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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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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是由吃下的东西,以及读过的东西构成的。
这是书评家竹宫阳子的信念。
阳子早上一起床,就在被窝中向智慧音箱出声:「OK,Google。告诉我今天天气。」
「今天天气晴朗,最高温度是十七度。」智慧音箱传出回复。
「播放早晨的音乐。」
「好的。」
客厅传来韦瓦第《四季》的〈春天〉。
安因此察觉到主人起床,冲进卧室。阳子能感受到它疯狂摇动的尾巴。
「早安,安。」
阳子一道早安,就被安舔了满脸。她能闻到年轻犬只健康的口腔气味。还没戴上背带的安,就只是一只爱撒娇的拉布拉多猎犬。
一人一狗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能听到停在外面电线上的麻雀们,正在开心地引吭歌唱。秋高气爽的早晨,是向所有生命献上的美好赠礼。
阳子从冰箱拿出昨天买的小菜。梅子醋羊栖菜沙拉、蒜片辣炒青花菜、凉拌蒟蒻秋葵,这些菜色再配上不含添加物的冲泡式高汤,就是一顿三菜一汤的早餐。其实阳子更想买食材亲手做菜,但对她来说实在太难。
值得欣慰的一点是,神乐坂这一带有许多讲究产地与新鲜度的小食材店,因此当季蔬菜和对身体有益的调味料都不用愁。不愧是一流厨师汇聚之处。
阳子给安放了饲料,一人一狗享用早餐。阳子慢慢咀嚼,一边在脑中重温昨天寄给出版社责编七濑希子的书评。
人是由吃下的东西,以及读过的东西构成的。用敷衍的食物随便对待自己,就会成为给人随便印象的人;不知阅读喜悦的人,于言谈间也会给人无趣的印象。所谓的人体内有着一片海洋,说的并不单指水与盐分的比例,同时是言语的海洋。如果不提供养分给这片海洋,女性到了三十三岁左右,就必须开始还之前欠下的债。这笔债会清楚地反映在肤况、交友关系,以及自我满意度上——
书评的内容大致上是这样。这是对一位女性散文家的新书写下的书评,文章多少有些装模作样—— 毕竟好歹是商品—— 但也十分贴近年过四十的阳子实际感受。
阳子的书评最近变得有些接近专栏文章,因为希子向她这么建议:「我认为阳子已经到了下一阶段,可以试着从别人的肩膀上看看更远的景色。」
用过早餐,阳子检查电子信箱,发现收到了希子的回信。iPhone的阅读软体用独特的腔调读出信件内容:
「标题:太棒了」
「本文:收到稿子了,谢谢。稿子非常出色。我时常觉得光是阳子的书评本身,就已经算得上自成一篇作品了。要是浑浑噩噩过日子,我就要到还债的年纪,得小心才行!校完稿,我就会直接上传。顺带一问,下周的午餐聚会可以再次选在『相思树』吗?」
书评每个月有两次截稿日,日子定在每个隔周的星期四。没截稿日的那一周,两人便会固定在星期四那天,约在神乐坂吃午餐。
截稿日、中午聚餐、截稿日、中午聚餐。
阳子的一个月,就是围绕着四到五次的星期四运作。
阳子回复「没问题」,脸上不禁浮现微笑,心想希子不过就是二十七岁,现在就担心,未免太过焦急。不过对于在东京出版社全力工作的女性而言,六年说不定真的倏忽即过。虽然阳子本身没有类似的工作经验,实在难以领会。不管怎么说,书评得到称赞,让阳子松了口气。
阳子走向厨房,哼着歌泡花草茶。大概是感受到阳子的好心情,只听安嘤嘤轻哼,靠过来蹭阳子的脚。
「乖孩子。」阳子揉弄安的肚子和耳后。对安来说,这是宝贵的充电时间。摸完一通,阳子喝掉花草茶,换好衣服,替安穿上导盲鞍。安立刻停止撒娇,进入工作模式。
「来去车站唷。」
阳子一边穿鞋,一边告诉安。导盲犬当然没有类似汽车导航的功能,不过安完全理解「车站」指的就是地下铁神乐坂站,也很清楚去车站的路线。
一人一狗搭电梯下楼,刚好遇到住在同一个市营住宅的老婆婆。丢垃圾的时候,对方总是顺道来帮忙,声称「顺手而已」。
