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杯山西侧的崖顶。
——一旁,瀑布轰隆倾泻着。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
太鼓震耳欲聋的声响,火炬上的熊熊烈焰。
笑脸。哭脸。愤怒的脸。
有好多人戴着跟天泣地藏相似神情的面具,缓缓排成一列。
在行列尾端,是一位双眼被蒙住、双手被绑起来的少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少女浑身发抖,拼命大喊,双脚往左右张开,使劲踏着地面,但成年男人们依旧在她的腿绑上大块岩石……
在响彻云端的祈祷声中,少女连人带石地被推进瀑布底端的水潭。
「天日羽的守护神呀。请您纳她为妻吧。请平息您的怒气与悲伤。」
这是……活人献祭。
脑海中闪动的画面,应该就是白天去过的「穗使瀑布」。
如果这是菫婆婆的记忆,那她在遥远的过往,曾经被迫成为天日羽的活祭品,被迫跳下那个瀑布自杀。
有声音。我听到她心底的叹息。
○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当活祭品?
原本应该是她当活祭品才对,但她跟我的未婚夫私奔了。
台风接二连三地袭击天日羽,村里长老认为是「月人大人哭泣所致」。
从月亮降临我们村落的守护神。
既然那位神明独自一人很是寂寞,我们就献上女子给他做妻子,止住从杯中满溢而出的泪水吧。
村人想起几乎要遗忘的月人信仰,决定要献出活祭品。
活祭品必须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或是身份崇高的女子。
全村最美的女孩明明是她。但下一个候补人选,就是长老家的女儿,正好适龄的我。
我以出嫁的名义,被当作活祭品献给天日羽的守护神。
水底好暗。
冰冷的泡沫和瀑布的水流不停拍打我的身躯,我一路往下沉。
好难受。没办法呼吸了。
我好恨。我恨,恨所有人。
还来。还我。把我的人生还来。
在我勉强以憎恨维系几乎要消失的意识时,水底发出球形的黄色光芒。
我应该要继续往下坠落的,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球形黄光中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拉住我。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拖进去,却似乎反被往上拉了起来。
「……」
只听见水珠滴答滴答滴落的声响。
拉我上来的,是一位沉默的青年。
他有一头不曾在这附近见过的浅金色头发,双眼上蒙着布。
身穿图案奇特的和服。看着他神秘的外貌,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我还活着?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
我环顾四周,刚刚还在这儿的村人眼下一个都不剩,只有三座风车耸立的古老神社、立着成排石像的参道,还有背后高挂的巨大满月。
这里到底是……
『我的名字是月人。这里是代替月亮的故乡,「月代乡」。』
那位青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开口说话,但似乎能够直接传达想法。
这就是我跟村庄的守护神——月人大人的相遇。
「月人大人,你真的是从月亮来的吗?」
『嗯,没错。很久以前,乘着云船过来的。』
他说这个月代乡,是模仿月人大人的故乡做出来的结界。
云船已经损坏不能飞了,现在则用来维持这个月代乡的运作。月人大人这么说明。
神社后方高耸的三座风车,也是用月亮的技术制作出的云船遗迹。
人类没办法进入这个场域,月人大人也同样不会去下界。
过去也曾有许多女孩子因月人信仰而被迫跳下瀑布,但能被月人大人拉起来的,就只有我一个。
原因是我从小就拥有「看见」非人存在的力量。
他将惨遭抛弃的我带到「月代乡」,让我留在身旁当他的妻子。
下界的人类称呼月人大人的妻子为「天女」,伴随月人信仰悄悄奉祀着。
在隔绝于无常尘世之外的这个世界里,悠缓光阴之流中,我跟月人大人孕育着静谧的爱情。
遭受背叛的哀愁,面临死亡所感受到的恐惧及痛苦,一点一滴地治愈。
『这件羽衣是用云船残留下来的素材制作的,能够操纵风,也能在空中翱翔。』
有一天,月人大人送了我一件闪着缤纷彩云光辉的美丽羽衣。
他大概是看我一直待在这儿,怕我无聊吧。
嘴巴动也不动,双眼也用布蒙着,但月人大人对我总是温柔又体贴。
『只要有这件羽衣,就能穿梭那一侧和这一侧的世界,但绝不能回去人间界。这件羽衣会摄人心魂,要是羽衣被抢走,或者是丢失,你就回不来月代乡了。』
然而,我将月人大人的警告抛诸脑后,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心里盘算,只要有这件羽衣,或许就能去见母亲一面。
当时母亲到最后都反对我成为活祭品,哭得肝肠寸断。好想跟她报声平安,说一句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凭借羽衣的力量,乘着风在空中飞翔,越过杯山山麓的河流,飘然回到人间界。
不过,村落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貌。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时光已经流逝了超过两百年。
我简直就像是从龙宫回到陆地的浦岛太郎。
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上,认识的人一个都寻不着,只有这个村里的天泣地藏依然没有改变。我无计可施了。
够了,回去月人大人身边吧。
我决定后,便回到杯山与村子交界的那条河流。但或许是久未踏足人间界,消耗了过多精力,抑或是晒了太久夏季的阳光……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你没事吧?」
有声音。水流进口中的冰凉感,让我跳了起来。
在我的周遭,围绕着没见过的村人们。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呢?
