废墟大楼吗?」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全身一震。「听说有办法进去,因为气氛诡异,从以前就是有名的灵异地点。还有人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曾经住在那里,又说她是从那里跳楼的……」

    「所以要到那栋大楼去试胆?」

    「对啊。我会带几个别班的女生一起,这是抓鬼猎人发挥男子气概的大好机会啊!」

    高梨同学说著扑向我,我趴在桌上发出呻吟。

    「不不,那栋大楼最好不要去!」

    情况非常糟糕,住在那栋大楼的不是「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而是非法入侵、以毫无警戒之心打扮在那里滚来滚去、像是吸血鬼般的女子。要是在那种像尸体放置场般假人散落的地方遇到魔女,绝对会有极度恐怖的体验。倒不如说,那里的确是适合举办试胆大会的地点。

    「为啥?」高梨同学压在我肩上问。好热、超热。「是那个吗?你感觉到那里有危险吗?」

    「对,没错没错。」我一面试图逃离高梨同学一面点头。「说不定会被附身,最好不要去啊!」

    「就算你这么说,但已经决定了,谢谢你的忠告啊。如果发生危险,就拜托你驱鬼了。」

    「我说过我没有那种能力啦!」

    「别这么无趣嘛。」高梨同学笑著说。「所以呢?柴山要来吧?」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受邀参加这种活动真的很荣幸。

    怎么办,我可不能和他们一起去茉莉小姐的地盘探险,要想办法把这个危机告诉她,让高梨同学他们取消试胆大会。

    「不,对不起,难得约我,但我有点事。」

    我拿著书包站起来,从高梨同学身边逃开。

    「嗯~这样啊,真可惜。」

    高梨同学搔搔头笑说:

    「如果可以去再跟我说啊。」

    「嗯、嗯……但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喔。」

    我又强调一次之后,与高梨同学道别,走出校舍。

    必须考虑的事情变多了。不过,还是先通知茉莉小姐比较好吧。

    我走出校门后先经过人少的小路,进入废墟大楼。

    我走上与昨天相同的黑暗阶梯,探头进入四楼的观测房,但不见茉莉小姐的身影。窗户关著,空无一人。也许在寝室。

    我又走上楼,看看她的寝室。

    眼前只见她伫立的虚幻背影。

    「茉莉小姐……」

    呼唤她的同时,我才发现──

    寂寥的光景与昨天一样毫无变化。

    温热的风从窗外飘进来、平整无皱褶的床单沐浴在暗红色的阳光下。上面是折好的制服上衣、背心、袜子和领带,装著松饼的塑胶袋孤零零地放在旁边的桌上。

    地上散落著几个假人的墓场中,我看到的背影不是茉莉小姐,只是一个假人躯壳。

    挂著她的外套的躯壳。

    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茉莉小姐。」

    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我走近松饼的塑胶袋确认其中。

    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还没回来吗?用回来这个词语可能有些奇妙,虽然她本人主张自己住在这里,但实在太不真实。

    我的手掌滑过她的床单。没有任何邪念,只是单纯地想确认曾经存在的事物般,确认她确实存在的体温。

    但是传到掌心的只有夏天带来的湿气,房间各处的阴影都让人感到沉重。

    连续两天不在家是至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内心被不安的骚动占据。

    去哪里了呢?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电话给她是最快的方法。试胆大会的事也得赶紧告诉她,而且那本手册的事如果能直接问她,就不需要继续烦恼了。

    按下按键的指尖沉重得让人烦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机器人般的女性话声,我为之愕然,确认手中的画面。用颤抖的手指再拨了一次。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

    结果相同,我反覆拨打。为什么会突然联络不上?换号码了吗?要是这样的话,事前跟我说一声也好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彷佛失去血液,站也站不稳的我蹲在地上,心脏不安地急速跳动,激烈流窜的血液在耳膜深处吵杂鼓动。我抓著衣服胸口,拚命咬牙忍住身体的颤抖。想太多、想太多、想太多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从那时候开始、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的人。回到家看到妈妈难得不在家的时候、爸爸很晚都还没回来的时候,电话打不通、联络不上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发生意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从姊姊再也回不来之后,我开始这样想。