「哎呀,要出门吗?安真是好孩子。」
向工作中的导盲犬搭话,其实是大忌,不过阳子还是用开朗的声音回应:「是呀,要去高田马场的点字图书馆。」
「今天天气不错,蛮适合出门的,路上小心喔。」
阳子点头示意后,踏出步伐。以阳子和安的脚程,到神乐坂车站只要八分钟左右。
即使安知道目的地,每到转角,它还是会抬起头,等待阳子的指示。阳子便会出声说「good!」夸奖它。尽管这是一句安已经听过不知几万次的固定句子,它还是能透过这么一句话,确认自己做对了,情绪也能因此安定。
不管是多小的事情,阳子只要留意到安的贴心举动,就不忘说出「good」来赞美它。在阳子不知情的时候,安想必也领着阳子避开许多障碍,因此阳子不过是在补偿安而已。
阳子从握着导盲鞍的左手,感受到安的愉快心情。今天想必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途经「相思树」前的时候,阳子心中涌起一阵对下周午餐聚会的雀跃心情。
街道上处处飘扬着咖啡的香气。此地的店家和准备上班的人们,想来都在养精蓄锐,准备面对工作。慢跑者的喘息声从背后逼近,一路追过阳子,往前而去。
早晨时分的神乐坂,也会洋溢着生活的气味。
这也是阳子最喜欢的气味。
2
傍晚时分,本间在神乐坂坡下办完小事,准备往上走回店里。此时正是神乐坂大街即将被下班人潮塞满的时刻。
像神乐坂这般,早晨与夜晚的面孔如此截然不同的街道,想来并不多见。早上还是纯洁的少女,一到夜晚就摇身一变,化身成香水薰染,擦脂抹粉的女人。
尤其今天是星期五,街道上到处都是等待女方的男人,以及等待男方的女人。每个人似乎都想尽早沉醉在神乐坂犹如倾洒了香槟的夜晚气氛之中。
本间突然感到一阵落寞。他在许久之前,便不再属于街上这种充满期待的气氛。本间现在才四十岁,还不算老,但也不算年轻了。
本间走进小巷,再转过一个转角,便来到一处独栋房屋和低楼层公寓林立的宁静住宅区。神乐坂嫣然妩媚的气息并未在此流动。
然而,此处依然有亮着灯火的零星店家。亮着灯的或许是没有招牌的法国餐厅、贩卖陶艺作家作品的店铺,又或者是低调的荞麦面名店。这种地方正可谓是神乐坂的特色。
由本间独自经营的「旧书Slope」,也位于这样的小巷的一角。店面很小,一如店名,是一家坐落于神乐坂坡道上的书店。
本间一回到店里,就发现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店内看书。
「真是抱歉。」
本间低声道歉,撕下写着「店长外出,马上回来」的告示。
他从柜台后瞥了一眼那名女子。这差不多是她第七次来店里了。本间从第一次见到她,就看出她是个爱书人。她的站姿与书架十分契合,对待书的动作也非常优美,而且绝对不会把包包放在书本上面。
此外,她经常买筑摩文库1的书。喜欢筑摩文库的女性不会是坏人,本间暗地里称她为「筑摩文库小姐」。
不过使她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她右脸颊上的巨大伤疤。恐怕是烧伤之类的伤疤,蜿蜒凸起的红色瘢痕,让人见过之后,就难以从脑海挥去。
本间曾经在每次看到她的时候—— 虽然有些失礼—— 假想她的脸上没有那片伤疤的情形。只要用脑内Photoshop2去除那片伤疤,一位相貌端正的美人顿时跃于眼前。
她现在的模样也十分有魅力,不过要是没有那片伤疤,恐怕来向她搭讪的男人,就会多到令她烦不胜烦,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多余的力气才能打发掉。她的脸庞就是如此端正姣好,身型也好得引人注目。
她瞥了一眼手机,把书放回书架上,轻轻行了一礼,走出了书店,想必是今天与人有约。仔细一想,她平常总是穿裤装,今天却是穿裙子配高跟鞋。希望她的情人(或是候补情人)能连她的伤疤都疼爱怜惜,本间目送着她的背影想着。
—— 好啦,也差不多该关门了。
本间低头看向脚边堆叠得高高的纸箱,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是他先前到府收购后就放着没动的旧书。今天非得把这些书分类,整理出适合自家书店以及不适合的书,再一本本清理、标上价格。
