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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幼稚园篇〉馨,与前世妻子重逢

    『鬼神都不屑的邪道!』

    在这声呐喊中,我被源赖光砍下首级。

    那瞬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一直认为,如果真有死后的世界,我,酒吞童子,肯定会坠入地狱。

    ○

    「馨!快点,今天幼稚园开学!」

    「……我已经准备好了。」

    「哎呀,你已经到玄关了?啊,那你在那里等一下。便当、便当。」

    「便当我已经放进包包了。」

    「啊?你什么时候……」

    「妈,你在化妆的时候。」

    我的名字叫作天酒馨。从今天开始要进幼稚园的中班就读。

    而妈妈还在那边嚷嚷着:「咦?跑哪里去了?」「钥匙呢?」「我忘了涂口红!」东缺西漏的,还没准备好要出门。不过,每次都是这样啦。

    我已经先打理好自己,在玄关等待着。

    那里有一面大镜子,每次看见上头映照出的自己,我就忍不住叹气。

    什么呀,这个小不点的模样。

    我前世可是对平安京盛世造成威胁的鬼——酒吞童子,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简直可笑到让人想哭。

    「我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鬼耶。」

    身体小小的,穿着幼稚园罩衫,却是个看起来很神经质的臭脸小鬼,眼神也无精打采的。

    而且接下来还要被寄放在幼稚园。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我拥有曾身为成人的酒吞童子的记忆,根本不可能有谈得来的幼稚园小朋友。而要是反过来配合他们聊天、玩耍,一下就精疲力尽了……

    「嗯?」

    我发现有几只手掌大小的绿色生物,正在玄关角落悄悄走动。是隅田川的手鞠河童。

    我们家的公寓大厦位在隅田川旁边,所以偶尔会在家里看到他们的身影。

    看来是跑来我家偷方糖的,正在搬运。

    就算我转世成了普通的人类,还是能看见这些家伙呀。

    「你们是怎样,又跑来别人家里搬东西喔?」

    「啊~?对不起,只是借一下啦~」

    「明明借了也不会还。」

    「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耶。啊,这个避邪用的圆锥形盐柱也搬走好惹~」

    摆在玄关一角的避邪盐堆也白白成了他们的生活物资。

    这群小妖怪东偷西拿地,将各种东西装进自己带来的袋子里搬走,却找不到路出去,我就帮他们将大门推开一道隙缝。

    话说回来,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溜进来的呀?

    「啊——讨厌啦,这样上班会迟到耶。」

    「……幼稚园而已,我一个人去没问题啦。」

    「啊啊?别说傻话了。要是让这么小的小朋友一个人走去幼稚园,我可是会遭人家白眼呢。」

    妈妈一如往常地爱生气。

    不,或许是因为我的这种态度。

    爸妈对于我们家这个一点都不像小朋友的冷淡小孩,似乎不晓得该怎么关爱我才好。

    而我也没有忘怀那段遭双亲遗弃、化成鬼的前世。对于父母,我没办法敞开心扉。

    话说回来,这个时代也太无趣了。

    都从那个时代跨越千年转世到未来的世界了。

    这种无聊透顶的灰暗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过往那些争端,但我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开了一个大洞,非常空虚。对于每天的生活,简直厌烦透顶。

    不,搞不好这里是真正的地狱。

    我所珍视的人事物,一个都不剩了。

    我找不到她。

    「……茨姬。」

    我脑中总是、常常、一直在想前世的妻子,茨木童子的事。

    她现在仍以鬼的身份活着吗?

    好想她。想见她。

    可是,如果她看到我这种小不点的模样,搞不好会很失望。

    那我想要快点长大。

    长大成人,离开这个家,我就要去找她。

    幼稚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

    我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散落的樱花花瓣,走在妈妈旁边。

    「哇啊!」

    一阵强风袭来,每个人都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

    没错。在那阵强风中,有一个幼稚园小朋友逆风冲过我身旁。

    「——咦?」

    赤红色的。

    那双高贵的赤红色目光,那股灵气,我不可能忘怀。

    我不禁回过头,眼神追着那个头发透着红色的小女孩。

    那个女孩好像在追赶被风吹跑的黄色帽子。

    但那顶帽子卡在樱花树上的高处了。

    不,不对。是妖怪!

    爱恶作剧的妖怪跑去捉弄她,把帽子拿走了。

    小女孩很勇敢,用那副小小的身躯爬上巨大的樱花树。看起来是她妈妈的人慌张地大喊:「天啊!真纪,快点下来!」担心得要命。

    真纪。难道是她的名字吗?

