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过了五天。现在回忆起来,真的是太胡来了。
对于校园生活,我原本奉行的信条是不掀风波、不引注目。
没想到才刚升上二年级,马上就演变成这样子——
我心中这么想着,将自行车停在自家玄关旁。
——为期两周的假废社。
这便是对文艺社下达的处分。
我原本以为并未曝光,顺利逃过一劫,但我忘了小鞠。完全忘了她。
小鞠为了让我们逃走而闯入会场,似乎闹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白玉学妹为了惊喜而特别安排的——虽然婚礼会场接受了这种理由,但是对于在场的石蕗教师,似乎无法就此了事。
顺带一提,我不晓得什么是假废社。无人知晓。
「我回来了~」
我这么说着,打开玄关大门,见到并排的几双鞋子后叹息。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打开客厅门。
「温水,你很慢耶。」
「还、还不反省。」
……文艺社的成员们正围绕着客厅桌子。
社办因为假废社而无法使用,不知为何我家成为了聚会所。
这时,白玉学妹跑到我身旁,伸手接过我的背包。
「社长,辛苦了。大家今天为我开了欢迎会喔。」
「是这样啊。啊,外套我会自己脱啦。」
「请别客气。好了,我帮你用衣架挂起来喔。」
没错——白玉璃子正式加入文艺社了。
我们通力合作达成了作战计画,加深了社员间的羁绊。
「学长架子都摆到五层楼高了~」
「被、被风吹倒吧。」
八奈见和小鞠对我开起嘲讽。
希望大家不要误会,这是羁绊加深而生的玩笑话。
所以小鞠正阅读我藏在书架后方的漫画,还有八奈见正擅自食用我的布丁,也都出自紧密的羁绊。不会错的。
「啊,阿温回来了喔。欢迎回来~」
烧盐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走进客厅内。她说从学校到这里的距离刚好适合暖身,最近时常在这里露面。
这是无所谓,但是希望她不要在我家冲澡。会害我胡思乱想。
白玉学妹奉上装满麦茶的玻璃杯。
「烧盐学姊,请慢用。」
「谢谢你,小玉!」
烧盐一口气喝光了麦茶,来到八奈见等人所在的餐桌旁坐下。
我不知怎地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选择到沙发就座。背后传来甘甜的香气。
「各位,起司蛋糕烤好了喔。」
佳树手拿着起司蛋糕,自厨房现身。
我听着八奈见的欢呼声,视线往下挪向智慧型手机,见到小拔老师捎来讯息。
……关于本次的假废社,小拔老师似乎在背后帮了不少忙。
照理来说真的废社也不奇怪,但是参加婚礼的双方学校相关人士中,刚好有小拔老师的熟人,似乎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没有深入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很恐怖。
「之后得对老师郑重道谢才行……」
这先放一旁,小拔老师捎来的讯息是『家庭访问』的提议。
原来如此,作为文艺社的顾问,她很在意我们几个在假废社期间的状况吧。
很好,送出婉拒的讯息后,我也去吃蛋糕吧。
我快速输入讯息时,接到邮件的通知自上方滑入画面。
……咦?是白玉学妹送来的。
邮件附有一份档案,从档名来看应该是小说。
「温水,你不快点过来,蛋糕就要没了喔~!」
「我等一下过去,你们先吃。」
我这么回答八奈见之后,点开白玉学妹送来的档案。
◇
文艺社活动报告 ~白玉璃子 《日暮长屋的刺客》
自江户城外围的筋违哨所,经过八小路向南后,一路来到日本桥旁的鱼市场。
在远离大道的暗巷,破旧长屋的某个房间中,男人正专心地挪动毛刷。
对着油伞的骨架,涂上蕨菜与青柿汁调合制成的糨糊。
不留空白地涂满后,男人屏息,拿起油纸一张接一张小心翼翼地贴上。