—— 只是适合的书应该没几本就是了。
「旧书Slope」刚开张的时候,架上曾经摆过畅销书籍。不过在几年前,本间就把那些书跟以堆论价的书捆在一起,拿去业内拍卖出售了。所谓的旧书店,不论店有多小—— 或者应该说,愈是小家的旧书店—— 愈容易有店主个人书房化的倾向。因此在店内摆着自己不觉得有趣,也看不出文化价值的书,是一件对心理健康有害的事情。
—— 就算书卖不出去,起码也要被喜欢的书围绕着生活。
本间在过去的两年里,逐渐转变成这样的心态。日记、书简集、随笔、文学、民俗学、访谈、回忆录,店内堆满了这些合乎本间眼光的旧书。不管怎么说,本间最喜欢能感受到「真实声音」的书。
本间走出店门,把牌子翻到「Closed」那一面。
他顺便瞄了一眼设在外面的意见箱,不过里面没有任何来信。
1:筑摩文库(ちくま文库)是筑摩书房所发行的日本语文库本丛书。
2:影像处理软体。
3
「相思树」是一家印度咖喱餐厅。
阳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希子向她描述这家店「就像时髦的咖啡店一样,很漂亮」。阳子自己也能感受到店内木质调装潢的触感。据说每次来店里,都能看到为了这家店,特地来神乐坂的客人。
两人刻意稍微错开午餐时段,蔬菜咖喱马上就端上桌。希子声称自己每周都要吃一次这里的蔬菜咖喱,不然打不起精神。阳子自己也觉得这里的蓝纹起司烤饼格外美味。
「最近假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都在盯着手机瞧。」
希子开口说道。
「浏览某某知名艺人和谁交往的消息,花了三十分钟;接着去逛网路商店,又是三十分钟没了。接下来,如果又确认起Instagram,三十分钟又这样过去了。不但眼睛疲劳,还会增加多余负担,根本没半点好处。」
「呵呵,看来看得见也是苦差事。」
「所以我在认真考虑戒电子用品。照这样下去,我只会自取灭亡。为了把伤害降到最低,我需要封锁垃圾娱乐新闻、朋友和名人的社交帐户。」
「那可真是大工程。」
「说起来,我们公司也开始说:『推动数位化的同时,也要深入类比世界。』最近好像就会有相关指示。」
「出版社感觉也是很辛苦呢。」
「就是说啊。」
阳子一边回话,同时不忘留意指尖。免得太专心聊天而打翻杯子,不小心闹笑话。
「就这一点来说,阳子的生活真的很精简朴实。」
「没那回事,我只是因为看不见,才被迫简化生活。要是眼睛看得到,我也想在网路上购物,浏览各种新闻,还想做料理,或是穿着和服出门。」
「不过不这么做的阳子,感觉和当下的极简主义或断舍离价值观不谋而合。」
「恰巧相反,我其实想过老派的生活。不是说即使是停掉的时钟,一天也会准两次吗?我的情形正是如此,只是刚好方向和时代一致而已。」
「对喔,阳子可是在高中生的时候,迷上白洲正子的人。当时安室奈美惠他们应该人气当红,我想没几个女高中生会说『我喜欢的作者是白洲正子』吧。」
「呵呵,大概吧。」
从希子用汤匙的声音来听,她盘内的食物所剩不多。阳子也加快进食速度,以免落于希子之后。
「阳子现在手上还有在忙什么样的工作吗?」
「有所大学委托我替考题的点字校稿。」
「那是什么工作呀?」
「为了有视觉障碍的考生,考题不是需要翻译成点字才行吗?我的工作就是确认考题的点字有没有缺字或错字。」
「听起来真是厉害。」
「嗯,毕竟事关考生的人生,我也紧张得不得了。」
「真是各式各样的工作都有呢。」
希子佩服地说,再次动起汤匙。与此同时,对面另一桌的男女说着「好乖喔」的低声交谈声,也传进阳子的耳中。对方想来是在说趴在桌下的安。虽然不到安的程度,不过阳子的耳朵也比常人来得灵敏。
「再来就是有一场在仙台举办的视觉障碍座谈会找我去。」
「好厉害,阳子简直大红人啊。」
「没那回事,我能像这样接到工作,都是多亏你。我真的很感谢希子。」
「哪里的话,这是阳子自己的实力。」
希子总是这么说,不愿居功。不过以「盲眼女性书评家」的身份,将阳子介绍给世界,毫无疑问都是希子的功劳。