    我知道自己想太多,但是两天没看到人也太奇怪了。发生意外?生病?还是在这里被谁攻击了?还是、还是……

    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靠在床边抱著膝盖,心跳大声作响。电话打不通太没道理了,怎么会突然联络不上呢?对了,传邮件,传邮件的话呢?我拿起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打字。

    『你在哪里呢?』

    我寄出简短拙劣的文字,手机在按下传送的瞬间震动,收到一则英文的错误讯息,上面写著此收件位址不存在。

    收件人不明。

    不只电话号码,连电子邮件信箱都换了。

    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我抬起头。

    肩上挂著深蓝色外套的假人如雕像般站立。

    「茉莉小姐。」

    没关系,很快就回来了。我努力压抑用力撞击胸口、像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只是一味等待。一小时、两小时,夕阳西下,太阳渐渐下山,室内被黑暗包围。接著又过了一小时、两小时,我只是抱著双脚等待。过程中接到妈妈的电话,我告诉她今晚要睡在朋友家,挂了电话。

    我在魔女的城堡过夜。

    独自等待。

    充满内心的浓雾,没有为孤独的时光带来睡魔。

    静寂来到黑暗中,鸟鸣声传来的同时,天空渐渐被染白。

    直到隔天早上,茉莉小姐都没有现身。

    6

    自此之后,她从我身边彻底消失。

    即使如此,日常生活依旧强行流逝。

    考试的日子渐渐靠近,放学后,所有社团和其他活动都停止的校舍跟平常比起来格外安静。我没有认真念书,却每天早出晚归。妈妈可能以为我在图书馆认真念书,去年开始我的成绩变好,她可能因此放心很多吧。失去姊姊的时候,我没办法上学、也无法念书,成绩一落千丈。但依然勉强考上高中,成绩也渐渐进步,看到我这个样子,妈妈总是很开心。我背叛了她的期待,每天早出晚归却与念书无关。

    为了确认她的身影。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会到魔女的城堡确认她回来了没有。折好的制服、没有吃的松饼仍然不变。我毫无头绪,为什么会如此?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告而别?想著想著,不安的情绪像是要把肺给压碎般,因为难以忍受的孤独而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意外、生病、失踪……也许电话打不通是来电被封锁了。她在躲我吗?因为我对她而言是不需要的人吗?我思考著各种可能,反覆告诉自己,她明天就会回来、明天就会回来。但是当我把坏掉的松饼扔掉的时候,直觉跟我说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看到那栋没有她的大楼开始变得痛苦,所以只有早上才过去。

    考试期间的放学后,高梨同学邀我和男同学们一起走到车站。当然,他们在车站吃的不会是我熟悉的松饼和甜点。我吃著高梨同学推荐的现炸肉饼,一面品尝热腾腾的肉汁,一面听他们的对话。我们边走边吃,简单讨论今天考试的答案。关于宫内同学在意的题目,我有自信答对,当我说出正确答案,发现自己写错的他发出有趣的叫声,高梨同学放声大笑,我也稍微笑了笑。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跟他们在一起呢?和他们一起吃炸肉饼,像这样和他们一起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是一个人。

    高梨同学邀我加入了曾经那么憧憬的眩目小圈圈。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苦呢?为什么还是这么寂寞呢?

    我回头望著走过来的路。

    校舍的走廊、放学回家的路,每次与女生擦肩而过我都会回头。眼神望去、停止呼吸。每次看到高挑、长发的女同学,我都在找寻她的影子,内心浮动不安。

    我想大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柴山。」

    考完试的第二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背对著从考试压力解放而兴奋的同学们,望向那栋大楼所在的方向,听到高梨同学这样问,我摇摇头。

