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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看不见的伤痕

    「桃花司司头进言说要进行祓禊。」皇帝将红色棋子「啪」一声放在紫檀棋盘上说。

    坐在对面的青蓝说着「祓禊吗」,执起深蓝色的棋子。

    「谁要祓禊?」

    「宫中所有人。」

    「所有人吗?原来如此,也许是个好主意。」

    青蓝落子。棋上描绘了瑞鸟衔花纹,十分精美。

    「虽然无法根除邪秽,但应可稍加抑制。」

    「嗯,所以今天,萤和桃花司先去了千稚山,各官衙再依序进行祓禊。毕竟邪秽在宫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连你的法术也制不住吗?」

    「我给皇宫设下的结界,正犹如滴水穿石般一点一点慢慢被瓦解。但是,即使恶气再多再浓,也不至于如此轻易招来邪秽。」

    青蓝将一个仿花的小银盒放在棋盘上,打开盒盖。

    「此香来自桃花司。」

    盒里装着泛着黑绿色的香。

    「有人施了招秽之术。只怕是巫术师。若置之不理,桃花司的人迟早会被邪秽吞噬。此香似乎会令人上瘾。」

    「你从哪里弄来的?」

    皇帝说这句话的语气倒不像是问,更像是确认。

    「后宫的女官。」

    「哼。」

    皇帝哼了一声,似乎感到没趣。

    「毒菇火灾毒香,要查的事没完没了。对了,青蓝。」

    青蓝将盒子从棋盘上拿开,一边应「是」。

    「刚才你借口放盒子,不动声色地移了棋子对吧?我都看到了。」

    青蓝露出沉稳的笑容,摇摇头。

    「臣岂敢在君上面前这般行事。」

    「你这笑容可骗不了我。输了就输了,何必这么小家子气?」

    皇帝移动棋子。

    「这里的棋子,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君上,这颗棋子是在这里。」

    青蓝也移动了棋子。皇帝皱起眉头。

    「你这好胜的家伙,真想让那些把你捧为『花橘君』的女官们看看你这样子。你可是宣誓效忠于我的,就不能让我赢一盘棋吗?」

    青蓝自八岁便服侍皇帝——虽然当时,皇帝还未登基。当他好不容易逃离了内乱频仍的霄国,却遇上船难,与亲人离散,不知何去何从时,是皇帝救了他。

    「真是的,想当年你还挂着两条鼻涕的时候——」

    皇帝的话突然中断,看向房门口。一个佩带长刀的年轻人跪在那里。是授刀卫的人。

    皇帝说声「进来」,他便悄无声息地迅速来到皇帝身边。

    「启禀陛下,关于内膳司一事——」

    皇帝立刻端起无懈可击的执政者姿态。

    ✿

    怎么办?

    萤对着祓禊的那条河,犹豫不决。

    她已经脱得仅剩一件白衣。丝和其他的少女们也一样,站在萤的身后。

    「那么,朱华姬,你的祓禊如何进行?」

    「呃。」

    如果说「从岩石上跳下去」,她会不会生气?

    ——可是,那样的确很痛快。

    像是被彻底冲刷过一番,感觉无比清爽。

    ——柊殿下也说那是个好方法。可见,这个方法也许比我以为的还好。

    萤点头「嗯」了一声,走向岩石。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场。她必须拿出大大方方、堂而皇之的态度。

    「你要做什么?」丝半是好奇、半是讶异地问。

    「要爬上岩石。请跟我来。」

    少女们面面相觑,但见丝跟着萤走,她们便也照做。

    萤先爬上了一块合适的岩石,再从那里爬上旁边的岩石,就这样一直爬到瀑布潭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岩石上。

