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红色的船帆随风鼓荡。
弹开的雨滴在放晴的天空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下了一昼夜的暴雨终于在第二天清晨停歇,天气豁然开朗,怡人的蓝天出现在头顶。
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深红帆的海盗船迎着海风前进。
船头,女人们撸起袖子,蹲在水桶旁。她们在桶里竖起洗衣板,拿着肥皂用力搓起布料。
一人开始歌唱,其他人也跟着齐声歌唱起来。没有乐器,搓衣声就成了伴奏。嚓嚓嚓,嚓嚓嚓,女人们配合着旋律泼走水,拧干衣服和床单。随后一名姗姗来迟的少女双手抱着衣篮跑了过来,女人们就一个接一个把衣物放进了篮子里。
“嘿!”“这边也有!”“收工!”“麻利点!”
“喂喂,太多了!”
随着洗好的衣物陆续被放进来,篮子很快就变得满满当当。
长着雀斑的十五岁少女慌忙地把篮子抱紧在胸前。
这位少女肤色白皙,黑色的头发被红色的花布束起,裙子下面穿着松垮的裤子。虽然她本人只会说特兰斯马雷语,但是因为船上各类人种都有,特兰斯马雷语也能常常听到,所以不成问题。不过她的手臂又娇小又纤细,堆满的洗涤物对她而言似乎太重了。她步履蹒跚,东倒西歪地走在甲板上。
大型的横帆战舰就如同一个行驶在海上的小村庄。
海盗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热闹非凡。
砰砰砰,砰砰砰——这是为了修补破碎的地板而砸下锤子形成的旋律,在此之上还能听见少年水手们用拖把拖地的摩擦音。少女抱着衣篮,看不清脚下,一不小心踢倒了他们的水桶,于是她边走边回头喊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
脚步声重重地敲响,又有一群男人高声歌唱。他们排成一列拉动着绳索,在“嘿呀,嘿哟,嗖呀,嘿哟”的节奏声中倾仰身体,将之前收起的前帆展开到前桅上。(注:从船首到船尾,帆船的桅杆一般分为前桅、主桅和后桅。)
船上有好几张帆,但每一张都是深红色。帆刚展开,狂风陡起,一旁正在拉绳的男人们齐齐摔倒。少女把篮子举过头顶,想要避开前面横七竖八躺着的男人们。
“呀!”
差一点少女就被这群壮汉压到了。
其他海盗为了帮忙稳住船帆,立刻跑了过来,然后再次开始拉绳。
此时有的人还趴在地上,有的人则被踩到发出了悲鸣。在这吵吵嚷嚷的骚乱中,看乐子的笑声和海盗们的歌声从未停下。
“布鲁哈船长削去鼻子,卖了个高价。”
“乔船长哭爹喊娘,可是你的眼泪一文不值!”
少女从绷紧的绳索下钻过,快步走向前方。她的目的地是船尾的上甲板,那里是船舵所在区域,比起现在所处的甲板高出一截,可以轻易遍览船上的情况。
少女刚打算登上甲板的台阶,却在与旁边的男人擦身而过之时,被拍了一下屁股。
“呀!”
少女反射性地挺起腰,双手由于捧着篮子,无法保护屁股。她面朝男人的方向,倒退着登上台阶。
“请住手,我要去告状!跟头儿告状!”
“哈哈哈!黄毛丫头闹啥呢!等长点肉再说吧,摸着都没意思!”
“喂,见头儿顺带一句!”
台阶上方,另一个男人把胳膊架在上甲板的栏杆上,俯视着少女。
“就说放宽点喝酒时间,傍晚才能开始也太迟了。”
“不干,要说自己去,要挨骂也自己去!”
午饭时间明明还没开始,男人的脸色却早已通红。他手里拿着一个木杯,里面恐怕装的是麦酒。少女绕了一个大圈,继续攀登台阶,想要避开酒气。
这艘海盗船上的女人格外多,大概是女船长的缘故,女人们的贞洁也被严格的规章保护。尽管如此,对于妙龄少女们来说,这种生活环境毫无疑问是无比凶险的。自从一个月前上船以来,少女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上甲板上悬着好几列晾衣绳,女人们在那里晾晒床单和衣物。这艘船上的女人们工作得也很勤奋。少女在船舵旁放下了衣篮。
“篮子摆这里了!”
少女直起身,揉了揉因为搬运重物而疼痛的腰椎。正当此时,海风吹过,少女下意识按住裙子,晒干的床单和衣物一齐飘扬,空气中传来柔和的皂香。
越过上甲板的栏杆可以把刚刚经过的甲板一览无余。海盗们吵吵嚷嚷,磨着洋工。高高的桅杆对面,万里无云的晴空舒展开来。
喵喵,几只黑尾鸥飞过。海风吹拂着汗湿的皮肤,十分惬意。少女虽然讨厌海盗蛮子们所聚集的这艘船,但是却喜欢上甲板的栏杆所面朝的这幅风景。(注:黑尾鸥,即日语的海猫,因叫声像猫而得名。)
“好啦,午餐时间到,虽然迟了点!我把饭带过来了!”
一名身材傲人的女性端着盘子出现,女人们停下手中晾衣服的工作。
少女和其他女人一道,聚集到了盘子旁。盘里说是午餐,但和陆地上的比起来却朴素不少,每个人只有一块裂纹硬面包外加一块奶酪,而且大多数日子都是相同的食谱,偶尔会有酸汤可以把硬面包泡开,但是今天看样子连汤汁都没有。少女看着手中的面包和奶酪,叹了一口气,此时那名身材傲人的女性又递过来一组面包和奶酪。
“你去把这个带给储藏库的俘虏。”
“……唉,我吗?”
“我还要给大伙分食物,你正好闲着对吧。”
“闲倒是闲……”
女性口中的储藏库俘虏,是指昨天贸易船突袭中被船长带回来的金发少女。
相传那名少女是个“魔女”,因此大家——尤其是女人们——都不敢靠近她。这名身材傲人的女性肯定也是因为害怕魔女,所以才把送饭的活儿塞给新人。
少女绷起脸,毫不掩饰不情愿,紧接着啪的一声,屁股被拍了一下。
“噫!”