随后男人注视着贴上的油纸,微微颔首,再度拿起毛刷。
此刻,钟声响彻渐渐转暗的天空。
时辰已到暮六(下午六点)。是本石町的报时钟。
近来灯油也不便宜。万一看不清手边,失手可就坏事了,男人心想,放下毛刷。
「雄之助哥,我开门了喔。」
话语声甫落定,头发盘成结棉发型的娇小姑娘便推开了镶木板的纸拉门。
年龄约莫十五、六。形状姣好的嘴唇稍稍噘起,她踏入门内地面。
「小铃妹妹,你来的正好,我正愁没得吃穿花用呢。」
听男人这么说,小铃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坐在比地面高一层的木地板。
随后她一一打开堆在墙边的油伞,仔细检查。
「好的,这三把我就收下了。」
小铃取出包袱巾包裹油伞,在地板摆了一枚一朱银付帐。
「怪了,这不嫌少了些?我到处赊的帐都还不出来啦。」
「前些日子不是先预借了吗?这次就扣掉了。」
小玲答得冷淡,但雄之助的表情似乎教她于心不忍。
她从缩缅布的束口袋中,又取出了一枚一朱银,轻轻放下。
「下不为例喔。」
「多谢。这下终于能买米了。」
将钱收进怀里,雄之助仔细打量般,注视着小铃的脸庞。
「小铃妹妹,你有什么心事吗?」
「之前约好要教我算数的,你都忘了吗?」
小铃使性子般嘀咕。雄之助神色为难,搔了搔脸颊。
「……我想,我还是别再跨过白田屋的门槛比较好。」
「为何?若是姊姊那桩事,已经——」
话说到一半,小铃咬着嘴唇垂下脸。
……过去,雄之助曾谈定婚事,要入赘白田屋。
白田屋是在照降町经营油伞与木屐生意的名店,对于没有土地能继承的三州武士家的四男,可说是求之不得的婚事。
雄之助将成为自己的姊夫,小铃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姊姊美野丧命。
「白田屋那种名店,哪有我的容身之处。之前的婚事本来就是非分之想。」
「说是名店,不过徒具其名。只是向真正的名店批购印上屋号的伞,勉强经营罢了。」
小铃以成熟的口吻说完,将包袱巾里的油伞抱在怀里。
「……我的婚事也已经谈好了。说是榊屋的三少爷。」
雄之助不禁屏息。他与小玲差了十五岁,总以为她还是个孩子。
而现在她也到了要招赘成婚的年纪——
「这样啊,希望一切顺利。」
榊屋是日本桥的吴服商。
听说近来成为了御用商人,出手阔绰大方。就夫婿人选而言无可挑剔。
听了雄之助那平淡的回答,小铃平静地起身。
「……明日,我会差人送来下次的材料。可别晚了。」
抛下默默颔首的雄之助,小玲旋即离去。
好半晌,雄之助仅是眺望着敞开未关的纸门。
在自己心头,美野依旧是三年前的样貌。
而自己身上的时间,也同样自那时便停滞不前。
「哦~小铃妹妹要招赘了啊。」
年轻男子边说边走进敞开的门内。
他将扛在背上的小菸草柜置于地面,自前襟底下掏出一只菸管。
「温藏,你一直在听吗?爱好真差啊。」
「这般破烂长屋,要怎么挡得了秘密。」
卖菸草的温藏在菸管中点火,通体舒畅似地吞云吐雾。
「说到榊屋的三少爷,以前就品行恶劣,很出名喔。」
「是这样吗?」
雄之助毫无兴趣似地应声,开始收拾糊贴伞纸的器具。
「周遭旁人也伤透脑筋,听说为了端正品性而送去剑术道场,反倒结交了一群坏家伙。白田屋的老爷也真是,偏偏挑上了这么一个纨裤子弟啊。」
收拾器具的手完全顿住。温藏耸了耸肩,伸出一只手。
「看在老同行的交情。只是打听消息的话,算你便宜。」
「和穷人也收钱啊。」
雄之助虽这么说,手伸进前襟摸出一朱银,递给温藏。
「多谢惠顾。不够的份,让你先欠着。」
接过银子,温藏扛起菸草柜就要离去时,转头看向雄之助。
「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回老本行?老实地当伞匠,刀上血渍也不会消褪喔。」
雄之助左右摇头,指向斜立于墙边的打刀与协差。
「刀早就典当了。鞘中只剩竹刀。」
「是吗?话虽如此,你的眼神与那时别无二致啊。」
留下这句话,温藏无声无息地消失。
……在那之后究竟过了多久呢?