    看她站在岩石的边缘,丝疑惑地开口问道:「朱华姬,爬到此处究竟是要做什么……?」

    「请看我怎么做。」

    萤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气息。

    「嘿!」

    喊完,她便脚一蹬地跳进河里。身体坠落时的不安、破水瞬间的疼痛、水裹住身体的清凉、向上浮出时被拉起来的感觉——这一切合而为一,成为探头出水面时的解放感。

    ——啊啊,好舒服。

    萤甩甩头甩掉水滴,抬头便看到丝她们那群少女,正一脸惊愕地俯视着自己。

    萤游了几下让出地方,对岩石上的少女们挥手。

    「请吧,请跳下来。」

    说归说,她们却都僵在那里,动也不动。看样子是害怕往下跳。萤放下手,溅起小小水花。

    「果然还是行不通……。」

    这时,却见丝一步站上了岩石边缘。

    「是我决定要依你的方法来进行祓禊的,既然是自己做的决定,我言出必行。」

    丝神色僵硬地说完,下定决心般地抿着嘴,从岩石上纵身一跳。水花四溅地喷到脸上,萤不禁闭上眼睛。

    睁眼时,丝已经从水里冒出头来,正有些失神地仰头看天。萤划着水靠过去。

    「还好吗?」

    「这般感觉,前所未有。」

    丝吐了一口长气。

    「原来跳水如此舒畅。」

    萤松了一口气。果然,跳水会让人神清气爽。

    因为丝跳了,其他少女也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每个人在浮出水面时,都像褪去了什么似的一脸清爽。

    「祓禊,即『身削』;以跃下的劲道,一举去除身上的坏东西。而自河底浮起,则与重生仪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去邪秽,生新力,果真如殿下所说,是个好方法。」

    从河里上岸后,丝边擦头发边这样说明。

    「嗯。」萤含糊点头。她当然没想这么多。

    其他少女们也陆陆续续上岸。一脸神清气爽的少女们在注视萤之后,齐齐失重般地当场跪下。

    「请原谅我们,朱华姬大人!」

    突然被行大礼,萤吓了一跳。

    「我们不是有意要做出那种事的。」

    「真的!我们本来只是……想说几句话刁难一下,可是……。」

    「一闻到那种香,就好像有人拿铁烙在心上一样难受,自己也莫名其妙,就好想好想伤害别人。」

    少女们泪眼汪汪地为自己做过的事颤颤发抖。邪秽一定是对她们造成影响了。然而——

    「真的很对不起,朱华姬大人。」

    「我们绝对不会再犯。」

    少女们在面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让萤不知如何是好。她之前就是想听她们说这两句话,觉得只要自己听到了,被践踏过的就会复原如初。

    但是,当时的恐惧和屈辱、巴儿被她们伤害的愤怒,却仍僵固不化,没有消失。

    她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吵架以后,当对方来道歉,自己也应该道歉,或是原谅对方。

    道歉,原谅,结束。可是……。

    「朱华姬。」

    丝开口了。

    「真心生气时,最好别轻易说『给我道歉』。但凡说出口,别人道歉了,你便必须原谅,别人也有凭据要求你原谅。然而,换作是我,我不会因几句道歉就原谅。在那之前,我会把人沉到这瀑布潭里去。」

    丝以冰冷眼神看向少女们,那眼神意味着她真的会这么做。少女们害怕得发抖。

    丝将头发往后拨,催促道:「祓禊完了,快换好衣服回春杨宫。」

    然后,她再次看着萤。

    「她们的行为,亦是身为司头的我的责任,是我督导不周。然而,我不会向你道歉。既然我不道歉,你就不必原谅。错的就是我。」

    听她说不必原谅,萤忽然放松了。

    「丝大人。」

    萤不禁低声喊道,丝却皱起眉头。

    「你是我的上司,岂能以大人称呼我。」

    对啊!因为少女们都这么叫,萤没多想便也跟着叫了。

    「那么,丝姑娘。」

    「连直呼我名字的魄力都没有,这样的人可值得我服侍?」

    「可是,丝姑娘年纪比我大吧?」

    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直呼名字不太好……萤是这么想的。

    「我十六啊?」丝这么说。

    萤大吃一惊。

    「咦,和、和我一样大?」

    萤不顾失礼地对着正在换衣服的丝的身体直打量。

    身量高固然也有影响,但丝与萤截然不同,她的身躯有着女性的柔美曲线,看起来实在不像同年龄。

    「不是我早熟,是你的身体瘦小得不像十六岁。」

    萤「呜」了一声,哽住了。

    ——总觉得最近一直被人这么说。

    萤刻意不去看自己的身体,换好衣服。

    「别管那些了,朱华姬,『言祝之仪』上演奏的乐器你可决定好了?」

    换好衣服的丝问起,萤点头。

    「横笛。」

    目前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笛子了。

    「好的。既然如此,桃花司便配合横笛来准备。」

    在「言祝之仪」上,朱华姬与桃花司的人要联合向神明献乐。仪式就在三天后,丝的这几句话,顿时让萤想起仪式在即,肩头沉重无比。

    ✿

    「『言祝之仪』啊……。」萤喃喃叹息。

    「言祝之仪」一如其名,朱华姬将在仪式中获得神明的祝福。只有朱华姬听得懂神明的话语,其他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也因此才能作假。