“好啦好啦!新人别摆出这副表情,没事的,不会被吃掉!”
不止男人,连女人也拍自己的屁股,真是不讲道理。少女虽然不爽,但遗憾的是,新人没有拒绝的权利。少女叼着自己的那份面包,无可奈何地走向舱内。经过漫长的舱内旅行,本来咬都咬不动的面包也变得不用泡汤就能吃了。
2
“那个,你好……”
少女把储藏库的门打开了一条缝,诚惶诚恐地窥视里面。
听说囚禁俘虏的笼子就在储藏库的深处。
少女用带过来的灯笼探照着漆黑的室内。储藏库的空间十分宽广,墙边堆了好几个木箱。少女刚踏入其中,散发的霉味就让她皱起了眉头。
脚边,被灯笼照到的老鼠吱吱地叫着,慌忙逃窜进了阴影中。
“我把午餐带过来了哦。”
船体随波摇晃,嘎嘎嘎……寂静无声的四周只能听见木制储藏库的声响,不过越往里走,越能听见某种声音。少女竖起耳朵,那是她不熟悉的语言,是瓦西亚语。
“——七百七十一头……——七百七十二头。”
“那个……有面包和奶酪……”
储藏库的最深处摆放着一个兽用的方形笼子,其中可以看见一个盘腿坐的人影。虽然光线暗到无法确认面孔,但是看轮廓无疑是位小个头的女性。她双手被绑在身后,应该就是传言中的魔女。
要不要靠近呢,犹豫归犹豫,面包和奶酪必须送过去,即使做不到把手伸进笼子中,至少也要把东西摆在笼子前。少女从裙子的口袋中取出手帕,蹑手蹑脚地走近笼子。
魔女的嘴里仍然在咕哝咕哝地吟诵着什么。
“……——小洛夫莫夫七百七十三头,小洛夫莫夫七百七十四头……”
“呃,那个……午餐,我就放在这里了。”
少女弯下腰,把灯笼撂在一旁,接着又把手帕摊开在笼子前,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放下面包。
光是如此简单的行为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紧张感。少女再次伸出手,正准备把奶酪放在手帕上时,偷偷瞥了一眼笼内盘腿坐的魔女,可是魔女的脸部被阴影覆盖,依旧看不清表情。
“小洛夫莫夫……七百七十——七十……”
“……那个,您听到了吧?这是奶酪。”
“——……奶酪,奶酪?哇!几头来着?忘掉了!”
魔女突然提高音量,吓得少女一下子缩回了抓有奶酪的手。
接下来魔女开始口吐特兰斯马雷语。
“是哪个混蛋!突然搭话,搞得跳栏的小洛夫莫夫都变成了奶酪!明明差一点就到一千头了!就差一点!”
“噫,唉,什么?小洛夫莫夫……?”
“哦?你这家伙连洛夫莫夫都不知道啊。”
魔女冷不丁地把鼻尖凑到了铁栅栏前,脸颊撞在格子上,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少女吓得“哇!”的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倒,奶酪也失手掉在了地上。
灯笼的火光照亮了从铁栅栏的另一边盯向这里的那副面孔。
于是少女第一次看清了魔女的容貌。那是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子,右边脸上带着三条纵向的裂痕,十分可怖,然而那对翠绿和浅蓝的——双色交辉的异色瞳,却美得惊人,抹去了伤口的骇人。
倒映的灯光在她的瞳孔中跳跃,整个人远远地就散发着一股冷气。她的衣服被葡萄酒染得赤黑,可是白色的肌肤却滑嫩得仿佛一吹即破。少女不禁觉得这位美丽的魔女就像是某种工艺品,是用冰块雕刻出来的雕像。
“洛夫莫夫是栖息在<北国>的美丽长毛鹿,它的角能做成漂亮的酒杯,毛皮可以变成温暖的大衣,肉则是重要的食材。可恶……竟然被连洛夫莫夫都不知道的家伙给妨碍了。”
笼中的魔女把脸离开栅栏,懊恼地低下了头。
“差一点……差一点就一千头了,这可是第一次的一千头啊?栏杆的另一边马上就能筑起洛夫莫夫的乐园了,可是却……崩坏了,崩坏了!”
“那个……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魔女在生气。少女一边窥探着笼中的魔女,一边环顾四周,搜索掉落的奶酪,想要尽快结束自己的工作。
“那个……午餐,啊!”
少女转过身去,只见奶酪被一只老鼠抱在怀中,正是刚才看见的那只老鼠。
“不好,魔女大人的奶酪!”
“没事,我不吃饭,奶酪给史汀奇就好。”
少女再次转向笼中的魔女。
“……史汀奇?是指那只老鼠吗?”
“昨天我们刚成为了好朋友。别看史汀奇那样,它可是非常顾家的,有很多孩子。”
“……唉,魔女大人可以和老鼠对话啊。”
“哈?怎么可能?我看起来像是老鼠吗?”
“……不,对不起。”
“小姑娘,你叫啥?”
“呃……”
面对从铁栅栏另一边传来的提问,在笼子前弯着腰的少女眨了眨她那吊梢眉的眼睛。自尊要强的眼神下是淡淡的雀斑,一头黑发透过红色的花布头巾露了出来。这位少女名为——
“卡布奇诺。”
3
卡布奇诺·梅洛原本是属于坎帕斯菲洛城的女仆。
当初她随公主进入〈骑士之国罗威〉展开贸易谈判,可是因为罗威的背叛,坎帕斯菲洛一行人惨遭团灭。卡布奇诺幸运地被罗威城里的女仆们藏匿起来,保住了一命。躲在城里疗养了一阵子之后,为了回到故乡坎帕斯菲洛,她藏身于货运马车的货物中前往北方——按计划本应如此。
然而阴差阳错,那辆马车的目的地却正好相反,它没有北上反而南下。在卡布奇诺困乏昏睡之际,藏身的木箱被搬到了商船上。
途中,因为太过闷热,卡布奇诺把同箱的葡萄酒都喝光了。尽管如此,她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运往南方。之后商船遭到了海盗袭击,木箱又被搬到了扬着深红帆的海盗船上。
打开盖子后第一个窥视木箱的是船长布鲁哈,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先被那些粗暴的男人们发现,那酣睡在箱中的女仆装少女可就不一定能平安无事了。
话虽如此,女仆对于布鲁哈也没有什么意义。面对自称是“从某间宅邸逃出来的流浪女仆”的异国少女,布鲁哈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头疼了好一会儿。
“嗯——干脆卖掉吧。”
“别别!浪费,太浪费了!”