希子工作的出版社位于神乐坂,长期以来一直专注推动有声书。由演员等朗读作品,录制成CD的有声书,似乎在美国拥有广大市场。在人口高龄化的日本,对有声书的需求预估会增加。
原本在图书销售部门的希子,以身兼二职的方式被分派到有声书企划室。她在那里进行市场调查,注意到全国点字图书馆收藏的数位有声书,也就是所谓的DAISY读本。
DAISY读本并不只是单纯的CD有声书,而是可以从目录直接跳到想读的页码,也能改变朗读速度的数位化图书电子档。
阳子喜欢读点字书,但也喜欢下载聆听DAISY读本。义工朗读的声音会改变作品给人的印象。比如说历史小说和冷硬派小说,由沙哑的男声朗读最有气氛。其实朗读的义工绝大多数是女性,由男性朗读的作品因此更为珍稀,受到大家的欢迎。
阳子会在部落格,发表「视障者的读书感想日记」。
一天,她突然收到希子讯息。
「你好,我很喜欢看你的部落格。冒昧联络,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出版社的人—— 」
两人书信往返的过程中,她们发现希子的公司和阳子所住的市营住宅相距不到五分钟路程。于是两人便约在神乐坂的赤城神社内的「赤城咖啡店」碰面。
两人碰面之后,阳子吃了一惊。
和大部分的视障者一样,阳子对于对方的气场或波长之类的东西很敏感,而在她至今为止遇到的人中,希子可说是数一数二充满正面能量的人。她在高中的时候,似乎曾是全国等级的空手道选手,头脑很灵活敏锐。阳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文武双全的女性。阳子最后甚至开始觉得希子是「有如活生生能量景点的女性」。
只听这位活生生的能量景点,开口这么说道:
「你有兴趣为我们公司的网站,写一系列关于有声书的书评吗?」
阳子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接下了委托。不久,她便收到有如小山的有声书,其中许多是日本近代小说。阳子一本本开始听,由于她听惯了DAISY读本,所以「用耳朵读书」对她来说不是难事。相反地,她相当乐在其中。听到后来,阳子逐渐感受到过往小说所拥有的怀旧感与哀愁的魅力。
然而,将这份感受付诸文字,却是一件令人害怕痛苦的差事。阳子实在不认为自己的文章足以登在老字号出版社的网页上,并让读者满意。
打文章对阳子来说,也不是一件易事。
阳子原本是靠键盘上的FDSJKL六个键,打出点字文章。在电脑朗读软体普及后,她学会一如字面意义的盲打,成功地像明眼人一样打字。阳子会让朗读软体阅读出声,再一一打字输入。
阳子也没办法像明眼人一样校稿。她会在脑中推敲,直到近乎完美才开始动笔,避免事后修改。即使如此,还是有难以避免的文字变换错误,因此会由希子校正后再刊登。
习惯这样的稿件往来,希子对阳子这么说:
「把一般新书也列进书评的对象吧,这样页面浏览量也会增加。」
畅销书籍在视障者之间的需求也很高,因此会在全国志工的努力下,优先转成DAISY读本。
阳子在书评连载中,曾经针对年轻视障者的「点字阅读量下降」,以及社会一般年轻人的「阅读量下降」进行探讨。其实在全国三十万人左右的视障者中,只有约一成的人能阅读点字。随着DAISY读本的普及和科技进步,愈来愈多年轻视障者脱离点字,还有不少年轻人表示「只有在标签分类的时候才会用到点字」。随着语音输入软体的准确度提升,今后的点字使用度想来也会愈来愈低。
阳子在希子的提议下,针对这点探讨,让她开始受邀参加视障者座谈会和演讲。
阳子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社会上有了一席之地。
正因如此,对阳子来说,连载是她绝不相让的宝座,这是她与社会对接的唯一窗口。尽管只是短短一千两百字的书评,阳子却总是想到脑袋快要冒烟。她认为要这样才能和一般人站在同样的起跑点上。
因此当希子夸奖她的稿子时,阳子十分开心,觉得获得继续待在这里的许可。