    「『言祝之仪』怎么了吗?萤。」

    柊的声音落在头顶上。此刻,萤正与柊同骑安斗。她侧坐着,柊的手臂牢牢支撑着不让她掉下来。

    他们在祓禊的回程上,与桃花司一行人同行。有人与兵卫——兵卫府的士兵——的马同骑,也有人坐轿子。四周皆有兵卫保护。

    萤仰头看柊。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能不能办到?」

    「不用担心。你的笛音很美,神明一定也会喜欢的。」

    可是,那个应该会喜欢的神明根本不在——这句话,萤当然不敢说。

    神明的祝福,在仪式后要向神只官报告并加以记录。这些祝福,青蓝会帮忙构思,萤只要转达即可。

    但是,她很不安。会不会穿帮?奏乐会不会顺利?她能不能当好一个让所有人都无可指谪的朱华姬?

    「既然你这么不安,回去以后就尽量吹笛子吧。奏乐的时候没办法胡思乱想。我也会陪你的。」

    「谢……谢谢。」

    柊笑了笑,很含蓄地摸了摸萤的头。

    ——他又肯碰触我了。

    自从桃花司那件事以来,柊虽然有所犹豫,但又会接近她、触碰她了。

    摸着自己的头的手、环在腰上的手臂的温度,都让萤很开心,同时又有点痒痒的。

    ——每次被柊殿下碰到就好安心。可是,为什么却又会坐立不安?这两种感觉明明相反啊!

    明明像被阳光包围般暖洋洋的,心却怦怦跳,静不下来。

    萤偎在柊的怀里,弄不清这矛盾的感觉。

    ✿

    ——原来人的体温这么温暖。

    柊将靠过来的萤抱在怀里,惊奇得近乎感动。

    萤的温暖彷佛一寸寸地渗进他心里。

    碰到她,就觉得好温暖,好高兴。能够触摸到那份温暖让人好开心,只想一直摸着,一点也不想放开。

    ——萤是真的不讨厌我的触碰吗?

    虽然再三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心怀期待,可是——

    「我不要!」

    他说不当亲卫的时候,萤说她不要,她愿意让自己当亲卫。她拉起他的手,说她伤害了他;还说只要有他在,她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呢?

    萤不怕自己吗?他很想相信,却仍踌躇着不敢伸出手,一颗心摇摆不定。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再让萤受半分委屈。

    ——再也不要让她出现那种表情。

    当时,看到萤从桃花司逃回来的样子,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身上就一件白衣,怀里抱着被剥下来的衣裳,头发也乱了,却拼命忍着不哭。

    再也不要让她露出那种表情——他抱着萤的手用力握紧。

    她动了一下,柊赶紧放松力道。

    「抱歉。」

    萤说没关系,害羞地低下头的时候,后方传来马匹的厉声嘶鸣。是一匹殿后的兵卫的马。只见马匹情绪激动,抬起了前脚,嘶鸣声有如尖叫。

    「有人放箭!」

    落马的兵卫大叫。箭矢插在地上。

    多半是被那枝箭射伤,那匹狂乱的马腹部流着血。

    「呜……。」

    另一名兵卫肩上中箭,呻吟着落马。紧接着,又有箭矢从后方射来。山脚下的路两旁都是树林,只见手持武器的人纷纷自林中出现,约有十来个,个个都是一身盗贼样。

    受惊的马失控,队伍乱了。

    「不要分散!保护朱华姬大人!」

    身为队长的兵卫佐扬声大喊,但遭遇突袭受惊的马不受控制,队伍越发混乱了。

    柊将萤用力按在自己怀里,要安斗快跑。他拉紧缰绳,穿过马群。这里距离春杨宫并不远,与其迎击,不如甩开贼人。

    ——只是一般的盗贼,还是针对萤而来?