「啊……啊,啊……我、我……」
面对那些人类的疑问,我连句话都讲不完整。
因为与月人大人相处的漫长岁月中,就算不开口也能沟通彼此的心意。
然后,我才终于发现。
在我昏倒的期间,羽衣不见了。
这意味着我再也没办法回到月人大人的身边。
一定是有某个人类受羽衣诱惑,把它抢走了。
我失去容身之处,由这一带的地主朝仓家雇用我为包食宿的佣人。朝仓家也是那个长老家的直系子孙。
这一家的长男朝仓清嗣,是最早发现我的人。
我结结巴巴地拼命说出,我的羽衣不见了。结果只有那个人认真地听进去了,向我保证一定会帮我找出来,然而……
从某一天起,他就像在隐瞒什么似地躲避我。
关于羽衣,他肯定知道什么,错不了。
如果你知道羽衣在哪里,拜托。
拜托。我求你。
把羽衣还我。
○
倏地,意识回到现实。
我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让大脑习惯现实世界。
馨也再次阖上双眼,先长长地深呼吸,才又睁开眼。
「我大概了解情况了。」
「嗯。」
菫婆婆的悲伤和寂寞,鲜明地传达过来。
爱上拯救自己性命的对象,并与其结为夫妻。那段过程跟境遇,和往昔的茨木童子有几分相像。
「得找出羽衣……」
「嗯,当然。」
菫婆婆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驼着背又沉入梦乡。
馨抱起菫婆婆,从敞开的檐廊进入别馆。
再让她横躺在床上,神情忧伤地低头望着她。
「如果外公真的知道羽衣的下落,那线索或许就在这个家里。我们要把它找出来,一定要找回羽衣还给菫婆婆。那是……我作为朝仓家后代的责任。」
那不是出于馨是酒吞童子转世的缘故。
而是以继承朝仓家血脉的一个人类,天酒馨的身份。
如果刚刚那段记忆是正确的,那朝仓家原本是这块土地的长老一家。换句话说,菫婆婆是馨好几代以前的祖先。
业力轮回,终究是收拢在这个家族上。
过世外公未完成的任务,馨已有觉悟要承担。
「虽然是个艰难的任务,但能够解决这件事的,一定就只有你跟我了。菫婆婆肯定一直在等待能够了解情况的人到来吧。」
「嗯。」
我们还是一对连她的伤痛都能够理解的「夫妇」。
「千代,关于羽衣的下落,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千代童子摇了摇头。
「……朝仓清嗣常常出门调查。在这个家外头发生的事,我没办法干涉。而清嗣在家时,几乎都待在书房里。那边又贴着除妖的符咒,我进不去。」
「符咒?」
我们对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奇特。
便将沉睡的菫婆婆交给千代童子照顾,急忙回到主屋。
朝仓清嗣的书房,位在朝仓家主屋的最里面。
「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到这里。我以前曾被警告好多次。记得那时我的确想过,上面贴着好多奇怪的符咒喔。不过乡下人家原本就会在东北角的门上贴符咒,所以我没有太在意……」
拉门卡住了,馨硬是用力拉开。
门上确实贴着数不清的符咒,他是从哪里拿到这些的呢?
他会贴不让妖怪进入的符咒,就代表他知道有妖怪存在。馨的外公到底是……
「哇,这房间也太多书了吧。」
里头满布尘埃,摆着满坑满谷的书。看起来主人过世后,并没有人整理过。
积满灰尘的书架毫无缝隙地并排挨着墙,从书名来看,有天日羽的相关文献,也有记载其他地区传说的书。
此外,还有像竹取物语、一寸法师、桃太郎、浦岛太郎等日本古代童话故事。
其他还有妖怪图鉴、阴阳术……
最让人讶异的是,居然连大江山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的书都有。
「我不晓得外公花这么多力气在调查这方面的事。虽然有听说过他是调查天日羽传说的研究者。」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你外公该不会是看得见吧?」
「怎么可能?那样的话我不可能没发现……应该。」
然而馨似乎也不敢肯定,手抵在下巴上,喃喃说道:
「说不定只是有这个认知而已。譬如小时候有看过,或是有什么机缘,让他相信有妖怪存在之类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在这一带,像莉子和雅子阿姨那样在小时候跟妖怪们接触过的人类听说不少。
我们连深入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就再次开始搜索房间。
最重要的是羽衣。必须要找出跟羽衣有关的线索。
「这个……」
桌上有一叠纸,我啪啦啪啦地翻过后,发现上面有用铅笔画的图。圆滚滚的绿色河童、用两只脚走路的兔子、桃红色的青蛙等。
连神似这个家里的座敷童子——千代童子的女孩画像都有。
还有,这是,鬼?也有一张画,画着手拿狼牙棒,红色的赤鬼……
「嗯?」
等一下。这只赤鬼身上披着「羽衣」。
而且,他旁边写着小小的「山岚」。
山岚?好像有在哪里听过……
「欸,馨。」
我猜这可能会是个线索,想拿去给馨看。但他站在房间角落,正专注地盯着天花板。
「馨,你在干嘛?不要偷懒啦。」
「才不是。你安静一下。」
接着,不晓得他是什么打算,馨拿起长长的扫帚,往上戳了戳天花板。结果,天花板的一角掀开了。
「哇,咳咳咳。」
大量灰尘纷纷掉落。
在我咳个不停时,馨已经迅速搬来椅子,爬了上去,打算从掀开的地方,察看天花板上方的情况。
「真纪,你压一下椅子。」
「不如我把你抬上去好了?这样还比较快吧。」