    她爬到小妖怪待着的高处,只是露出慈悲为怀的豪气笑脸,小妖怪立刻就把帽子还给她。

    看到那副神态,我就肯定了。

    那个女生果然是她。

    「茨姬!」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那个名字。

    小女孩似乎是听到我的声音,在高高的树枝上左顾右盼。

    「哇。」

    一阵强风吹来,她失去平衡,我赶紧冲到树枝下方,「砰」的一声巨响,成为那小女孩的垫背。

    没办法稳稳接住她,真是太丢脸了。

    不过只要她,只要茨姬没有受伤……

    「痛……好痛。」

    「喂,你、你没有受伤吧?」

    「……」

    「你有哪里痛吗?」

    我慌忙把她抱起来,双手握紧她的肩膀,出声问道。

    一看到我的脸,她就愣住了。

    一点一滴地,两个人的眼睛都越睁越大。

    嘴巴就像图画中那样张成圆形,眼睛连眨都不眨。

    这副神情的小茨姬傻在原地,她面前飘散着许多樱花花瓣。

    「!」

    但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激动起来,挥开我的手臂。

    接着神情极度混乱地绕着樱花树跑了几圈,才又朝广场的方向逃走。

    「茨、茨姬?你为什么要逃呀。茨姬!」

    我也立刻爬起来,追上去。

    她明明是小女孩,却跑得有够快。我正想去追她时,她已经不见踪影了。

    可是……我确定。我看得见。

    茨姬灵力的色彩、气味,都跟过往毫无两样。

    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线。

    我双手拉着那条线,走到幼稚园角落的兔子小屋,探头朝里面看。

    「……找到了。」

    里面是,双手环抱着身体、缩成一团的小茨姬。

    我一出声,她的肩膀就一阵颤动,慢慢抬起头来。

    没错。小茨姬的表情依然写满混乱,还带着几分畏怯。

    为什么?

    但她已经不再从我身边逃开,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深处。

    所以我也缓缓蹲下,凝望着她的眼睛。

    只要看眼睛,就能知道。

    寄宿在里头,茨姬炙烈燃烧的强烈红光。

    但那道光亮有些扭曲。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她的眼眶蓄满泪水。

    「我见到你了吗?」

    她脱口而出问道。

    「我真的见到你了吗?」

    泪水滚滚流下,那只朝我伸来的小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一直找……一直,好想见你……酒大人!」

    望着她这副神态,我也才终于真切感受到,自己与前世的妻子重逢了。

    「你是……茨姬吧?一定是。我不可能会看错你。」

    「酒大人、酒大人!」

    茨姬小小的身躯,紧紧抱住同样小小的我。

    没错,是我喔。我不停点头,抽泣到都快要不能呼吸了,哭个不停。

    我也伸出小小的手臂环住她的后背。原本总是平静无波的内心剧烈撼动,极少哭泣的这双眼睛,热泪不断涌出。

    茨姬。茨姬。

    这样呀,你转世了啊。

    转世了,就表示茨姬死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茨姬。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等我们回过神来,其他那些不知情的幼稚园小朋友来到我们四周,对我们指指点点。

    追过来的双方母亲看到我们的模样,也都十分震惊。

    那是当然的。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是两个幼稚园小朋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莫名其妙的画面吧。

    不过,这只有我们会懂。其他人都不会明白。

    走过死别,历经漫长岁月……

    然后,某对夫妇重逢了。

    「酒大人,你有受伤吗?」

    「没怎样啦,小事。应该有点擦伤吧。舔一舔就好了。」

    「不行啦。人类的身体很脆弱的。我们已经不是鬼了喔。」

    这间幼稚园我从小班就开始上了,而真纪是从今天进入这里的中班开始就读。换句话说,我们同年。

    两个人都被分到蒲公英班,我们窝在教室角落讲悄悄话时,茨姬频频询问我的伤势。

    在茨姬下面当垫背时,不小心擦到手肘留下的伤口。

    「酒大人,很痛吧?我也很常受伤,随身都会带着OK绷。我帮你贴。」

    茨姬原本就是爱操心的个性。

    她从幼稚园罩衫的口袋中掏出OK绷,神情认真地贴在我的手肘上。

    那个模样,让怀念的感受一涌而出。但那些记忆已经并非现实了。

    我们在遥远过往的年代中死去,投胎转世后,来到这里。

    我们的关系已经重新洗牌过了。

    「那个,茨姬,我已经不是『酒大人』了。酒吞童子已经死了。你看看四周。因为你用那个名字叫我,所以其他小朋友都觉得很奇怪。」

    「哎呀,这点酒大人你也一样呀。我也已经不是茨姬了。茨姬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的名字叫作『茨木真纪』。是真纪喔。」

    「……真纪。」

    是个生气勃勃的好名字。很适合。

    「我是馨,天酒馨。」

    一听到我的名字,她的眼睛就眨了起来。

    而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

    脸上明明还挂着笑容,但那副模样让人看了有点心酸。

    「已经不能叫酒大人了对吧?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有点寂寞……不过,是一样的。你的灵魂,拥有一样的色彩。」

    她落下的泪珠,我用自己小小的手指轻轻拭去。

    我们都是穿着幼稚园罩衫的小朋友,所以这个画面看起来不太对劲,但真纪用自己的手盖住我的手,轻压在她的脸上。简直就像在用肌肤、用体温,确认我确实存在一般。

    「我一直都好想见你,好难过好难过,好寂寞。不过……终于、终于见到馨大人了。」

    「馨大人?不用再加『大人』了啦,我们只是幼稚园小朋友耶。」

    「那就馨头目?馨老大?」

    「不用不用,通通都不要加。」

    「……那……馨?」

    真纪怯怯地直呼我的名字。

    只不过是叫名字而已,不晓得为何她脸就涨红了,还用手掌盖在双颊上。

    害我跟着也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时,她总是依恋地唤我酒大人,所以直呼名字感觉倒是很新鲜。