急忙举手发言的,正是差点被卖掉的卡布奇诺本人。
“本人出身良好,什么都会做!我从没见过比我更勤奋的女仆,从照顾起居到管理行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怎么样,要不要让我在这艘船上试试?”
“哦。”
看着卡布奇诺拼命说个不停的有趣样子,布鲁哈会心一笑。
“你想当海盗吗?”
“……嗯,算是吧。”
一想到要在异国他乡被当成奴隶卖掉,卡布奇诺就忍不住拼命推销自己,可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她至今也没有搞明白。
每次上岸时,卡布奇诺都想找机会溜走,但是作为新人的她处在警戒期,随时都有人监视。海盗把少年水手掳上船来,当成劳动力——这种事在这个行当司空见惯,所以对于被迫上船的新人都会实行严格的监视,至少半年内不会松懈。
卡布奇诺・梅洛已经成为了海盗布鲁哈的所有物,不再属于坎帕斯菲洛的公主,但她打心底仍然是一个坎帕斯菲洛人,她还没有放弃回故乡的目标。在海盗船上工作的这一个月左右,她每天都在伺机逃跑。
“……好,卡布奇诺,给你一个叫我‘涅儿大人’的机会。”
“……唉?”
铁栅栏的另一侧,双手被绑在身后的魔女露出了高傲的笑容。
“我不吃饭,作为代替需要魔力。虽然用‘数小洛夫莫夫’可以抑制魔力的消耗,但大概……撑不过今天一天。最坏的情况下,我今晚就会自燃而亡。”
“……自燃而亡?”
卡布奇诺跪坐在笼子前,听着涅儿的话。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些话,但她注意到盘腿而坐的涅儿正在有意识地进行深呼吸。灯笼照亮了涅儿的额头,没有冒汗,脸上的笑容似乎也游刃有余,然而那一丝焦躁的微表情却让卡布奇诺察觉到了,这个魔女在逞强,其实她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所以把‘冻住的右臂’拿来。”
“右臂……?”
“那个女人……这艘船的船长,她昨天从贸易船上带回了一条手臂,你不知道吗?”
涅儿昨晚受到了布鲁哈的审问。
当她供出自己是“雪之魔女”,以及刺在冻尸上的剑是九使徒之物时,她也得知了布鲁哈出于某种原因只夺走了洛洛的右臂。
洛洛的右臂应该在涅儿魔法的作用下处于冻结状态,也就是说,涅儿本身的许多魔力至今仍灌注在里面……才对。因此,最坏的情况下,真到了魔力枯竭、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维持之际——
“就吃那个。”
“那个是指……?手臂吗?”
她要将洛洛右臂残留的魔力收回自己体内,尝试延命,也就是要洛洛放弃手臂。当然,这只能撑一时,可是如果自己自燃而亡,洛洛也会共赴黄泉,他应该会谅解吧。
“……呃,换言之,你要我从头儿身上把‘冻住的右臂’抢过来吗?不可能啦,毕竟这艘船的船长是什么传说中的‘海之魔女’。”
“啧……!”
涅儿一脸苦涩地咂了咂舌。
“那混蛋果然是‘海之魔女’吗,难怪那么强。”
“你和头儿打了一架吗?”
“是啊。我先声明,我比那家伙更魔女,是超级超级大魔女。”
“……魔女也分程度吗?”
“哼!意思就是,我是比她更强大的魔女。”
“不是因为输了才被抓的吗……?”
“哼!”
涅儿把头撇向一旁。
这副孩子气的举动让卡布奇诺稍微放松了戒心。短短几分钟内,她对涅儿的印象就改变了。这个魔女不是冰雕,虽然外表像冰雕一样美丽,但言行举止却非常具有人情味。
“雪之魔女”涅儿是卡布奇诺遇见的第三位魔女,是三人之中最不可怕的那位。
卡布奇诺回想起遇见第一位魔女时的情景。那是在罗威的惨剧之夜,正当她被魔法师的火焰包围、差点做好死亡觉悟的时候,她在洛洛身边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女性。
卡布奇诺当晚被烧昏了过去,不过她从藏匿自己的罗威女仆口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得知了黑犬洛洛带走了被幽禁的“镜之魔女”,还听说了那晚“镜之魔女”与洛洛合力将坎帕斯菲洛的公主迪莉莉乌姆带出了城堡。
那么不言而喻,当时站在洛洛身边的那名女性就是“镜之魔女”。既然她帮助了洛洛,那说不定魔女并非都是坏人。
“那个……魔女大人很强吗?”
“哈,很强?是比你想的强一百倍哦?”
“那么,那个,可以带我离开这艘船吗?”
“嗯?”