「不用,那种帮忙就免了。」
因此,馨忙着将头探进天花板上方察看,而我扶好椅子,在他脚边等待。
馨说了一句「有东西」,就伸手进天花板上方摸索,将那东西拉出,再从椅子上跳下来。馨手里抓着的是,一个扁平生锈的铁盒。
「是饼干盒耶。」
「不可能是藏饼干吧……什么呀,这个,是记事本?」
打开饼干盒,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记事本。
馨取出那本记事本,快速地翻阅。我站在他身旁,以相同速度跟着看。
『天日羽是传说的秘境。不过,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记事本的开头写了这句话。
内容几乎全是字迹潦草的笔记。
还夹着像是天日羽地图的纸张,上头到处标了叉叉。简直就像是每天都在天日羽四处走动,找寻什么东西而一一画上的。
『天女的羽衣,在来到这一带山脉的「山岚」手里。』
某一页写着这句话,还像是要强调似地,外围用笔圈了好几圈。
「山岚?」
刚刚在桌上发现的赤鬼涂鸦旁,也写着山岚。
我把从方才就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馨看。
「山岚就是这个喔。刚刚我在桌上发现的。肯定是你外公画的。」
那是一张巨大赤鬼披着羽衣的画。
「这么说起来……秋嗣舅舅有说过,在天日羽也有恶鬼作乱的传说。」
馨再度翻开记事本,发现在封面内页夹着一张信纸,上头贴有菫花的押花。我跟馨对看一眼。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阅读内容。
出乎意料地,上面的文字,应该是朝仓清嗣要写给菫婆婆的道歉信。
『菫小姐,对不起。我虽然想将羽衣归还给身为天女的你,但我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归还……羽衣?
『只要手里拿着你的羽衣,就能再次看到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妖怪。这让我非常开心,忍不住想要再多拥有它一下。我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要还给你的,但在杯山山麓遭蛮横的山岚抢走了。或许我已经没办法还给你了。失去羽衣的光辉之后,我再也看不见他们。毕竟如果没有能够看见的人在,就无法抓住山岚。』
凭着这封道歉信,我跟馨大致明白了情况。
简单来说,一开始拿走菫婆婆羽衣的人,果然就是朝仓清嗣。
可是,羽衣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被其他「什么」抢走了。
「那恐怕就是名叫山岚的赤鬼吧?」
「应该是。到底会在哪里呢……啊。」
这瞬间,我想起来了。
今天去看「穗使瀑布」,那群手鞠河童背着行李移动时,口中嘟哝的话。
「今天去穗使瀑布时,那些手鞠河童好像有提到『山岚』。说端午节前一天晚上,会到那个瀑布来饮酒作乐,还说什么要向传说复仇之类的。当时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听过就忘了。」
「向传说复仇吗?看来,总之必须要先找到赤鬼。」
「嗯。我们赶快去穗使瀑布吧。端午节前一晚,就是今晚了。」
「……嗯。」
有头绪了。连起来了。可以解决围绕着羽衣的这起不可思议事件的切入点。
但是,正当我们要踏出朝仓清嗣的书房时……
「等一下,你们两个,在那边干嘛?」
被从工作地点回来的雅子阿姨,撞个正着。
从她去世父亲的书房中走出来,又弄得满身灰尘的我们,让她吓了一跳吧。这是肯定的。
「我们在找东西。外公好像弄丢了菫婆婆很重要的东西。」
「……啊?」
看到阿姨的反应,馨的表情透露出些微的尴尬。
妈妈大概又觉得自己在讲奇怪的话……
他内心一定是这样想的。我用膝盖想都知道。
「那个,阿姨!刚刚菫婆婆有来过主屋,跟我和馨说明了情况。所以,得把羽衣还给婆婆才行……」
「菫婆婆?她应该已经几乎没办法说话了。」
「那个,就是……」
我明明是先想好才开口的,结果却落得这种下场。
就算解释说是座敷童子让我们看见菫婆婆的过往,雅子阿姨肯定也不会接受。
就是这样,所以看不见的人总是无法理解我们的话语跟行动,只会觉得奇怪。
但要是在这里轻言放弃,一切就跟以前没两样了。
我伸出颤抖的手,放在馨拿着的记事本上。
「真纪,你……」
「……馨,拜托。必须让阿姨知道。羽衣的事。菫婆婆的事。你外公没能完成的责任。馨,还有你自己的事。」
「……」
馨应该察觉到我想做什么了吧。
他的神情比至今任何时刻都还要复杂,但他也没有抗拒,松开手里的记事本,垂下头。
「阿姨……」
我正要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吗?
还是错误的呢?
我将朝仓清嗣的记事本,朝记事本主人的女儿,馨的妈妈,雅子阿姨递了过去。
「请你看一下这个。」
雅子阿姨应该觉得我跟馨的对话,还有这本记事本,有些可疑吧。但她默不作声地接过去了。
我们请阿姨在书房的沙发坐下,借着偶尔闪烁不定的电灯泡,翻看记事本的内容。
明明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但现场实在太过安静,感觉上好像在那里呆站了好几个小时一样。那几分钟之内,我们紧张到都不知如何是好。
馨从刚刚就一直低着头。
书房的拉门依然敞开着,就如同阿姨过来时的模样。
小希和莉子应该已经洗好澡了吧?