确定温藏的气息消失后,雄之助掀起陈旧的榻榻米。
从中取出了一把刀。
三川国兼继。离乡背井时,父亲给的一把刀。
握住刀柄,用惯的鲨皮像是吸附手掌般,传来熟稔的触感。
他早已决心不再用这把刀。不,决心已成过去。
「……还真是忘不了啊。」
迳自吐露戏剧般的独白,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
这就是时代小说吗?写的比想像中还好。虽然写得很好,但登场人物的名字和设定,我还是别深究好了……感觉很恐怖。
「社长读我的小说了吗?」
人声突然自耳畔传来。我吃惊地转头一看,白玉学妹就站在一旁。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呢?猜猜看啊。」
白玉学妹绕到沙发前方,轻轻坐在我身旁。
「我一直想把我的处女作献给社长,我很高兴喔。」
——这个女人,是故意这么说的。
从举手投足到遣词用字,这女人彻头彻尾都是心机。
我都明白。正因为我瞭然于心,干脆任凭她戏弄,才能显示大人的肚量。
今天的白玉学妹有股牛奶般的甘甜香味,且裙子比平常稍微短了一点,这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来吧,你爱怎么戏弄我都可以。
与我的觉悟相反,白玉学妹的语调突然转为感性,开口说道:
「……那一天,真的是场非常美好的婚礼。」
她连平常的笑容都忘了,微笑中仅是盈满了幸福。
「姊姊和姊夫看起来都好幸福。我看了也发自内心欣喜——」
在背后的餐桌旁,佳树正为大家倒红茶。
白玉学妹朝着餐桌瞥了一眼,随后在我耳畔嗫嚅般低语。
「如果社长那时没有逃走,我会更高兴就是了。」
……被她戏弄了。
话虽如此,千万不要误会。我身为社长,必须摆出倾听的态度,不是真的怦然心动。
虽然不是,但可爱的新社员对我说这种悄悄话,稍微心慌意乱也情有可原。
「啊,对了,要不要看姊姊的照片?」
也不晓得白玉学妹是否明白我心中小鹿乱撞,她将智慧型手机的萤幕转向我。
萤幕上映着——身穿婚纱礼服的白玉姊姊,以及燕尾服的田中老师。
氛围与白玉学妹十分相似的女性,身穿一袭长下摆的礼服,与田中老师互相依偎般站立。而她手中拿着一束白色捧花——
「咦?这个不是……」
照片中田中实里手中拿着的,正是白玉学妹之前在社办手工制作的捧花。
我们逃走时把捧花留在会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白玉姊姊手中。
咦?所以说已经被白玉姊姊发现了……?暴露了多少?
我讶异地抬起脸,撞上白玉学妹的视线。
「真是赢不了姊姊呢。接下来,恐怕不容易。」
语毕,她笑了。
嘻嘻轻笑了好半晌,白玉学妹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和社长待在一起就觉得心情平静的理由,我稍微搞懂了。」
「咦?心情平静的理由——」
我傻傻地重复,白玉学妹的眼角浮现几分笑意。
「家里附近的空地长满了芒草。小时候我们三个人常常玩捉迷藏。到了秋天芒草枯黄时,姊姊和我曾对彼此笑着说,有种姊夫的味道。」
白玉学妹小声吸了吸鼻子,像是在确认气味。
「社长身上有种同样的味道——感觉很让人平静。」
……咦?我身上有和枯萎芒草同样的味道啊。我快死了吗?
「现在姊姊嫁出去,我也不能再找姊夫撒娇了,总觉得有点寂寞。所以——」
白玉学妹的指尖轻轻搁在我的大腿上,脸庞靠到我耳畔。
「——如果社长愿意当我的大哥哥,我会很开心的。」
之前试过姊姊玩法,这次要来妹妹玩法了吗?我的确很习惯当哥哥就是了……
这瞬间,一股刺骨的冰冷寒意沿着背脊爬窜。这是——杀气!
「……兄长大人,要不要喝点红茶呢?」
「!?」
佳树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手上拿着茶杯与茶壶。
身体如置身寒冬般冰凉,一道汗水却沿着额头滑落。
「呃,这个……既然都泡了,给我一杯吧。」
我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茶杯后,佳树把茶壶抬得特别高,倒出红茶。
红茶划出美丽的弧线轨迹。水气朝四周弥漫。
就在红茶即将自杯缘溢出的霎那,倏地止息。
「来,兄长大人,趁热享用。」
「啊,好的。我会享用……」
红茶靠着表面张力没有溢出,我战战兢兢地将其送到嘴边。
刚才明明那样散发热气,为何喝起来如此冰凉……?
我在颤抖中啜饮冰冷的红茶,这时白玉学妹笑着对佳树搭话。
「佳树你很关心哥哥耶。我也好想要这样的大哥哥。」
「那真是遗憾。兄长大人的妹妹只有佳树一个人。请别丧气喔?」
「也对,现在就先忍耐当学妹吧。」
「好的,请忍耐到永远。」
「呵呵,佳树真的好可爱喔~」
笑脸盈盈。两人笑着注视彼此。
这明明应该是令人莞尔的场面,为何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
对了,换作是不看场面的那些家伙们,肯定能为我打破这个状况。
我为了求助而投出视线,却见到那群家伙们正要走出客厅。
「等等,你们要去哪!?」
「温水,我肚子饿了,去便利商店一趟!」
「我差不多该回去练习了!」
「温、温水,漫画的续集,记得要买。」
抛下这些话语,三名女生挥手离去。那几个家伙,竟然逃走了。
我不禁感到绝望时,佳树轻轻坐到我的大腿上。
白玉学妹见状,面露亲切微笑。
「社长和佳树真的感情很好呢。」
「是的,我们感情非常好。对吧,兄长大人?」
「咦?啊,对……」
我注视着红茶的表面,如坐针毡地低喃——
1年F班,白玉璃子。
有点独特的第五名文艺社员。
新文艺社的一年,就这么揭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