涅儿疑惑地歪着头。
“我……其实不是海盗,有个地方我非回去不可。”
卡布奇诺已经听说了领主巴德遭到处刑的消息,也知道了祖国坎帕斯菲洛城沦陷的事实。她无法相信,心都快碎了,但她忍住了泪水,因为还有希望,坎帕斯菲洛的公主迪莉莉乌姆还活着。
“我必须回到某个人的身边,一刻也不能耽误,必须尽快回去。那个人现在一定非常悲伤,我必须陪在她身边。如今不是在这种地方……当什么海盗的时候。”
迪莉莉乌姆虽然是个任性又顽皮的公主,但同时也是个比任何人都深爱民众、为民众幸福着想的公主。失去父亲巴德,失去城堡与祖国,不知道她的心会有多痛。一想到迪莉莉乌姆,卡布奇诺就坐立难安。
卡布奇诺・梅洛是属于坎帕斯菲洛的女仆,是迪莉莉乌姆的侍女,那么她该回去的地方早就有了答案。尽快回到公主身边——这是自己的职责,比一切都要优先。
“好啊。”
涅儿简洁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愿意叫我涅儿,我就为你而战。”
“我明白了。关于‘冻住的右臂’……我会努力试试,涅儿大人。”
4
“根据‘雪之魔女’的说法……我看到的那把剑似乎是九使徒的东西。”
船长室位于上甲板最里面,不愧是这艘船上地位最高的人使用的房间,装潢非常豪华。房间内侧放着防水的柚木书桌,中央则面对面摆着两张铺有坐垫的沙发。
墙边的装饰柜上随意陈列着无数通过袭击商船抢来的珠宝,包括镶有大颗宝石的胸针、各国的货币、金块和银制圣杯等等。
布鲁哈背对着破破烂烂的泛黄地图,没有待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了书桌上。从书桌向外看,正面的墙壁上有一扇窗户,透过它可以看见被风吹得啪哒啪哒的衣物。
“那家伙自称在<北国>打倒了九使徒之一的‘召唤师’。我在对方船上看到的‘冻尸’就是那家伙的同伴,战斗结束后被她冷冻保存……”
“也就是这只手臂的主人?魔法真是不可思议呢,居然能维持冻住不化。”
琳达背靠着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起恢复原样大小的洛洛右臂。原本绑在头顶的黑色长发已经解开,披散到腰际。
被冻布包住的右臂,形状就像刚摘下来的玉米棒。掀开布可以看到微微握拳的手指僵在那里,摸起来冰冰的。
“不像是假的,伤口很逼真,重量也刚好是一只手臂的重量。”
琳达把东西递给帕尼尼。帕尼尼坐在沙发扶手上,依旧赤裸着饱经锻炼的上半身。他转过头,伸出手,从琳达那里接过“冻住的右臂”,表情苦涩,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哇,好冰。”
他试着用“冻住的右臂”轻轻敲了敲布鲁哈所坐的柚木桌,桌子发出了清脆的哐哐声。
“喂,不要乱敲,还我。”
帕尼尼把“冻住的右臂”递还布鲁哈,随后双手在厚实的胸肌前交叉抱胸。
“所以你相信那个魔女的话吗?”
“怎么说呢……”
布鲁哈将自己的左手滑进了那只微微张开的冰冻右手。
恋人般十指相扣的姿势让她的表情似乎有些恍惚。
“至少我现在对这只手臂很感兴趣。”
“你的兴趣太糟糕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不用魔导具拘束那个金发女?她是魔女吧?光把她关在笼子里,她说不定会用魔法逃出来。”
“因为这只手臂被她的魔法冻住了哦?而且是现在进行式。如果阻断魔力,好不容易抢到的宝物就会融化腐烂。”
昨天摔在海盗船甲板上的涅儿在被布鲁哈拘捕的前一秒醒了过来。
她十分害怕被魔导具束缚,表示自己身体的时间被魔法冻结了,所以开山刀砍不死她。她大喊“如果魔法解除,不只是我,连黑犬也会死!”。
布鲁哈等人不知道在大陆北侧很有名的“坎帕斯菲洛的猎犬”,但他们知道涅儿所说的“黑犬”是指那具插着美丽装饰剑的冻尸。
也就是说,那具尸体不是尸体,和抢来的右臂一样,是活的。
“商品的价值会随着故事水涨船高。打倒九使徒的男人,以及刺进他胸口的九使徒之剑……谁听到都会觉得是个绝佳的故事,而且还是活生生的……!比任何题材都要值钱。早知道这东西这么有价值,当初就该把他的身体也抢过来,就算再冒点风险也无所谓,真是可惜……”
帕尼奇傻眼地摇摇头。
“哈,谁会相信魔女说的话啊。”
“我也是魔女啊。你不相信我吗?”
“……你是‘家人’啊,别问这种坏心眼的问题。”
帕尼奇双手抱胸,瞪了一眼布鲁哈,布鲁哈耸耸肩。
“不用担心。那家伙要是乱来,我会阻止她,而且重要的右手在这里,她不会逃走的,更何况那家伙是‘瓦西亚人’,高傲的北方战士不会说无聊的谎话。”
“太蠢了,瓦西亚人也会说谎吧。”
“那家伙不会,你跟她打过就知道了。”
布鲁哈将“冻住的右臂”从头顶丢下,等它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后又接住了落下的它。
“没有出乎寻常的计策,也没有耍小聪明的假动作。直来直往,感情用事,简直就是头野猪,根本不像是会说谎的战士。”
“哎呀……”
连续丢出两三次“冻住的右臂”后,布鲁哈失手让它掉到了地上。
“冻住的右臂”滚到了布鲁哈坐着的桌子底下——卡布奇诺的眼前,后者正抱膝躲在桌子下。借助前面挡板的缝隙,包在布里的““冻住的右臂”清晰可见。看到那只冻结的手指,卡布奇诺不禁“咿呀”地怪叫起来,随后又急忙用手捂住嘴巴。
卡布奇诺在储藏库和涅儿交谈后,立刻前往了船长室。刚到达时,房间里还没有人,她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就偷偷潜入房间,开始翻箱倒柜,然而目标物“冻住的右臂”却始终不见踪影。就在她东翻西找时,布鲁哈等人来到了船长室,吓得她急忙躲到了桌子底下。完全错失逃跑时机的卡布奇诺一直躲在布鲁哈坐着的桌子正下方,屏住气息,不停发抖。
“……嗯?”
布鲁哈跳下书桌,刚刚传来的微弱尖叫让她心生疑惑。她捡起“冻住的右臂”,再度坐回书桌上,从上方窥探桌子底下,即卡布奇诺刚才躲藏的地方,不过里面没有任何人,或者说人已经金蝉脱壳了。
刚刚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卡布奇诺从里面爬出来,移动到了书桌侧面。她背靠桌侧蹲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怎么?有老鼠吗?”
“或许吧。最近太多了,让他们大扫除一下好了。”
布鲁哈直起身子。
“……所以真正的宝物怎么样了?能用吗?”
“嗯,全部都是真货,而且数量很多。”
帕尼尼起身离开沙发扶手,从口袋里拿出的手掌上放着三颗铅弹,正是布鲁哈在贸易船的仓库里找到并抢来的东西。
布鲁哈从他递过来的手掌上拿起一颗。
“怎么样,要试射一下吗?”