    因为今天早上的那个地方依然没有变。

    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茉莉小姐。

    「没事。」

    当我放弃地低下头,发现手机在震动。

    我吓一跳,急忙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过,那是松本同学的来电。

    「喂?」

    『啊,小佑!』气势十足的声音与我正好相反。『快到摄影社来!有重大发现!』

    连回问的时间都没有,电话就挂了。

    毕竟不能不理会她说的话,我跟高梨同学说了一声便往回走。

    摄影社狭小室内的长桌上放著好几本相册,三之轮社长和松本同学翻阅著,正在说些什么。

    「啊,小佑,你来啦,来这里坐。」

    她精神抖擞地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

    「你说的重大发现是?」

    「松桥堇的作品还留在摄影社。」

    她充满气势地用单手指著桌上的相册。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最近的人耶,好像是大三之轮社长一届的学姊。」

    社长点点头。单手拨弄著马尾,翻开相册。眼前是几张色调鲜艳又奇妙的照片。

    「很漂亮吧。她非常善于用交叉冲洗的手法拍出色彩鲜明的照片,虽然松桥学姊说她是从学长姊的作品得到灵感,不是自己原创的,但是我也模仿不来啊。非常独特,可以说一眼就知道这是学姊拍的照片。」

    色彩浓淡非常强烈,景色中的红与紫、黄与绿等,就像铺上玻璃纸般透出奇妙的色彩。忽然想起这个光景我曾经在哪里看过,松桥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啊,对了,发现这个的时候,柴山也在吧。」

    我点点头。那是二月的时候,正在整理过去相册的三之轮社长找到了松桥学姊留下的作品。

    「我记得这个叫做松桥的人……」

    「对,我一年级的时候她就搬家了。」

    那时候找到的照片中拍到的是──

    我心头一惊,慢慢看著松本同学翻阅相册的动作。

    「传言这位松桥学姊的照片里有拍到松本梨香子,调查之后发现她的作品里常常出现某个特定人物,请看。」

    接著,松本同学翻页,指向几张照片。

    深红色的雾气中,孤高伫立、眼神挑衅的女学生。

    那是茉莉小姐的照片。

    松本同学解释的声音彷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调查她留下的相册时,发现松桥学姊拍了很多这位女学生的照片。据三之轮社长说,当时摄影社的人除了松桥学姊,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学生是谁。谁都不知道的学生,也就是说,照片里的她应该就是松本梨香子本人。」

    茉莉小姐是松本梨香子。

    不、这不可能。也许茉莉小姐的确是谁也不知道的学生,本名可能也和松本梨香子同名同姓,但是、但是……

    我大口喘气看著社长。

    「可是……」我笑著反驳。「三之轮社长不是认识这个人吗?」

    「这个嘛,这个人的事情我都是听松桥学姊说的,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因为长得很漂亮,大家都说想请她当模特儿,但是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谁。可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她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领带是胭脂色,而且又是松桥学姊的朋友,那时我以为她是三年级的学生。」

    我从颤抖的肺部吐气,再次将视线落在相册。

    茉莉小姐就是松本梨香子。

    「不过……」社长说。「这样一来,难道这是灵异照片?我觉得不可能,不可能都拍得这么清楚吧?」

    「我有个可能的推论,可以说说看吗?」

    松本同学轻轻举手。

    「假设死去的松本梨香子是最近才死去的呢?我们不知不觉把『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和松本梨香子联想成同一人──想成是因为松本梨香子的死才出现的怪谈。如果情况相反呢?也就是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的传言从以前就存在,松本梨香子的死是在那之后──这样想的话,那在拍下这些照片的时期,松本梨香子还活著的假说就能成立。」

    「那个……」社长把手从马尾拿开,双手按著太阳穴。「抱歉,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松本梨香子是在三之轮社长入学前不久自杀的呢?三之轮社长当然就不知道女学生自杀事件和松本梨香子的事,但是大三之轮社长一届的松桥学姊有机会认识松本梨香子,也可能拍下她的照片。这不是灵异照片,而是在她死前拍摄的。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找遍全校都找不到照片上的人物。三之轮社长同一届的新生不会知道自杀女学生的事,学校也不可能散布这种敏感话题。应该是学长姊们无法把这件事告诉学弟妹,而把照片中的女学生塑造成不存在的人物吧……」

    「啊,原来如此……」社长说著。「这样啊……感觉不是没有可能。」

    「不……不不,太奇怪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自己也很惊讶自己能如此大声,我指著相册继续说──