阳子会搬到神乐坂,是因为有人介绍了距离点字图书馆近,提供房租补贴的市营住宅。不过现在她开始觉得自己来到神乐坂,其实是为了与希子相遇。虽然实际上是网路连接起两人,不过正是因为两人的职场和住处近,才能实现每周四的午餐之约。希子想必是替难以独自在外用餐的阳子着想,才会有此提案。
服务生送上了饭后的咖啡。
久违的外食让阳子心情愉快,肚子也充满饱足感。
「对了,我记得阳子的妈妈是服装造型师,对吗?」
希子的随口一问,让阳子的幸福感瞬间消散。
「怎么突然这么问?」
阳子感到胃部一揪。
「其实最近我们家的时尚书籍难得热卖,因为有在向书店推销,所以想了解一下服饰圈的时尚世界大概是怎么样的感觉。」
「啊,原来是这样……嗯,家母也有自己动手做过衣服。」
「好厉害!她过得还好吗?」
「她已经去世了。」
「啊,对不起。」
「不,没关系的。」
阳子好不容易才维持脸上的表情,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回答。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希子轻声询问。
「九年前,当时她五十几岁。」
「还很年轻啊。」
是呀,如此应声的阳子,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据说眼睛就和嘴巴一样,能道出一个人的想法。阳子十分庆幸此刻自己闭着双眼。
「说起来,最近还有什么卖得不错的书吗?」阳子询问。
「讲高敏感度族群的书卖得还不差。」
「那是什么?」
「讲同理心太强的人的书。前阵子关于精神病态者的书不是卖得不错吗?这次就是在讲刚好相反的内容。据说同理心太强的人,太容易对别人感同身受,或是对作品中的角色移入过多感情,还容易受到不好的地方影响,所以会活得很辛苦,真恐怖。」
阳子顿时觉得全身一凉,仿佛希子正在讲自己。
「我想读读看那本书。」
「啊—— 但那本书大概还没转成DAISY读本或是点字书。」
希子语带歉意地回答。
「别担心,点字图书馆有提供志工服务,能替人现场朗读。我会看看那边有没有人能帮忙朗读,能跟你借那本书吗?」
「哦,既然这样,当然没问题,我一回家就寄给你。你要是喜欢,下次或下下次的书评就以那本书为主题吧。负责那本书的编辑想来也会很高兴。」
4
随着太阳西斜,街道两侧一排排房屋的阴影拖长,「筑摩文库小姐」来到了店里。来得巧啊,本间在心中喝采。他昨天晚上才一边想着她的事情,一边在书架上摆了三本新的筑摩文库的书。
她一如往常直奔文库区,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本「新面孔」。她站着读了一会,便带着书走向收银台。本间在心中比出胜利姿势。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和客人之间建立了完美的默契。
她付完钱之后,出声说道:「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请说。」对于出乎意料的展开,本间有点紧张地回答。
「对旧书店店长来说,最重要的工作技能是什么?」
本间呆然张开嘴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充满知性,却丝毫没有挖苦人的感觉。说起来,她是说什么?工作技能?
「这么唐突,真的很不好意思,」她表示歉意。「我只是好奇要当旧书店店长的话,需要怎么样的能力。」
「能力吗……」
本间考虑了一会后回答。
「首先,需要能够绑书、搬书的臂力,也要有不停用橡皮擦擦去书上线条的耐心。不过最重要的,应该还是鉴定。」
「鉴定?」她睁大双眼。
「是的。比方说这家店大约陈列了一万七百本书,身为店主,我必须要能够说明每一本的标价原因。例如说这本书。」
本间从收银台旁边的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名是《打铁生活者们的纪录》的书。
「这本书的标价是六千八百元。为什么这么一本五十五年前问世,现在无人知晓的书会要价六千八百元呢?