帕尼尼随即把卡在腰带扣上的筒状武器递给布鲁哈。
布鲁哈将“冻住的右臂”搁在一旁,接过武器。这个带有银制装饰的筒虽然尺寸不过手掌大小,但重量却沉甸甸的。布鲁哈将弯曲的握把贴合手心,把手指搭在扳机上,然后又把筒前端的洞口朝向正面的门,摆出射击姿势。
这种名为“手枪”的武器还没有普及开来,算是个稀奇物。只要把铅弹塞进空洞,将火药填进火药池,再扣下扳机——如此简单的一套动作就能杀伤敌人,实在是一种可怕的远程武器。
“……不可思议,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布鲁哈陶醉地望着手枪。这种武器最优秀的地方在于虽然像魔法,但又与魔法不同,即无论是谁都能使用。
“黑火药也有两个木箱的分量,随你怎么射。”
帕尼尼耸了耸肩,坐在沙发上的琳达补充说明道。
“就航海纪录来看,那艘贸易船曾多次往来于奥兹与萨乌罗,载运大量的铅弹与火药……还有许多枪械。”
“大量的枪械被运进<港口城市萨乌罗>,购买者是奥马尔人富商,那些家伙说不定真的打算掀起战争。”
“……有了它,就算不会魔法也能杀掉魔法师,力量关系已经颠覆了。”
布鲁哈抚摸着枪身上的美丽装饰,愉悦地笑了起来。
“哼哼哼,时代要变了。”
布鲁哈跳下桌子,走向船长室的门口。
“马上来射射看吧!拿什么当靶子呢?”
琳达与帕尼尼也跟着布鲁哈起身,走出了房间。
确定室内鸦雀无声之后,卡布奇诺从桌子侧边探出头。
“……走了?哇,真幸运。”
眨眼间转危为安,卡布奇诺长舒一口气。
吱吱吱……摇晃的船长室再度恢复宁静。从窗户射入的阳光随着房间倾斜缓缓移动,向外可以看见随风飘动的床单。
卡布奇诺的目标“冻住的右臂”静悄悄地待在桌上。
卡布奇诺站起身,颤颤巍巍地拿起它。冻僵的右臂异常地冰冷和坚硬,卡布奇诺带着半分恐惧半分好奇,像是要剥开玉米般,掀起了裹布。看到微微握拳的指尖,卡布奇诺转开了视线。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手,但魔女想要的肯定是这只手。
卡布奇诺拿着“冻住的右臂”,走向门口,打算离开房间。
此时墙边的装饰柜突然牵动了她的视线,让她停下脚步。那里毫无防备地放着宝石与饰品等乍看之下比“冻住的右臂”更值钱的宝物。偷一个藏进口袋里也不会被发现吧——这种邪恶的想法闪过脑海,卡布奇诺吞了吞口水。
装饰柜上斜靠着一块陈旧的石板。尽管在闪闪发亮的宝物中,朴素的石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卡布奇诺就是莫名受到了吸引,她拿起石板,转到背面一看。
“画得……真好。”
石板上描绘的是一位少女的笑颜。那是一位表情丰富、十分可爱的少女,她有着卷曲的长发与充满好奇心的双眼,柔和的脸颊让人感受到天真无邪。
“……”
不晓得是不是被少女的笑容驱散了邪念,卡布奇诺将石板放回原位,随后只拿起原本的目标“冻住的右臂”,准备离开船长室。透过门上的小圆窗确认外面没有人后,卡布奇诺打开了房门。
就在她踏出房门的下一瞬间——
“——砰!”
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吓得卡布奇诺肩膀打了个抖。
枪口抵在她的右边太阳穴上。卡布奇诺战战兢兢地看过去,发现布鲁哈一直躲在小圆窗的死角处,等着她这个小偷出来。
“是我赢了。好啦,交出来。”
布鲁哈伸出手掌,然而手掌对着的却不是卡布奇诺。站在卡布奇诺左侧的帕尼尼和琳达全都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各自将一枚银币放到了布鲁哈的手掌上。
“……啧,为什么选那个啊,这个小不点。”
“真奇怪,明明还有其他很多值钱的东西呢。”
看来他们三人赌的是卡布奇诺会从房间里偷什么。
布鲁哈以裹缠的姿势把手绕到了卡布奇诺的肩膀上。
“卡布,这表示你知道那个东西的价值对吧?为什么?”
“啊……呃,那个……”
卡布奇诺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5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好吃,非常不好吃,都冻了那么久。”
被反绑双手的涅儿依旧关在笼子里,连同笼子一起被帕尼尼扛着移动。
他们穿过船舱,走上甲板。由于扛在肩上的笼子是斜的,盘腿而坐的涅儿也维持着斜的状态,她大喊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好吃吗?想必也是,毕竟涅儿大人就是如此充满魅力,但是你这种家伙根本吃不了我!牙齿一磕就会断掉,哈哈哈,因为我现在是冰冻状态!”
“吵死了,都说了不会吃你。”
辗转几段楼梯,笼子最后被重重地放在了上甲板的舵前。船舵另一侧有栏杆,从那里可以俯瞰下方的甲板。
抬头望去,深红帆高高耸立,薄紫色的天空中拖着绵长的云朵,西下的夕阳将其染上了晚霞的颜色,耳边阵阵的涛声宁静又祥和。
“哟,‘雪之魔女’。船上的旅行还愉快吗?”
以深红帆为背景,布鲁哈站在船舵前。
她的手臂搂着卡布奇诺的肩膀,后者缩着身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啧,涅儿咂舌。
“……失败了吗?”
涅儿从笼子里朝布鲁哈喊道。
“那个小丫头,稍加威胁,就哭哭啼啼地成了我的手下。呵呵,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不适合当海盗,赶紧丢掉算了。”
布鲁哈听懂了暗示,知道涅儿想让自己放卡布奇诺下船,不过布鲁哈却哈哈大笑。
“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弱不禁风又背叛别人的没用丫头,但这家伙是我买下的,是我的东西。在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海盗之前,我得负起责任照顾她,对吧?”