    「还不确定这个人就是松本梨香子吧?刚刚的推论是建立在她是松本梨香子的前提上,但是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松本梨香子。只是碰巧……她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也有可能是别校的学生啊。」

    「的确没错,如果可以证明这个人是松本梨香子就好了……知道当时经过的老师会跟我们说吗?」

    「好像没有我们熟悉、又任教四年以上的老师呢……」松本同学默念著。

    「也许有办法确认。」社长一弹手指,说:「今年春天休完产假复职的芳泽老师,休产假前她好像是摄影社的顾问老师,也许她会知道关于这个女学生的事。」

    「这是很敏感的问题喔,她会愿意说吗?」

    「如果只问她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松本梨香子,她应该会回答,要是不肯回答就等于默认吧,因为不是的话就说不是就好啦。」

    「原来如此,这样想的确有道理。」

    不可能。

    两个人都误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松本梨香子,而是茉莉小姐。不是跳楼身亡的少女,也不是被称作「梨香子同学」的幽灵。站在相片中瞪著这里的,是住在废墟的妖艳魔女,就算她们同名同姓,这也根本不可能啊……太矛盾了。

    「她现在应该在教职员室喔。」

    「打铁要趁热,我们快去吧。」

    松本同学从相册中抽出照片。

    我找寻适当的言词、否定的材料,同时也思考自己为何如此激动。她们误会了,这个误会只要到教职员室问芳泽老师就会被解开,但我为什么还是如此不安呢?

    但是……

    「小佑,走啰!」

    松本同学拉著我的袖子,我差点扑倒地走出社团教室,社长走在最前面。

    但是……如果这张照片中的人物真的是松本梨香子,真的是跳楼身亡的少女。茉莉──魔女的名字在我的舌尖上止步。学生手册上的姓名,松本梨香子……如果这两个人是同一人。

    我与死去的人对话这件事又要怎么解释?

    不可能,这不值得担忧,只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是单纯的幻想。我感到背脊冷汗直流,握紧的拳头也是湿淋淋的。不可能,因为如果真是如此,茉莉小姐岂不成了幽灵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教职员室前方,三之轮社长正在跟谁说话,我们被带到教职员室里。奇妙而冰冷的感触在我内心蠢动,我机械性地走在松本同学后面。社长在和某位女老师交谈,她就是芳泽老师吗?松本同学探头向前。

    她将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交给老师。

    「就是这张照片──请问是松本梨香子的照片没错吗?」

    芳泽老师眯著眼睛注视那张照片,接著浮现出怀念、爱怜的表情静静点头。

    「嗯嗯,没错,好怀念啊,松本的照片──」

    7

    昨天为止的世界彷佛突然天崩地裂,缠绕内心的冰冷感触传遍全身上下,血液也随之冻结。快要站不住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教职员室,听到松本同学的呼唤从背后传来。我像是逃离现场般开始奔跑。我不懂,不可能,这太疯狂了!一定是哪里有误会,这绝对不是真的。

    我边跑记忆就像激流般涌现,回忆一个个浮上心头。不愿意去思考的事实、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都对著我大喊为什么之前不曾试著去发现。

    ──听说是跳楼死亡喔。

    坐在窗边、随时都可能坠落的背影。

    ──新生领带是胭脂色的时候。梨香子高一时就过世了,所以也是以当时的姿态出现。

    翻转身体、彷佛在强调自己存在的两座柔软山丘,在那之间流泻的胭脂色瀑布。

    ──所以她用香水盖住这些气味,她用的香气又很独特……

    轻风带来的草莓甜香。

    ──柴山知道吗?松本梨香子从这里跳下去的传言。还有人说「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曾经住在那里,又说她是从那里跳楼的。也是,毕竟有人死在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孤独感。时间一到就要消失。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拍下混在一年级生中的她,也会像之前柴山的照片一样曝光。那我之前的照片也有可能不小心拍到「一年级的梨香子同学」吧。明明在那里,实际上却不存在。我曾经有过幻想的朋友,大家看不到她是因为她是幽灵。