    地方通往都城的路上常有盗贼出没,却从未听说这一带有盗贼。他们的主要对象是商人,但商人并不会走这条路。

    柊边想边策马,却见有烟雾自右侧上风处飘来。不断冒出的浓烟呛到了柊,也遮蔽了他的视野。

    柊躲开烟,转而向下风处骑去。那瞬间,左后肩在受到冲击的同时,感到一股灼烧般的疼痛。

    柊忍住没出声——中箭了。

    看来敌人是以烟雾干扰,算准了他转向时出手。

    「柊殿下!」

    看到插在他肩上的箭,萤脸色都青了。

    「没事……。」

    柊徒手拔箭,然后让安斗跑进旁边的树林。有树木阻挡,敌人便无法放箭了。然而——

    柊「啧」了一声。

    树林前方出现了一群执刀的男子。

    中计了。

    ✿

    柊骑着安斗闪避那些人时,萤只能紧紧抓住他。

    「听好了,萤,刚才在路上袭击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朝这边过来了。兵卫现在应该在整队。你抓紧马鞍,让安斗自己跑。安斗会带你去找兵卫。」

    柊语速很快地这般交代。萤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的话。

    「绝对不能被安斗甩下去,知道吗?」

    柊边说边拉起萤的手教她抓住马鞍,又抚了抚安斗的脖子,耐心告诉它:「安斗,萤就交给你了。」

    听到这句话,萤总算明白了,柊打算下马与那些人一战。

    「等等,柊殿下,不可以!请和我一起走。」

    「必须要挡住他们。既然敌人往这里过来,就更应该在此作战,削弱对方人数。」

    「你一个人办不到的!」

    「不会的,我是钢之皇子。」

    柊淡淡一笑。

    「别担心,反正我会活着回去。好了,去吧。」

    柊一离鞍,便飘然下马。

    「殿下!」

    萤抓着马鞍,拼命回头。

    柊在地上一个打滚,随即起身,唰地抽出长刀。那些人举刀靠近。

    萤一个哆嗦,心都凉了。

    「不要!安斗!回去!」

    她大吼大叫,安斗的脚步却没有一点迟疑,专心一意地跑过树林。柊的身影越来越远。萤眼睁睁看着他们围攻他,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伤会自己好、什么钢之皇子,这些、这些又怎么样!

    他中了箭,痛得脸拧成一团。

    他明明一样会受伤、一样会痛……。

    「拜托!安斗,回去、回去!」

    柊的身影被树木挡住看不见了。忽然间,视野开阔了,萤因为一时眼前太亮而无法视物——她跑出树林了。

    「朱华姬大人!」

    骑马的兵卫们跑过来,四周不见盗贼的影子。就如柊所说,兵卫已经整好队,丝她们的轿子也安然无恙。兵卫佐走过来。

    「您没事吗?柊殿下呢?」

    萤全身发抖,弹也似地从刚才紧抓不放的马鞍上直起身。

    「快去救柊殿下!他在树林里孤身作战!」

    兵卫佐却面不改色。

    「果然。柊殿下正设法绊住盗贼。」

    接下来,他说的话令萤难以置信。

    「那么,我们赶紧回春杨宫。」

    「什么?」

    萤睁大了眼看着兵卫佐。

    「可能还有敌人潜伏在暗处。加强防守,尽快赶回春杨宫——」

    「不……不是的,快去帮柊殿下!」

    萤说的是快去救他,但兵卫佐却摇头。

    「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是保护您。若分出人手去支援柊殿下,这边人手就少了。您不需担心,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春杨宫了,援兵很快就赶到。」

    「怎么可以?」

    「此刻我们就算派人过去,顶多也只有二、三人。对方有十多个人,也是寡不敌众。」

    「柊殿下却独自一人被他们围攻!」

    萤的声音几近尖叫。

    兵卫佐安抚般喊了声「朱华姬大人」。

    「大人请冷静,柊殿下独自一人也不会有事的。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状况。三年前那一战,好几次都是这样劈开血路的。若是柊殿下——」

    「受了伤也马上会好?」

    萤的脸色扭曲了。

    「就算会好,柊殿下也不是不会受伤,他也会痛。可是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柊殿下这样见死不救?」

    兵卫佐皱眉。

    「那么,您是要我们白白负伤去支援吗?我们和柊殿下不同,伤又不会自己好,却可能因为负伤而送命。」

    萤无言以对。兵卫佐的声音中隐含怒气。

    「我……。」她按住额头。

    ——我说的话有这么过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明白,该怎么做才能帮助柊?