布鲁哈用搂着卡布奇诺肩膀的那只手,捏了捏卡布奇诺沮丧的脸颊。
“疼疼疼……疼。”
“……”
涅儿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装作不经意似地观察周围。正面是布鲁哈,斜后方的左右两边站着琳达与帕尼尼,三人对笼子呈现合围之势。
“你看起来很难受啊,魔力快见底了吧。”
“哈?我一点也不难受啊?”
盘腿坐着的涅儿挺直腰杆,从正面回瞪布鲁哈,但很明显是在逞强。
涅儿的肩膀上下抖动,气息漂浮。她的魔力几乎空了,别说打破牢笼战斗,连站起身都有困难。早知如此——涅儿有些后悔——就不应该数小洛夫莫夫,应该趁昨天还有魔力的时候殊死搏一把。
“你想要这个对吧?”
布鲁哈放开卡布奇诺,举起另一只手上“冻住的右臂”。
“我可不打算还你。被魔法冻结的神奇右臂——而且还是打倒九使徒者身体的一部分。若是找到憎恨魔法师的买家,就当作‘英雄之臂’,若是找到露西安的买家,就当作‘恶魔之臂’,总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
“然而头疼的是,没有你的魔法,它就会腐烂,如此一来,价值就会暴跌。这玩意儿就是冻着才有意思,不会融化才有价值,你死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麻烦。”
布鲁哈往前几步,隔着铁栅栏俯视涅儿。
“简单来说,你只要能摄取魔力就行了吧?”
“……哼,你要给我魔力吗?”
“嗯,可以啊。”
涅儿本来是想挑衅,但布鲁哈却轻易地点头答应。
“……‘白金之晨’,然后是‘口袋里的象人’。”
布鲁哈连续咏唱,缠绕在腹部和大腿上的两处章鱼脚纹身随即啪啪脱落,离开了褐色的肌肤,然后在布鲁哈的背后,逐渐实体化为两条黏糊糊的巨大章鱼脚。
卡布奇诺不由自主地后退。
“哇啊!章鱼!”
从腰际尾椎骨一带伸出的两条章鱼脚,简直就像尾巴一样在扭动。
“……是召唤魔法吗?”
“不,是操作魔法。这只章鱼说白了就是我的精灵,它非常贪心,能够夺取他人的魔法。”
布鲁哈弯起一条章鱼脚,拿到自己的头上,然后怜爱地抚摸着泛白的尖端。
“例如这个尖端白色的章鱼脚,就是夺取了某种能白金化自己身体的炼成魔法。”
接着布鲁哈操作另一条章鱼脚,让它在背后蜷起。
“这个则是将抓住的东西缩小,也是炼成魔法。”
“真是多话的女人……竟然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魔法。是觉得就算被我知道,也不会构成威胁,所以瞧不起我吗?还是说你是个大笨蛋?”
“这是示好的一环。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像是看不见前方的黑暗,或是无法预测行动的疯子。未知的魔法也是一样,不知道规律就会感到害怕,可是我不想让你害怕。你知道‘操作型’的弱点吗?”
“……破坏附魔物。”
“没错。”
“操作型”的魔法使用者是通过“附魔物”来使用魔法的,“附魔物”是本人的象征,像特蕾莎丽莎就是通过白蛇缠绕的小镜子让精灵阿芙罗显现的。
“‘操作型’的‘附魔物’一旦被破坏,就什么也做不到了,可我的‘附魔物’刚好就是纹身。只要皮肤没有被烧掉或是撕裂,就不会被破坏,所以是无敌的,很厉害吧?”
嘻嘻嘻——布鲁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像个孩子。
“……”
“好了,言归正传。”
布鲁哈切断了一条章鱼脚。
“章鱼脚有八条,每条都能储存一个抢来的魔法。如果想放弃某个魔法,就必须把对应的章鱼脚从根部切断,然后过一阵子就会长出没有储存魔法的普通章鱼脚。”
布鲁哈又伸出了新的章鱼脚,代替刚才切断的那条。新的这条是由右脚踝附近的纹身实体化而成的,跟刚才那条部位不同。
“换新需要花费一定时间。即使遇到很有魅力的魔法,要是储存空间满了,就无法抢夺了,因此我时常留着两条普通状态的章鱼脚当作备用品。这两条就给你吧。”
布鲁哈对准她称之为备用品的章鱼脚,用白色尖端的章鱼脚切下了前者的尖端。
接着她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章鱼脚碎片,从铁栅栏的缝隙里递了进去。
“来,吃吧。”
“……不需要。”
涅儿无法接受这一行为,隔着章鱼脚瞪向布鲁哈。
“难道……你喜欢煮熟的?”
“闭嘴,你是瞧不起瓦西亚吗?我不需要施舍。”
“不,这是交易。我说过了,你死了我也会头疼。”
“呵呵呵……那你就用那只章鱼精灵夺走我的魔法吧。你自己来冻住手臂,不是更省事吗?”
“哈哈,没想到你脑筋动得挺快。夺走你的魔法,确实也能把‘冻住的右手’维持下去,但这么一来,我就得一直伸出这只章鱼脚,太累人了。”
而且——布鲁哈继续说道。
“我先解除你的魔法,再重新施展魔法,就算能冻住手上的这条右臂,但‘紫红色舌头的魔女’那边的身体呢,它会因为不能及时附上魔法而融化吧?我们是打算连那具‘冻尸’也一起带走的,或者说,那具尸体才是重中之重,是最值钱的部分。”
“……”
涅儿垂下眼帘,思索起来。虽然任凭对方摆布很不爽,但眼见魔力就要枯竭,不想落个自燃而亡的下场也别无选择。
在双手被绑在背后的状态下,涅儿杀气腾腾地望向布鲁哈-
“……等我魔力恢复了,一定有你好看。”
“好啊,我会阻止你,你不会忘了已经输给我两次了吧?”
“哼!”