「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写的书不知道该算报导文学,还是研究着论的人物。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在野的田野调查学者兼记者。在部分爱好者之间,受到热烈支持。
「然而,当这本书得到某个学术奖项时,发生了点小插曲。造成问题的原因是书中出现歧视用语。事实上,那个部分正是揭露『打铁生活者』他们身份认同的重要叙述。
「不过说是歧视也没办法,作者和出版社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删去该部分,出版了第二版,书腰上还大大写着『○○文艺奖得奖作!』。我曾经在五年前看到后来出的第二版,在保留书腰的状态下,标价两千七百元。」
「也就是说,这本书是首刷书啰。」
「是的。」
「而且因为首刷印量不多,市面上的库存也少,代表这本书具有稀有价值。」
「正是如此。」
本间满意地点头,觉得此刻的心情有如教到优秀学生的老师。
「这样呀,每一本书也都各自拥有自己的故事。」
她环顾书架,流露出缅想的眼神,仿佛正在老家的佛堂,望着一张张祖先遗照。
「啊,那边。」
她指着书架的一角。
「那边好像都放着一堆有点难以亲近的书,我之前就一直很在意。那堆书是怎么样的书?好像是用类别分类,但又好像不是……」
「真亏你能发现。」
本间忍不住开心地回答。
「这是我对一间名为冈书院出版社的小小收藏。冈书院是一位叫冈茂雄的人,在大正时代创立的出版社。冈茂雄主张『书首先得要耐操才行』。因此冈书院的书籍装订都以牢固结实闻名。除此之外,由于冈书院出过一些不错的考古学和民族学著作,所以即使在冈书院倒闭,冈书院的书依然有人高价收购。冈茂雄自己笔下也有一本名为《书店风情》的名作。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见到冈书院的书,就会忍不住买下来。」
「原来是战前出版社的书籍收藏。」
「虽然不太重要,冈茂雄喜欢使用『装钉』这两个字,而不是装订或装帧。」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字面上看起来比较坚固。」
「不过要当店长,果然很厉害。店长你竟然这么清楚每本书的生平故事。」
本间在她的注视下,有点害羞地垂下视线。
「不过老实说,以前才需要这种能力。现在网路搜寻一下,马上就能查出市价。」
「啊,也是。」
「据说以前的学徒修练习艺,就是为了习得鉴定的能力。」
「学徒这个名词,听起来真有时代感。」
「是呀,读旧书店店长的回忆录时,常常看到他们说起自己在学徒时代,因为从书上面跨过去被骂的故事。工作忙到手抽筋可说是家常便饭,还会为了买想要的书而不吃午餐。有时也会趁着凉爽的夜色,只问不买地逛路边的旧书摊。对他们来说,这似乎是他们在青春时代的最大乐趣。以前神乐坂似乎也有不少路边的旧书摊喔。」
「神乐坂有旧书摊?我都不知道。对了,店长也有过学徒时代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旧书感兴趣?」
「我是在大学的时候,在旧书店找到一本叫《昔日之客》的书。这本书很贵,学生根本碰不了。但不知为何,这本书当时却摆在店头的均一价特卖区。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出手的速度快得跟什么一样。明明旁边没半个客人,我大概只花○•一秒就把那本书拿在手上。」
「呵呵,简直就像周年大拍卖。」她露齿轻笑。
「可不是吗。作者关口良雄在大森经营一家叫『山王书房』的旧书店。他在书中这么说:『感动是浪漫主义,赚钱是现实主义』。意思是说,与一本书的邂逅,虽然能给人足以去开旧书店的感动,但也别忘赚钱,免得喝西北风。《昔日之客》是山王书房的回忆录,也是随笔小品。这本书拥有一种能深深打动人心的韵味,让我一读再读。」
「听起来真有趣。」
看得出她是真的颇感兴趣,本间受到鼓舞似地继续说。
「读过这本书就知道,关口是一个健谈的人。常客感觉也是为了和店长聊天才跑来店里再顺手买个书。某一次关口讲得兴起,对客人说了这么一番话:
「『旧书店这门生意,确实是靠买卖旧书来营生,不过我认为,旧书店其实是经手一本本的书中所承载的作家或诗人灵魂的工作。因此我敬爱的作家们的书,哪怕摆了好几年都卖不出去,我也会一直摆在架上。』