    这时候,远远传来许多马匹奔驰的马蹄声。

    「兵卫府的援兵来了!」

    一名兵卫说,显然松了一口气。一看,一队人马骑着马过来。兵卫佐策马过去说明状况,赶来的那群兵卫便往林中去了。

    「好,我们回春杨宫吧。」

    兵卫佐这样催请,萤却低着头,咬住嘴唇,伸手拉住缰绳,紧紧握住。

    她毅然抬起头,拉动缰绳,将安斗的头朝向树林。安斗或许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奔入林中。

    「朱华姬大人!」

    吃惊的兵卫们在后面追赶,萤不予理会,让安斗奔跑。

    ——原来,柊殿下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

    萤好悲伤,好心疼。

    ——他该有多心寒啊!

    透骨般的寒与孤寂,远比她的更深、更冷。

    就连有着想要靠近的念头,都会遭人排挤吗?

    「柊殿下?」

    发现兵卫的马系在一旁,萤便让安斗停下。兵卫们已经捉住盗贼了。盗贼倒地的倒地、呻吟的呻吟,只有几个需要花工夫去抓。

    萤下了马,将缰绳绑在附近的树上,对安斗说声「在这里等喔」,便开始寻找柊的身影。

    「殿下呢?」

    萤问了旁边的兵卫,他指了指深处的树丛。

    「殿下在那边休息。殿下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击倒了这些贼人。」

    萤朝他指着的方向走。

    她绕过一棵大栎树,便看到柊闭着眼靠在树干上。

    萤将声音吞下去。他浑身是血,衣服处处都是刀伤,染了鲜血,脸上也沾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血。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柊睁开眼。一看到是萤,便惊讶地睁大了眼,他厉声喝住要靠近的萤。

    「别过来!我现在全身都是血和邪秽……仪式就快要举行了,万一有什么闪失……。」

    萤充耳不闻,照样奔过来,在柊身边蹲下。

    「伤得重吗?还流血流得这么厉害……。」

    柊的衣服血淋淋的。萤忍住泪,从怀里取出帕子去擦拭伤口。

    「别。」

    柊有些不知所措地制止。

    「我的伤已经快好了。你看得到邪秽吧?」

    正如他所说,从衣服的破洞上可以看见爬在伤口上的邪秽。那光景依然令人触目心惊,毛骨悚然,但与此相比,受了伤、独自藏身树后的柊更是令她心疼不舍。

    萤无言地拉起柊的手,用帕子擦去手臂上残留的血。

    「我叫你别这样!」

    柊甩开萤的手。萤头一次见他大声说话。

    「不要碰我。萤,你为何跑回来?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看到你用那种眼神……。」

    柊说到一半便别过了脸。萤再次拉起他的手,在他甩掉之前紧紧握住。

    「我回来,是为了抓住这只手。」

    萤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柊的手上。

    「我不想再错过殿下的手,所以我回来了。」

    柊吃惊地看着萤。

    「为什么又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说什么『反正我会活着回来』就走了——」

    说着说着,萤的心越来越热。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绪梗住了她的喉咙。对于让柊说出「反正」这种话的状况而愤怒,为了说出这种话的柊而悲伤。

    「但是萤,当时那么做是最好的办法。」

    萤急着摇头。

    「请不要做出对自己见死不救的事。我不喜欢。」

    「反正我又不会死。」

    这句话,让她勃然大怒。

    「我会担心!你为什么不懂?」

    柊瞪大了眼,闭上嘴。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柊殿下受伤。皇上说过,要我把亲卫当作朱华姬的仆人。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听我的,应该服从我的命令,不是吗?」