涅儿没有回话,只是张大嘴巴,一口咬住了递来的章鱼脚碎片。
6
太阳完全西沉,入夜后,甲板各处都点亮了提灯。琳达、帕尼尼与卡布奇诺回到了下甲板,上甲板只剩下布鲁哈与笼中的涅儿两人。
白天活力四射、吵吵嚷嚷的船上现在弥漫着肃穆的氛围。虽然有人在,但他们大多数都不说话,而是拿着分配的杯子,也不举到嘴边,就那样各自注视大海。
真是个宁静的夜晚,头上满天星斗无声地闪烁,脚下大海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你是怎么变成魔女的?”
布鲁哈将胳膊架在栏杆上,一边环顾下方的甲板一边问道。
涅儿则一边用力咀嚼着大块章鱼脚,一边隔着铁栅栏回应。
“被龙抓伤了。”
“真的假的?”
布鲁哈惊讶地转过头。
“瓦西亚不会说谎。我跟弟弟一起召唤了龙,是一只脏兮兮的、莫名其妙的龙。虽然我们痛揍了它一顿,把它赶了回去,但那时眼睛被它抓伤了。等回过神来,就已经能够使用魔法了。”
“……哦,召唤?瓦西亚人还真是疯狂啊。”
“很疯狂吧。你也不是天生的魔女,而是后来才成为魔女的吗?”
“这个嘛,是秘密。”
“是后来才成为的吧。如果是天生的魔女,就不会问‘是怎么变成魔女’这种问题。”
“……你真的很聪明呢。”
布鲁哈直起身子,背靠栏杆。
“我没有像你那样戏剧性的故事,我只是把‘受诅咒的短剑’插进腹部,仅此而已。”
“受诅咒的短剑?那是什么?魔导具吗?”
不只是封印魔力的拘束具,与魔法相关的道具都统称为“魔导具”。涅儿本以为那把短剑与魔法有关,所以才如此询问,然而布鲁哈却含混地耸了耸肩。
“嗯……的确是魔导具,但我们不那样称呼它,因为那把短剑起源于夏姆斯教。你知道太阳神阿・夏姆斯吗?对于出生在北国的你来说,应该是位陌生的神吧。”
涅儿老实地摇了摇头。
“阿・夏姆斯是一位厌恶战火与斗争、劝导人们成为‘好邻居’的温和神明;而月神艾尔・卡兰姆正好相反,歇斯底里又善妒,充满了攻击性,‘受诅咒的短剑’就是这位艾尔・卡兰姆制作的。”
布鲁哈继续将身体靠在栏杆上,仰望着浮在头上的新月。
“……你知道吗?漂浮在伊南特拉海上的新月,似乎比从其他国家看到的新月更加弯曲。它会弯成一道妖艳的弧线,散发出魅人的魔力。仿照那个月亮制作的诅咒短剑就被称为‘伊南特拉升起的月亮’。”
涅儿也追着布鲁哈的视线,抬头望向月亮。
“剑身就像那个新月一样,诡异地弯曲着,作为武器来说完全不合格。听说它过去是在祭典上使用的,艾尔・卡兰姆的诅咒就封印在短剑里——”
布鲁哈把视线转向笼中的涅儿。
“传说那把剑的剑尖会助长被刺者的憎恨与攻击性。心中盘绕的怨恨与痛苦越强,那个人就会被月神艾尔・卡兰姆的黑暗吞噬得越深,从而获得强大的力量。”
“……原来夏姆斯教也有那种像魔导具一样的东西啊。”
“哈哈,透个底,短剑弯曲的剑身其实是以龙的钩爪制成的,原理和露西教的‘割礼’一样。不过短剑的原主人是夏姆顿,他觉得那把助长憎恨的短剑是与太阳神阿・夏姆斯为敌的诅咒道具,很恶心,就出手了。”
辗转之下,短剑落入了布鲁哈他们所在聚落的长老手中。
“我们一族并非夏姆顿。话又说回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大婆婆才会把短剑放在手边。她将短剑珍藏起来,对我们说‘绝对不能碰’、‘会被诅咒’。可是听到这种话,反而会让人更想碰触吧?……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布鲁哈呢喃道。
“我想着如果真能得到黑暗力量,那也值了,于是出于好奇刺了自己的肚子,结果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三天三夜。”
“出于好奇心?……真是疯狂。”
“很疯狂吧,不过强大的力量很有魅力。”
“嗯,只要有了那个,就能不断制造魔女呢。现在还在吗?”
“不,已经不在了。‘割礼’不是风险很高吗?而且那把短剑‘伊南特拉升起的月亮’不是原始的龙爪,是经过加工的道具。觉醒魔力的可能性大概比原本的‘割礼’还要低,有人曾模仿我,想通过短剑获得力量,但最后有三人因为伤口化脓而失去手脚,四人因为出血过多而死。”
“……”
“看样子它的确是把诅咒的短剑。心生害怕的大婆婆为了不让牺牲者继续出现,就把短剑丢进了海里。”
“……那些家伙一定是憎恨不够吧。”
“憎恨?”
涅儿抬头看向侧起脑袋的布鲁哈。
“你不是说过吗?那把短剑能从月神那里获得黑暗之力,而且憎恨愈强,力量愈强吧?虽然有许多人失败,但你撑住了。这表示你对某样事物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到底是什么?”
“……”
布鲁哈目不转睛地回望涅儿,这女孩的脑袋真的很聪明,与言行举止相反。布鲁哈没有回答,而是背对笼子,把两只胳膊架在栏杆上,示意话题到此结束。
“……谁知道呢,太久了。”
涅儿吞下章鱼脚,和布鲁哈一样,隔着正面的船舵俯视下方的甲板。
聚集在船沿的男女正将花束抛入海中,那是已经褪去橘色的金盏花干花。
“……他们在做什么?”
“镇魂仪式。”
布鲁哈凝视着下方回答道。
“昨天袭击贸易船时死了十六个人。大海连结着一切,包括死后的世界,活着的我们得将死者所珍惜的事物送过去。”
仔细一看,抛进海中的不只花束,还有银制装饰的短剑、宝石、皮革书和羊皮纸等各种物品,它们都被郑重地送归海中。
一名女性将挂在脖子上的坠饰抛入海中,随后哭倒在地,被其他女性搀扶着。那大概是死去男子的恋人或妻子吧。
“接下来要干杯,为死者祈福,你也一起缅怀他们吧。”
“你傻了吗?我是敌人,那十六人当中说不定有被我的剑刺死的。”
“正因为你和他们交手过的,所以才要请你称赞他们。如何?我的同伴们直到最后都很英勇吧?”