我虽然有点担忧她们没看到人会不会担心我们,但客厅的方向传来了电视声,不仅有小希之前说喜欢的偶像歌曲,还听到秋嗣舅舅的声音,我才稍微放下心来。在睡前这段时间,大家各自以喜欢的方式自由度过。
我们必须要解决眼前遇上的这个难题。
雅子阿姨好像看完那本记事本了,她把记事本轻轻地阖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女,是什么?是指菫婆婆吗?」
理所当然的疑问。阿姨皱起眉头。
馨总算是抬起脸,语气沉稳地回答:
「妈妈,菫婆婆大概有一半是人类,有一半不是。」
「说这什么傻话呀?你……」
说到这里,雅子阿姨立刻伸手掩住嘴巴。
我猜想这句话,以前她可能也对馨说过很多次吧。
馨的表情紧张到超乎以往,看起来也有几分怯意。
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馨。
「馨……」
雅子阿姨也注意到馨那害怕的神情。
阿姨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馨这种表情。
「不过,菫婆婆几乎不跟外界接触,就算她不是人类,我好像也不会太惊讶。」
「……咦?」
阿姨轻声抛出的这句话,让我和馨都大感诧异。
「所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女是什么?你刚才说她不是人类,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明其中缘由,就必须向阿姨坦承一件事。
馨张开嘴巴,又闭上,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我抓起馨的手紧紧握住,就像是在鼓励他一般。
「真纪……」
「馨,你应该要说。」
那是极需勇气的一件事。
「馨,雅子阿姨刚刚没有否定你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想要努力去了解你喔。你要好好回应阿姨。」
那是我直到最后都没能做到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馨能够自己亲口说出来。
馨像是下定决心,猛然抬起脸。
「那个,妈妈,如果……」
几乎同时,馨像是倚赖着我般地握紧我的手,握到我都发疼了。
「如果我说,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看得见不是人类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雅子阿姨睁大双眼盯着馨看,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说不出话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馨也差不多,他不确定坦白这件事是否正确,感觉不太有自信,双眼蒙上一层阴影。
他像是要掩饰嘴唇的颤抖般,紧紧抿住双唇。
如果妈妈不接受他的坦白怎么办?他害怕妈妈的回应。
「……如果,那是真的,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不过阿姨说出来的话,出乎我们的预料。
馨慢慢抬起视线。
阿姨凝视着远方,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地继续说:
「你小时候老是看向一些奇怪的地方,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讲话。就算我问你那里有什么?有谁在吗?你也只是一直摇头……一开始我想说,这是小朋友才会出现的举动吧。」
她像是正在回想馨小时候的回忆一般。
「可是,有一天我开始觉得那样『不太寻常』。你常常带着伤回家吧?看起来也不像跌伤的,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弄伤你了?你也总是冷淡地回没事,连哭也不哭。」
「……」
「不管我怎么想尽办法要问你话,你总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如果我打算去医院或警察局,你就会甩开我的手,冷冷地瞪着我说『不要』。」
「……」
「你那副模样……非常恐怖。我不晓得你是在哪里学会那种拒绝的『眼神』。面对一个孩子,我害怕到浑身发抖。」
「……妈妈,对不起。」
馨也记得吧。
他神情苦涩,又垂下眼,只抛出一句道歉。
雅子阿姨只是不住苦笑。
「有好几次,我曾经在你旁边感觉到很奇异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感觉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待在你旁边一样。」
阿姨毫无隐瞒。
吐露她长年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话。
「我一直觉得很诡异。我明明是你妈妈,却连你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所以失去了身为母亲的自信。再说得更直接点……好像真纪远比我更了解你……好像跟真纪相比,你根本不需要我一样。」
阿姨瞥了我一眼。
我不躲不逃,正面承受阿姨的话语。
嗯,我很清楚。阿姨一直因为我而感到痛苦。
「真纪,难道你也是吗?你也跟馨一样看得见吗?」
「……对。」
我肯定地点头,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了。
「这样呀,那我就更加明白了。」
阿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长发甩过肩膀,重新撩到耳后,继续朝馨抛出疑问。朝着一直低垂着头的馨。
「不是人类,是什么意思?是指妖怪、幽灵这类吗?」
「嗯,差不多啦……」
「菫婆婆的这件事,也跟你说的不是人类的存在有关系吗?」
「……嗯。」
雅子阿姨是接受了?还是在自暴自弃呢?
馨给的回应都不太具体,但雅子阿姨连一丝怯意都没有,继续逼问馨。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要是跟我讲,以前你那些一直让我觉得很恐怖的言行,我就能够了解了呀。」
「……」
「……不,不会,我不会了解的。你不可能说得出口。既然对象是当时的我跟那个死脑筋老爸的话。不是你的错……对不起。」
雅子阿姨左右摇摇头,在刚刚得知了各种事实及资讯后,一次又一次想要理清混乱的头脑。
我明白,她正拼命用这样的方式,想要接受馨。
绝非在否定他。
不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当然的,因为阿姨看不见。
「那为什么,你现在却改变心意告诉我了呢?以你的个性,肯定是到最后……都不打算讲的吧。」
「为什么呢?回到这个村子,我有种感觉,如果是现在,你说不定会相信我。说不定,愿意理解我……」
馨淡淡地回答,按捺着心中的复杂感受和担忧,不确定自己说出来是对的吗?还是错的?靠近这个人好吗?还是保持距离好?