    柊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萤。萤回视他的眼睛,用力握着他的手。

    「我明白了。」

    过了半晌,柊才这么回答。

    「我会服从你的命令。我的一切,都遵照你的意思。」

    柊将自己的手覆在萤的手上,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她。

    萤的心跳漏了一拍。

    柊的眼眸虽然平静,却彷佛蕴含烈烈炽焰。

    ✿

    当晚,萤打开珠厅的门,来到露台。

    深蓝色的夜空中,繁星点点闪烁,有如吹散的银砂。圆滚滚的月亮,将楼阁屋瓦照得闪闪发亮。

    池水平静无波如一面明镜,映照着星月之夜。

    萤一身白色寝衣,坐在露台上。她呆望着月亮,却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吃了一惊。

    「萤。」

    是柊。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果真是穿着寝衣的柊。

    「睡不着吗?」

    「对。我没有睡意,殿下也是吗?」

    「是啊。」

    柊点头,来到萤身边,在她旁边坐下。

    萤抬头看他的侧脸。

    「伤势不要紧了?」

    「嗯,都好了。」

    萤呼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抱膝而坐。

    袭击他们等人的盗贼供认,说是未表明身份的人花钱买凶。

    至于策划者是谁、是否与毒菇和宫门失火是同一人,则不得而知。

    「既然睡不着,萤,不如演奏一曲吧,也可以顺便练习。」

    「演奏?」

    「你不是常吹笛散心吗?」

    我喜欢听你吹的笛,柊说道。

    萤微微一笑。

    「那我吹吧。」然后又接了一句。「我喜欢柊殿下的琵琶音色。」

    柊眨了眨眼,苦笑。

    「那么,我也弹。」

    两人分别自房内取来了笛子与琵琶,并肩坐下。

    柊的琵琶是紫檀所制,饰以螺钿精工,美得令人喟叹,是琵琶中的逸品,以打薄的夜光贝拼出的花瓣,在月光下散发出清冷的七彩光辉。他轻轻一拨弦,只听清亮的音色在暗夜中悠扬。

    萤也将笛子架在嘴边。将调音的曲调重复吹了两、三次,细细长长如风一般的笛音流泻而出。

    笛子是竹子做成的,整面刻上了华丽的花与鸟的图样,既奢华,又美丽。母亲将这支笛子传给五岁的萤,她猜那多半是先帝所赐。

    因为母亲瞒着其他人,不让人知道她有这支笛子,而且教她的时候,一定都是在户外的荒山上。

    调好音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演奏。

    那首曲子曲调和缓轻柔,犹似摇篮曲。

    笛子音色又高又细,却柔婉缠绵,融入深夜的静谧之中。

    柊弹奏的琵琶,有如雨珠落玉石,静静地配合笛声。圆润甜美的音色,颤动了萤的内心。

    两人的乐音似乎恰到好处地拨动了池面,只见水面起了丝丝涟漪。是吹起了肌肤感觉不到的微风吗?哗啦,是鱼跃出水面的声音。之前也曾听过,或许鱼儿也喜爱他们的乐音。

    一曲吹罢,萤缓缓放下笛子。

    真舍不得结束。

    「与殿下合奏果然酣畅淋漓。『言祝之仪』的献乐如果是和殿下一起,一定会很顺利。」

    柊微微一笑。

    「当天,虽然无法一起演奏,但我会在场。放心吧。」

    在柊温柔的眼神注视下听他这么说,萤的心跳得好快。变本加厉增快的速度,让她的脸颊发烫。

    「好。」

    看她点头,柊的笑容变深了。萤的一颗心越发慌乱。

    「要再练习一次吗?」

    「啊,好、好。」

    柊轻轻拨弦。水落玉盘般的乐音,被月光吸走。

    柊低头查看弦的情况,月光将他的脸部轮廓照得微微泛着光。

    柊看起来比平常更加俊美。萤下意识盯着他看。

    发觉她的视线,柊抬眼问道:「怎么了?接下来要试试弹琵琶吗?」

    「啊,唉……好。」

    萤本来没有这么想,但又不好意思说是看他看呆了。

    柊将琵琶递给她。萤小心翼翼地抱着,深怕摔了精致的琵琶。

    五弦琵琶较一般的四弦琵琶来得小,但抱在萤的怀里还是显得很大。她按住弦,试着拨动,但拨出来的不是柊那般美丽的音色。

    见她与琵琶苦战,柊站了起来,绕到她身后坐下,就这样环着她,拿起琵琶。

    「这对你的手来说,可能大了点。」

    柊将自己的手覆在萤的手上。萤心头微惊。

    柊对于触碰她已经不再显得犹豫了。他的手还是很温柔,但没有战战兢兢、想确认是否真能碰触的不安。

    萤心想,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她说她不介意被柊碰触,柊终于相信了。

    萤内心发烫。

    柊殿下……。

    背上感觉得到柊的心跳。他的体温包围着自己,在安心的同时,萤的心跳渐渐地因为被他环在怀里的现状而越跳越快。

    柊的手指缠住萤的。一阵酥麻从她心头窜过。柊的手指虽然白又修长,却骨节分明,也很有力。他的手指带着萤一起按着弦。

    「你的手比我的小多了。以你的手指,多半很难按弦。」

    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而低沉。声音中明明没有热度,萤的耳朵却随着他每一句话语而越来越热烫。

    「殿……殿下从以前手就这么大吗?」

    萤问道,希望不要太在意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和热度。

    「这个……我也不清楚。小时候应该是小小的吧?」

    「我的手,以后也会长大吗?」

    柊默默地稍加思索,然后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也很好吗?」

    「呃,为什么?」

    「小小的,很可爱。」

    萤觉得她全身都要喷火了。

    ——可、可爱?