    小心不要被松本梨香子的幽灵附身喔。

    不听使唤的双脚让我扑倒在地,没有穿好的乐福鞋也掉了。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舌尖上有血的味道。茉莉小姐是松本梨香子?茉莉,松本梨香子。原来如此,松本梨香子(Matsumoto Rikako)缩写之后就是茉莉(MatsuRika)……我意识模糊、摇摇晃晃地起身。长裤口袋的手机在震动,我心怀恐惧、停止呼吸,胆颤心惊地取出手机,是高梨同学打来的。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手机没有停止震动的迹象。我屏息接起电话。

    「干嘛。」

    脱口而出的话冷淡得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喔,终于接了。柴山,试胆大会决定得如何?』

    令人发笑。试胆大会?

    幽灵不就在我眼前吗?

    『刚刚去场勘,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场勘?」我用沙哑的声音问。

    『夏天的废墟嘛,说不定有人住在那里,不能带女生到那种地方去吧。结果反而什么都没有,我先透露给你知道啰。也许晚上气氛又不一样。』

    「什么都没有吗?」

    『整理得很乾净耶,我以为会像半夜跑路那样,留下一堆烂摊子。』

    「假人或是躯壳之类的呢……床啊、浴缸啊。」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啊?假人?如果有的话应该很有感觉喔,可是啥也没有。每一层楼我都看了,只有几张办公桌。』

    「是喔。」

    拿著电话的手变得无力,全身无力得几乎要昏过去。彷佛鲜血从体内流出,我重心不稳地走著。虽然高梨同学好像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挂断电话。这样啊,我不可思议地恍然大悟,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啊。大台望远镜、宽阔的床铺、散落一地的假人、写功课的矮桌、地上的坐垫、飞镖刺穿的墙壁、拚命装上的锁链、独立的猫爪浴缸。一切的一切实际上都不存在。是只有我看到的幻想,抑或是空想。或是鬼怪让我看见的幻象呢?

    我试图往校门方向走,但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确认那里什么都没有,叫我认清现实吗?认清茉莉小姐只是幻觉、幽灵、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吗?我必须接受、承认吗?

    全身的血液彷佛被抽离,我想起姊姊死去时的情景。当我听到她死了的瞬间,身体里的气力、血液、生存的活力都一同消失,甚至无法站立。我的舌头还记得不断不断呕吐时,从胃部涌上来的恐慌滋味。不行了,我无法站立。我走向视线范围内的那把长椅,忍耐恶心感坐了下来。心跳大声作响。不管跑多快、不管哭再凶,心跳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激烈。眼眶里灼热。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握紧手机打给茉莉小姐,电话没有通,就像我每天打给死去的姊姊一样。

    我以为幽灵并不存在。

    但是我希望电话能接通。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只有一次也好。

    居然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实在是太过分、太过分了。

    所以我很想念姊姊,很想与她有所联结。反覆打了无数次,电话铃声如果能飞到远方、传达给姊姊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就在此时,我遇见她。当时我看到她坐在大楼窗边摆动著双脚,随时都可能掉下来。高傲的魔女让我的日常生活开始有了魅力,不知不觉中,魔法一般、被附身一般。

    很开心、很高兴,她教导我各式各样的事物,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找到很多东西,但是──

    「为什么现在消失呢……」

    说到底,她的存在是什么呢?要如何绞尽脑汁才能合理地说明这世上不存在的幽灵?还是我无意识中创造出来的幻想产物?好比村木同学创造出虚构的朋友,我无意识中纳入了松本梨香子的幽灵传言,这一切都只是空想。我知道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界线非常模糊,我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透过五感获得的所有体验,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头脑和身体让意识看到的空想。只有我看得到、只有我听得到、只有我摸得到。这些用「空想」二字就能打发,就像我否定姊姊的死。

    泪水满溢。我理不清头绪,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这股悲伤是什么?内心的绝望来自哪里呢?再也见不到她?她已经死了?她的存在也许是虚构的?

    我们一直在一起,明明一直一直都在一起。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开端是什么,也许是愚蠢的我错过事情发生的前兆,或是当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之时,结局便已悄然拜访。

    发现那是梦的时候,就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
推荐小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铅笔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