看起来他还不确定阿姨是否真的会接受他,仍然在观察情况。
「不过,对不起。这种事,让你很不舒服吧。只是让人害怕而已。」
但雅子阿姨若无其事地回应:
「还好。老实说,有一些地方跟我在照顾菫婆婆时,她无意识讲出来的话一致。像是羽衣呀,天女之类的。」
接着,雅子阿姨将目光落在腿上的记事本,轻抚陈旧的封面。
「这本记事本里的字,毫无疑问是爸爸的笔迹。他过世后我处理了各种文件,所以很清楚。爸爸虽然是个奇怪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撒谎……」
然后,她又抬起头望向馨。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要把羽衣还给菫婆婆。外公没有完成的事,该由我来解决。由看得见的我。」
馨依然皱着眉。
「妈妈,拜托你,现在立刻带我跟真纪去穗使瀑布。」
他说完,就朝自己妈妈鞠躬。我也在馨的身边一起弯下腰。
面对这诚恳的请求,阿姨再度凝视着我们,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
算是答应了。
想必阿姨还没办法百分之百相信吧。她应该还无法完全想象真实的情况吧。
可是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相信馨。
相信那个过去自己总是怀疑的儿子,刚刚说的话语。
「咦?在这种大半夜出门吗!」
原本正在刷牙的秋嗣舅舅惊呼出声。
正在看电视的小希也惊讶地睁大双眼。
而莉子不知何时,早就抱着小麻糬布偶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从莉子怀中把小麻糬救出来。辛苦你了,小麻糬。
「到底为什么?姐姐,你们要去哪里?」
「都是馨啦,他说什么都想带真纪去一趟夜间兜风。」
「妈妈,你!」
馨被安上这么羞耻的罪名,顿时双颊涨红慌了手脚,但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好站在阿姨后头懊恼地发出「唔……」。
我轻拍他的肩,就像在安慰他「算了啦」。不是很像你这个年纪的男生会做的事吗?
「姐姐,你没喝酒吧?」
「没喝啦……在馨面前我怎么可能会喝。」
然后,阿姨就抓起车钥匙,对我跟馨下指令。
「馨,真纪,走啰。坐我的车。」
凭借着后门的灯光,馨坐上阿姨隔壁的副驾驶座,我则跟小麻糬钻进后座。
阿姨并没有注意到小麻糬的存在,但其实他已经回到原本的小企鹅样貌,从刚刚就一直大打呵欠。
车窗外,可以看见千代童子站在别馆的外廊。
她一脸担忧地将双手贴在窗户玻璃上,我用唇语无声地对她说「等我们回来」。
乡下的夜晚惊人地黑暗,在寂静的道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奔驰着。
通往穗使瀑布的道路有铺柏油,即使晚上也畅行无阻,但越接近那里,我跟馨就越清晰地察觉到妖怪们狂乱的灵力。
我们请雅子阿姨把车停在停车场,馨叫她在这里等着。
「啊?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小孩子自己去。」
「可是前面很危险,我跟真纪就算了,妈妈你是普通的人类……」
「为什么你跟真纪就没关系?」
「那个……」
虽然她现在知道了我们看得见妖怪,但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没有向她坦白。
那就是,我们上辈子是「最强的鬼夫妇」。
「总之,你待在这里等。等我们从山岚手中抢回羽衣,回去后再好好跟你说明。」
「说什么要抢回羽衣……等一下,馨!」
馨下了车。
「阿姨,这只小朋友要麻烦你照顾一下了。」
「咦?这是什么?」
「噗咿喔~」
企鹅宝宝小麻糬举起一边翅膀,跟雅子阿姨打招呼。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阿姨的尖叫声从背后传来。我们朝灵力气息浓烈的瀑布赶去。
小麻糬,你要好好保护阿姨喔。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清楚听到小麻糬的叫声。
「真纪,你看那个。」
我们躲在草丛后,观察因为那群非人生物而喧哗吵嚷的河岸。
「是鬼耶。」
「全都是中级以下的。不过,是鬼没错。」
一群乡巴佬气息的巨汉鬼。他们没有化成人类模样,大剌剌地顶着尖角,在河岸烤肉、喝酒、开派对。
每个家伙的打扮都像老派暴走族,河堤上还停着一排机车,随意使唤来不及逃走的手鞠河童和山里的妖狸,强势而志得意满。
「这是怎样?现代很少见到的,群聚在一块儿自吹自擂的鬼军团吗?」
「看起来是耶。山岚……好像不是某一只鬼的名字,而是这个团体的名字。」
我会这么判断,是因为那群鬼披在身上的长摆特攻服,上头大大地写着「山岚见参」、「四露死苦山岚」、「矢舞亚乱死!」(注)等字样。
注:「四露死苦」日语读音同请多指教。「矢舞亚乱死」日语读音同山岚。
虚张声势派的吗?这实在有够老派耶。
不过,朝仓清嗣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张图,画的应该是赤鬼……