“……”
死亡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包含了荣誉,这样的生死观与瓦西亚也有共通之处。涅儿把话吞了回去,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来,干杯吧……啊,该不会是因为冻住了没法喝吧?”
“……不是不能喝,虽然不会醉。”
“那就这么决定啦。喂,卡布!”
布鲁哈从栏杆俯身向下,喊住了忙着分配杯子的卡布奇诺。
“也拿点葡萄酒来这里。加上你的份,总共三杯。”
杯子分发到甲板上的每个人手中后,布鲁哈把手放在上甲板的栏杆上,开始讲话。在众人瞩目下,她逐一念出十六名死者的名字,并简单描述了与他们的相遇和他们身上的小故事。
布鲁哈高举杯子,赞扬他们的奋斗。“敬勇敢的海盗们,”布鲁哈带头干杯。
涅儿盘腿坐在笼中,轻轻倾斜杯子。
笼子旁点亮的提灯给异色瞳添上了一缕暖红。虽然杯子里装着葡萄酒,但冻住的涅儿尝不出味道,她只是让嘴唇前端沾湿而已。
另外,人们还分到了由鹅肝酱与蔬菜碎烤成的固体食物——冻派terrine的切片,它跟平常分到的裂纹面包或者咬都咬不动的肉干不同,一点都不硬。
布鲁哈说这样稍显丰盛的大餐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能吃到。
然而无法享受味道的涅儿对食物没有兴趣。“给你,”涅儿把食物递给坐在笼子旁的卡布奇诺,卡布奇诺双眼放光,回道“可以吗!”。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同伴的死总会让我想起这件事。”
布鲁哈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她再次背靠起栏杆,一边吹着晚风,一边倾斜杯子。
“所以我们要尽情享受今天。”
看到一旁的卡布奇诺眨眼间就吃光了两块冻派,布鲁哈也递出了自己的那份,说“这块也给你吃”。卡布奇诺又回了句“可以吗!”,表情也跟着明亮起来,但她立刻就警惕地摆出了戒备姿势,不过最后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收下了冻派,整个过程就像在喂食野猫一样。
“……死亡不是结束,而是踏上新旅程的开始。我原以为你们的‘死’跟瓦西亚相似,但看来有些不同呢。”
涅儿在牢笼中嘟囔道。
“……不过,我喜欢‘尽情享受今天’这种想法。”
“对吧?”
夜风吹动了布鲁哈的黑发,“嘿嘿”,她开心地笑了。
转过神来,星空下响起了弦乐的音色,是琳达在甲板上拉小提琴。在悲壮的旋律中,布鲁哈突然放声歌唱,用的是共和国伊南特拉的本土语言——奥马尔语,唱的是一首悼念死者的镇魂曲。
“我们挣扎过,一滴泪也没流。”
“我们战斗过,因为有心爱的人在身旁。”
“挺起胸膛吧,同志。我们不会忘记你。”
“安息吧,同志。唯独今晚可以尽情哭泣。”
涅儿不懂奥马尔语。不过这首为死者祈福的歌饱含了慈爱的情感,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闭上嘴巴,专心听着布鲁哈响彻夜空的歌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听到涅儿的话,抱膝坐在牢笼旁、吃着冻派的卡布奇诺抬起头。
“我听说她是个残忍的魔女,会削下敌人的鼻子,但同伴们看样子倒是很爱戴她。”
“而且还分了冻派给我。”
卡布奇诺大口吃起第三块冻派,真是只势利的猫。
“是不是有传言说她吃过人鱼?我想想——”
涅儿隐约记得特蕾莎丽莎与维多利亚聊过这件事。
“没吃过啦!你是说《人鱼公主》的故事吧?‘海之魔女’用魔法把人鱼变成了人类,那是人鱼自己希望的。”
卡布奇诺把脚尖朝向涅儿,重新坐好。她在海盗船上工作的时候,从女前辈们那里听过这个爱情故事,据说这个故事在临近伊南特拉海的城镇里特别有名。
于里面出场的是一位名叫“荷璐卡丽”的人鱼歌姬。
“……金色的长发,白色的肌肤,还有宝石般的翡翠色眼睛。荷璐卡丽的双脚就像鱼的尾鳍,鳞片闪闪发光。她是六兄妹里的老幺,也是个很会唱歌的人鱼。这样的她在十五岁时救了一个在海里溺水的人类青年,并带回了海底的住处,据说她爱上了那个英俊的青年。”
“沉到海底要怎么办?青年死了吗?”
“不不,那里是海底也能呼吸的神奇地方。半人半鱼的人鱼们所生活的乐园,传说就在那种神奇的地方。”
“哦……是玛娜穴吗?”
布鲁哈的歌声停止,热烈的掌声响起,卡布奇诺也跟着轻轻拍手。
没多久,琳达拉起下一首曲子。卡布奇诺继续说道。
“五个哥哥姐姐都告诫荷璐卡丽不可以喜欢上人类男子,可是荷璐卡丽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爱意。她以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见到了号称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海之魔女’布鲁哈。”
“出现了,布鲁哈,可恶的章鱼魔女。”
明明自己也是魔女,涅儿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布鲁哈把荷璐卡丽变成人类,但荷璐卡丽爱上的青年竟然是魔法师。”
“真的假的?”
“真的。其实这个魔术师早就盯上了神奇的‘人鱼乐园’。五位兄姐发现后,立刻叫荷璐卡丽杀了青年。‘来,等他酣睡时,用这把短剑刺进他的胸口’。”
“……残忍归残忍,倒也没什么办法。所以荷璐卡丽亲手杀了心爱的男人吗?”
涅儿抓住铁栅栏,把脸凑近卡布奇诺。
卡布奇诺也把脸凑过去,在她鼻尖前低语。
“……不。虽然荷璐卡丽举起了短剑,对准了睡着的男人胸口,但男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醒来,成功逃走了。”
“切!真是个敏锐的男人!”
涅儿放开铁栅栏。
“可是荷璐卡丽必须杀了青年。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人鱼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