    真纪虽然年纪还很小,但往昔茨姬的样貌依然留存着。

    这让我无比怀念。她可爱的举动,让我忍不住心动。

    这是什么呀?我转世之后连一丁点都不曾颤动过的坚强心脏……等一下等一下,对小女孩心动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即使她是我前世妻子的转世也一样。

    「咳咳。反、反正就是这样啦。我们都已经投胎转世了,以后就叫彼此现在的名字吧。不然的话,看在其他人眼里会觉得很奇怪。」

    现在也是,幼稚园的小朋友和老师,都朝着面对面跪坐在教室一角的我们,投来奇异的目光。特别是老师们,双颊泛红地交头接耳,让人很介意。

    至今都表现得像个小大人的我,居然一直跟一个小女孩黏在一起。

    喂,我们可不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啦。

    「你听好,真纪。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虽然不晓得将来会变成怎样,但最好不要一直黏在一块儿。这样对你我应该都不是好事。」

    「咦?」

    真纪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用力点了头,用那双小手在脸颊啪地拍了几下。

    「你说的对,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一说出这句话,她的状态好像隐约产生了变化。

    「连鬼都不是了。只是普通的人类,只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以后会一岁一岁地增加,逐渐长大……然后,或许会各自喜欢上别人呢。」

    「……咦?」

    这反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讲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真纪,茨姬,她该不会想要过跟前世不同的人生吧?

    活了漫长时光,拥有强壮的身躯,俊美又强悍的酒吞童子。

    然而却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前世老公。这么丢脸的我,难道她已经……

    「呵呵,我开玩笑的啦。馨,我有可能让你逃走吗?」

    不过,真纪展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那张脸根本不是小女孩会有的神态,还摆出稍嫌高压的态度,用手指指着我的胸口。

    「『我是你的』这句话,是你以前自己说的喔。可不准你说忘记了。所以你必须再次跟我结婚才行。」

    「啊……啊?」

    我莫名震惊。茨姬以前偶尔会对酒吞童子拿出「妻管严」的一面,但命令、玩弄这种举止……

    「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等、等一下。突然讲这是什么呀。你是哪来的臭屁小鬼呀!」

    「我才不是臭屁小鬼,我是你这家伙的前世老婆。」

    「居然叫我这家伙。」

    她双手扠腰,理直气壮又果断地说道。

    咦?茨姬原本是这种人吗?

    那个好胜的微笑,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已经没了因重逢而惊慌失措、泣不成声的茨姬模样。

    刚才明明还看起来那么梦幻、柔弱,光是直呼我的名字就小脸涨得通红。

    「因为……不先把这些话讲在前头,『酒大人』就会打算把一切都奉献给我吧。」

    「……啊?」

    「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会一直肯定『馨』的存在。」

    真纪到底在讲什么?

    她倏地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的远方。

    「啊,馨,吃便当的时间到啰。我的便当超级大的喔。其他小朋友看了一定会吓一跳,所以你要好好掩护我喔。」

    「掩护你什么呀?哇,真的很大耶,根本是便当箱子!」

    大胃王这一点好像没变。

    不过,她有些神态跟我所认识的茨姬,似乎不太相同。

    肯定是我不在了以后,她独自度过的时光内产生的变化吧。

    不过好像有一点点欠揍。

    明明我是考虑到真纪的未来,才不想在这个年纪就做出结论。

    她却反过来像个暴君般专断地对我下命令!

    「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我并不讨厌这样。啊啊,完全不。

    因为这是表示需要我的肯定话语。

    我最害怕的是,被说「不需要你」。

    如果我有什么能够给她的,其实我全部都愿意给。

    既然她想要再次在一起,我求之不得。来呀,没问题。

    不过,同时也有个爱唱反调的自己存在,一被命令,就想要反抗。

    我也想看看她着急的模样。

    或许多少也可以发挥一点制衡的功效吧。

    她的人生很重要。我们不能被强烈的爱意冲昏头,犯下全世界只剩下对方这种错误。

    所以我后来才会常常压抑奔腾的情感,说出:

    我们还不是夫妻。

    虽然还没结婚,但我要离婚!

    诸如此类。

    真纪都不晓得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还一副高姿态地回「你又讲这种别扭的话~」,在一旁窃笑。

    这也是远超过幼稚园小朋友年纪的老夫老妻对话,有种夫妇斗嘴的感觉。我们渐渐营造出一种让周遭有些不明就里的独特氛围。

    不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有无聊的时候,原本是折磨的幼稚园生活也变得愉快。

    我们平稳、快速地成长,逐渐积累更多相伴度过的时光。

    不过,偶尔真纪会一脸寂寞地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那是我所不了解的,她的另一面。

    真纪,在看什么呢?

    她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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