「对了头目!你讲一下那个故事,羽衣的!」
这时,一只瘦巴巴的黄鬼举起酒瓶,朝着谁这么说道。
结果坐在最里头的一只鬼,缓缓站起身。
「啊啊,那个呀。没问题。」
啊,是赤鬼。而且还梳着飞机头。
就算他是赤鬼,仍然看得出他已喝得满脸通红,带着几分醉意,站在巨大的岩石上,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
「啊……」
那是散发出缤纷光辉的半透明羽衣。四周明明没有风吹动,它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闪耀着精巧的亮光,朝着天上的月亮闪呀闪、闪呀闪……
赤鬼得意洋洋地将它缠绕在手上。
「惊人地不相配耶。」
「太糟蹋华美的羽衣了。」
我们将他批评得一文不值,但这可是真心话。
虚张声势派的赤鬼,只是得意洋洋地炫耀着手上的羽衣,开始讲起当年勇。
「这个呀,是传说中隐居在杯山山顶,一个好像叫作月人的,利用月亮的技术做出来的天女羽衣。只要有它,不但可以操纵风、降雨、卷起暴风,就连在天空翱翔也不过是小事一件。」
接着,赤鬼在脚边卷起如漩涡般的风势,当场浮了起来。
虽然看起来只是浮在半空中,不能说是飞起来,但也算是离开地面了啦。他豪气万千地双手扠着腰。
麾下的小鬼问道:「这是在哪里得到的呢?」我猜,这里的那群小鬼应该听过这件事无数遍了。
「哼。我从某个人类手中抢来的。那人也是从天女那儿偷走羽衣的坏胚子。只要拿着这件羽衣,就连人类也能看见妖怪。那个人类拿着羽衣,在天日羽到处观察妖怪,偷偷摸摸地进行调查。人类就算看得见妖怪,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事呀。根本是白白糟蹋了羽衣这个宝贝。所以我就给他抢过来了!」
虚张声势派的赤鬼将羽衣披在身上,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
接着,伸手指向正上方的明月,高声宣告:
「只要有这个宝贝,就能向那些过去把我们打成落水狗,赶到这种鸟不生蛋乡下的『英雄』报仇!不管是桃太郎、金太郎还是一寸法师都一样!」
「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们是最强的鬼军团,山岚!而本大爷是历代最强的赤鬼!明天是端午节,是吹捧那些杀鬼英雄,最糟糕的日子,但这一天也最适合鬼族的复仇大戏了。原本散落各地的众鬼们也终于聚集在一块儿!首先,我们要把鲤鱼旗祭典弄得天翻地覆,让那些人类小鬼哭得呼天抢地后,再如疾风一般骑着机车到东京去!在东京大闹一场,让人类瞧瞧我们的厉害,把端午节改成鬼族的节日!」
「喔喔喔喔喔喔喔~!要卷起一场大风暴啰~!」
叭————叭————
我开始感到自己好像是看了一场无聊到极点的烂戏,而馨则一脸认真地说「原来如此呀」。
「这些家伙是鬼的『落人』集团呀。」
「落人?」
「就是指过去打败仗而逃亡的家伙。不是有什么平家的落人传说吗?刚刚那个看起来像头目的赤鬼不是有说,他们被桃太郎、金太郎、一寸法师等代表性的驱鬼英雄打败了,才逃到这里来呀。」
「啊啊~这里不愧是叫作传说的秘境呢。」
可是,对我们来说也并非不相干的事。
仔细观察面前那群鬼……
「好像有几个鬼……曾经在哪儿见过耶……」
「在金太郎的故事里吃败仗的鬼,就是大江山的鬼。就算这里面有几个大江山幸存的鬼也不奇怪,只是有点丢人罢了。」
「怎么这么复杂呀,有点没劲了……」
金太郎指的是,跟我们有些渊源的坂田金时。
坂田金时是源赖光的四大天王之一,现代的童话故事因为是要给小朋友看的,内容简化许多,而且金太郎还被描写成一个大英雄,但实际上踏破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像他那么残酷、内心彻底扭曲的家伙了吧。
「很多事都牵连在一起了呢。我们当时的落败,居然一路牵扯到这种地方。」
「嗯……是呀。这样的话,收拾残局也是我们的责任。」
传说的秘境。
没想到居然会跟我们千年前的故事有关。
我们不再躲藏,走出草丛,光明正大地在饮酒作乐到兴头上的那群鬼面前现身。
「说要在儿童节让小朋友嚎啕大哭的无耻鬼,是哪一个呢?」
「飙车到东京作乱这种像小朋友胡闹的愚蠢行为,你们还是免了吧。会被阴阳局的退魔师在一眨眼间杀掉喔。」
他们听了,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你说小朋友胡闹~?」
手拿羽衣、看来像是头目的赤鬼,甩着长长的飞机头和羽衣回过头。
「头目,这两个家伙是人类,但好像看得见我们耶!」
那群鬼吵嚷起来。小鬼、鬼火、黄鬼、青鬼、还有长得像秋田生剥鬼的。
被其他人称为头目的赤鬼额头浮现青筋,正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用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般的语气平静询问:
「以前我有遇过看得见的人类,但那家伙是因为手上拿着羽衣。你们两个是怎样?为什么看得见我们?」
「因为呀,我们就是这种人类啰。」