    他又不是在说我可爱,是手。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从柊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柊没注意到萤已经满脸通红,仍然一本正经地给琵琶调弦。

    「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柊调着弦说。

    这样,是指什么?萤歪头纳闷,但很快就想到了。他是指身体。

    「小时候,我时不时会受些大伤小伤的。毕竟是男孩子,片刻都静不下来的。」

    「我好难想像静不下来的柊殿下。」

    她试着想像幼时的柊,觉得他一定很聪明。

    柊轻轻一笑。

    「听说我母亲和乳母照顾我照顾得很辛苦。有一次,我还爬树摘桃子,从树上掉下来。」

    「跟我一样。」

    虽然很丢脸,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做一样的事。

    「是啊,还好你没有受重伤。我却是被树枝伤了侧腹,伤疤现在还在。看来倒是不会连以前受的伤都消失。」

    柊放开萤,拉开寝衣,露出侧腹。上面的确有着淡淡的撕裂伤伤疤。

    萤直盯着那处伤疤看。只有那处的皮肤是隆起的,看起来好痛。她将琵琶放在旁边,伸出手,抚慰般地轻摸那道伤痕。

    柊吃了一惊,身子颤了一下,萤便将手伸回来。

    「对不起。」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摸。明明摸了,伤痕也不会消失。

    「没事,我只是有点吃惊,没想到有人会想摸。」

    「说、说得也是。」

    「你要再摸摸看吗?」

    「咦?」

    萤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柊的眼神很认真,看来并不是开玩笑。

    她怯怯地,再次抚上柊的伤痕。

    「你的手指很温暖。你的体温告诉我,原来人的身体这么温暖。」

    柊以沉静的、感慨万千的声音这么说。萤的心被触动了。

    ——是吗?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想摸这个伤痕了。

    因为这是柊身上,唯一一个肉眼可见的、有形的伤痕。

    「柊殿下的身体也很温暖。」

    萤抚摸着伤痕这么说。

    「受伤的时候这样抚摸,我就会觉得比较不痛,所以都会这样摸。柊殿下身上一定有很多看不见的伤吧,要摸哪里,才能缓和那些疼痛?」

    柊的脸上,闪过一个极其痛楚的表情。带给他那痛楚的伤在哪里?

    萤望着他的眼眸。柊将她拉过来紧紧抱住。

    「啊?」

    事出突然,萤吓了一跳。

    柊用力抱住她。

    萤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跳。和她一样,他的心剧烈跳动。

    除了他们两人的心跳声,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

    「抱歉。」

    半晌后,柊放开了萤。萤摇摇头。

    脸好烫,她都怕自己的脸上烫得要冒烟了。明明什么都没做,气息却很急促。

    柊整理好衣服便拿起琵琶,一下一下地拨弦。他的脸也红了。

    柊无言地拨着弦,就这样慢慢弹奏起来。音色清亮柔和,彷佛织进了洒落的月光。萤听得如痴如醉,却见柊向自己看了一眼。

    萤会意过来,拿起了笛子。

    她和着琵琶吹笛。两者的音色犹如柔柔吹拂的风与清澈的水滴。

    池里,响起溅水声。是鱼儿又为乐音而欢腾吗?

    有如在池上弹跳的水声接连不断,简直像是有人在水上跳舞。

    这实在太神奇,萤便停止吹奏。水声也跟着消失了。

    池面上形成了好几个圆圆的波纹。

    ——果然是鱼吗?

    「神明也很欢喜。」

    柊望着池子那边这么说。

    「咦?」

    「神明听到乐音,在池里嬉戏。朱华姬一奏乐就会这样,我听枣——上一代的朱华姬说的。她还说,当池水开始出现动静的时候就是了。」

    萤无言以对。神明不在了,所以,刚才的声响也不是神明在嬉戏,应该是鱼吧?

    可是——萤望着池子。

    池子已经归于平静,一丝波纹也没有了。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真的是神明来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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