我说完,便立刻将插在那台经过魔化改造的机车旁、写着「四露死苦山岚」的旗子拔起,将布面劈里劈里地撕下丢开。我想要的只有那根棒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这混账,居然破坏我们重要的旗子!」
「而且还是头目的大旗!」
那些鬼怒气腾腾地大吼,但我完全没放在心上,当场挥起那根棒子,让身体习惯它。
「你这个王八蛋,居然把我为明天新订做的旗子弄成这样!」
「算了啦,别讲这种话,反正——」
我手里依然抓着那根棒子,如山猪般朝前方猛然冲去。
「你今晚就会发现用不到了!」
我的目标是他们的头目,拿着羽衣的赤鬼。
那些鬼小弟像道墙般聚集,挡住我的去路。有些是高举铁管或铁棍的小混混模样,也有挥舞着长刀或狼牙棒的正统派。
无论风格新旧,所有的鬼我都要一网打尽。
「飞到月亮去吧!场外再见全——垒打!」
我挥落细长的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把那些小喽啰全都打飞,一只不漏。
那些鬼像搞笑漫画般一边「啊——」地惨叫,一边飞散各地,而穗使瀑布的手鞠河童也跟着「啊——」地叫着目送他们。
「啊,是谁掉了一根狼牙棒呀。我换把武器好了。」
我悠哉地交换武器。鬼还是要拿狼牙棒才相配。
「真纪,后面!」
馨的叫声传来,而带着杀气的风之刃跟着从背后逼近。
我知道馨早就在我的四周布下结界了,因此我动也不动,只是盯着那个方向看。
「啊……」
风撞上透明的墙壁,行进轨道朝预想外的方向偏移,砍得周围树林东倒西歪,河岸边的大岩石应声裂成两半。
要是中了那个攻击,瞬间就会要命呀……
「混账。真纪,你不要掉以轻心!」
「我没有掉以轻心喔。只是想被你保护一下而已。」
「……可恶!可恶!」
馨不知为何非常懊恼,但现在可不是拌嘴的时候。
我将狼牙棒扛上肩,瞪视着刚刚放出风刃的头目赤鬼。
「这是怎么回事?羽衣的风势居然没效……」
头目赤鬼运用羽衣的力量飘浮在半空中,气愤地咬牙切齿。
话说回来,那羽衣的力量真是惊人。
我环顾四周宛如台风肆虐过境后的景象,不禁佩服起它的威力。
可是……那件羽衣,原本是菫婆婆的所有物。
并不是用来伤害他人、造成破坏的物品,仅仅就是赠送给心爱的对象、心意纯粹的礼物才对。
「好了,只好让你交出来啰。」
我再次握紧狼牙棒冲向前,在头目赤鬼的眼前高高跃起,从正上方挥落棒子。
头目赤鬼身上仍披着羽衣,他拔出插在腰际的太刀,接下狼牙棒。
可是,面对这股简直要将他压入地面的压力——
「唔……好重。」
「呵呵。这样就不行啦,最强的赤鬼这个名号都要哭啰。如果你想要打着这个招牌,就得先打倒第一代的最强赤鬼,我!」
「唔唔啊!」
那只鬼头目尽管差点就要被压扁了,仍是凭借羽衣的力量将我轻盈的身子弹飞出去。
再朝着宛如纸片般在高空中飞舞的我……
「斩!」
毫不留情地,施展出风之刃。
我在半空中调整姿势,将狼牙棒抛掷出去,把其劲道几乎全数打散,但同时,我因此重心歪斜,整个人失去平衡,被强风吹飞。
「真纪!」
我朝着河面正中央直直落下,馨冲来半空中接住我,并在河中央的大块岩石上降落。
「接得漂亮,馨。好像有点好玩耶。」
「混账。这可不是游乐设施。」
我们拌嘴时,待在河岸上的那些鬼开始害怕起来。
「这两个家伙不是普通人类。」
「头目的得意招数风之刃,居然这么轻易就被破解了。」
「哼,怕什么!他们现在困在河中央,逃不了的!」
其中稍微还有点干劲的中级青鬼,带着一群手下,朝河这边发动袭击。
「咦?你的脸我有印象。你原本待在大江山吗?」
「……欸?」
馨站在河中岩石上,对着那只中级青鬼发问。
青鬼先是愣在原地,抬头盯着馨看。
「怎么可能……」
只要曾经熟悉那道眼神,要明了他是谁,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青鬼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张得老开,原本就青色的脸更是发青。
「大人,大人,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的身体就像是自己动了,青鬼猛然跪地,一边喊着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一边不断磕头,额头在水面上频频敲出水花。
「不可能。」
「骗人的吧……」
发现的似乎不只那只青鬼而已。有一些鬼将刀丢进河中,主动跪下。
月亮高挂身后,馨浑身散发出凛然的存在感。
「我的王,我的王。」
「我的王回来了……」
那群鬼纷纷朝向那道身影膜拜,似乎不敢直言他的名讳,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在不明了前因后果的人眼中,肯定会觉得这个画面看起来十分诡异吧。
头目赤鬼说:
「喂!你们这些家伙!怕什么呀!连人类小鬼都怕,哪还有可能向传说报仇!」
但是,刚刚还响彻云霄、干劲十足的应答声不再响起。
这原本就是一群暂时凑成的鬼军团,一部分的鬼失去斗志,那股颓靡心情便立刻扩散开来。
「放弃吧。你赢不过馨的。当然也赢不了我啦。」
我仍被馨抱在怀里,此时轻巧地一跃落地,扬声说道。
「投降吧。然后乖乖给我把羽衣交出来。」
我用蕴藏着赤红色灵力的双眼,扫视那些鬼。
「是夫人……」
「连夫人都……」
「我想起来了,我有听过传言,说茨木童子大人在浅草以人类身份复活了。」
「也就是说,酒吞童子大人也再次降临现世了吗?」
逐渐地,那些鬼开始领悟眼前这两个人类的真正身份。
在鬼的世界里,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鬼和小姑娘的我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也是另一个传说的外传了。
不对,应该说是传说的续集吧。
那对出名的鬼夫妇,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转生成了人类——
「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
那只头目赤鬼总算领悟事情真相,但他仍旧舍不得羽衣,在手中握得更紧,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们,浑身都是敌意。
「你是靠那件羽衣的力量,才能让这些鬼信服你吧。但那原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把它给我。」
「你说得很了不起的样子。但我也没有义务要还你!」
那倒是。
不过,我们已经跟菫婆婆约好要把羽衣还给她了。
「既然他这么说,那我们只好用鬼的方式,把羽衣抢回来啰。」
「当然。而且元祖赤鬼是我。」
「你到底为何对元祖赤鬼这名号这么执着?」
馨跟我从岩石上跃至浅滩,接过跪伏在地的那些鬼高举的刀,对空挥了几下。
啊啊,这个是……虽然没有名字,但是大江山的工坊锻造的刀——
那些小鬼的暴戾之气已经消散,跟河岸上的手鞠河童一起进入观战模式。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解决那只头目了。不过……
「噗咿喔,噗咿喔。」
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悠哉叫声。
没错,那个声音。
「……咦?」
不知为何,鬼头目的脚边,站着一脸状况外的企鹅宝宝小麻糬。
而且,他还一脸稀奇地将从头目赤鬼身侧垂落的羽衣不停地往自己拉去。
他用力一拉,羽衣就轻飘飘地掉落地面。
「噗咿喔?」
小麻糬吃了一惊,不停磨蹭触感舒适的羽衣。
小、小麻糬——
「嗯?」
头目赤鬼注意到脚边的小麻糬了。
小麻糬也发现赤鬼那张凶恶的脸,吓得动也不敢动。
「喂、喂,小企鹅。快点回来。馨会骂我啦。」
接着,从赤鬼背后的草丛,传来人类的声音。这是雅子阿姨的声音。
「噗咿喔~!」
小麻糬仍旧抓着羽衣,慌忙朝阿姨所在的草丛跑回去。
我们心中暗叫不好,而头目赤鬼已经锁定猎物的位置,举起太刀朝草丛使劲砍下。
草丛被斜斜砍落一整片,那股锐利的风压割断了阿姨颊旁的一小束头发,在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比起脸上的伤,阿姨盯着眼前的怪物尖叫起来,吓到跌坐在原地。
她因为手上抱着小麻糬而触碰到了羽衣,在这瞬间,亲眼看到了可怖的赤鬼。
「你这个女人,把本大爷珍贵的羽衣还来!给我还来啊啊啊啊!」
头目赤鬼拉住小麻糬一直抓着的羽衣要抢回去,另一手则朝着雅子阿姨和小麻糬举起太刀。雅子阿姨紧紧地抱住小麻糬,想要保护他。
「妈!」
馨冲出去,站在雅子阿姨和赤鬼中间,从正面接下那一刀。
「不准伤害这个人……你这混账,我绝对不允许!」
馨罕见地带着情绪挥刀,朝头目赤鬼使劲压回去。
趁势砍、砍、再砍,用力量压倒赤鬼,逼他退开雅子阿姨。
阿姨仍旧抱着小麻糬,目不转睛地看着馨战斗的模样。
「可恶、可恶!我怎么可以输给过去死在人类手中的鬼!」
赤鬼退避到河的另一侧,高举起羽衣,并挥舞手臂让羽衣在空中回旋。
结果,赤鬼的头上产生了巨大的龙卷风,将周围的岩石、刚刚砍倒的树木全都卷进空中飞舞。
「去死吧!」
岩石乘着强风在空中错落飞行,几乎都直直往馨砸去,但其中有一块朝雅子阿姨的正上方坠落。
「哇啊啊啊啊!」
「妈——」
馨赶不上,所以在雅子阿姨眼前接住那块岩石的人,是我。
「……咦?」
我用这双纤细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接住那块巨大的岩石。雅子阿姨神情惊愕地望着我,脸上神情清楚写着「怎么可能」。
我洋洋得意地用单手举起岩石。
「馨的妈妈也是我重要的婆婆喔。你刚刚是故意瞄准她的吧?真是不知死活的家伙耶……哈!」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接到球又丢回去而已。
我将岩石朝着那只头目赤鬼扔回去,他张开风幕想要拦截,但就连风压都发挥不了作用,岩石如同陨石般一直线朝头目呼啸而去。「哇啊!」地传来一声惨叫。
「啊哈哈!真丢人。元祖赤鬼果然是我!」
我豪爽大笑,到现在还是执着于元祖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