「相对地,只是想博知名度的政治家出的无聊书,他就会抱着『悬首示众』的想法,将书摆在店门口的十元均一价特卖区。」
「我想读读看那本书,店里有吗?」
「有是有,不过是非卖品。」
本间露出怀着歉意的微笑。她似乎一点就通,回以微笑:「原来如此。」
「不过《昔日之客》前阵子由一家叫夏叶社的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你可以买他们家的,装帧相当不错喔。」
「那我就买他们家的好了。可以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不好意思,耽误这么长的时间。我看到那边有信笺、明信片或日记的专区,那些是一般人的书信日记,对吧?」
「是的,那些书信日记算是我的兴趣。我开这家店的时候,想要丰富日记或书简集之类的藏书。于是我就想说,也在店里试着摆些一般人的书信、日记或照片好了。读过就会发现,这些东西其实还蛮有趣的。我看过五十年前栃木县农家主妇在日记中抱怨:『农作物养得头好壮壮,儿子的成绩却没半点成长』;也看过有人用格调高雅的文笔向人借钱的书信。」
「听起来真有趣,不过这些东西要从哪里收购?」
「从专门的业者手上。有些经手作家原稿、明信片或签名板的业者,也会顺便收购这些东西。」
「我看到一些欧美的明信片,连外国的也有?」
「是的,偶尔会出现一些外国的东西。那些明信片挺不错吧。虽然因为上面写法文,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不过这样也别有味道。」
「是呀,明信片上的图很漂亮,明信片本身的复古感和独一无二感也很棒,光是摆着就像是一幅画。」
「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吧,当作总是光顾我们店的小小谢礼。」
她客气地推辞,但本间直接把明信片拿来,塞进她的纸袋中。
「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她轻轻低头致谢。
「小东西而已。顺带一问,你喜欢筑摩文库吗?」
本间询问。
「是的,家母喜欢太宰治的作品,家中收藏了筑摩文库全集。我也因为这样,在去不了学校时,就会拿起来翻……其中有津田晴美的《小小的生活》及《舒适生活的一百种方法》,让我从小就憧憬那种简单生活。起先我没特别留意出版社,后来才注意到:『哦,这本也是筑摩文库的书。』仔细一看家里的书柜,发现自己喜欢的书大多数是筑摩文库,于是开始自己买书之后,我也会情不自禁走向筑摩文库的书架。」
「您的品味真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爱书人要拉近距离,最简单的捷径,就是透露彼此心中占有特殊地位的书名。
「今天非常感谢。我学到了很多。原来每一本书的标价都有其道理。」
「不过也有人刻意给讨厌的作家标低价,好早点把书卖出去;或是反过来,给喜欢的作家标上高价,还请多加留意。」
「也是因书而异呢。」
「人之常情嘛。」
「哈哈,那么我先告辞了。」
「谢谢光临。」
即使在她离开后,本间依旧有好一阵子,都沉浸在宛如春风残香的余韵中。上一次像这样和客人聊书已经不知道多久以前了。在人们为了陶冶心灵而寻求书本的时代,山王书房的店门前想必每天都上演这样的对话。换成自己的话,如果三天就能遇到一次这样的事情,即使生意不好,也会有继续开店的动力……
昔日之客。
多么美好的词句。本间想像着这位尚未谋面相识的客人,胸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怀旧感伤。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这家店是否也有机会迎来这样的客人。
本间忽然回神,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哦,已经四点半了啊。」本间喃喃自语。他迅速打点东西,关上店门,往九段下街道迈出步伐。今天是他到幼儿园接儿子的日子。
他一边走,一边呻吟着舒展筋骨。腰部传来痛楚,让本间不禁喃喃自语:「看来我差不多到极限了。」自言自语和腰痛在这一行,就像职业病一样。
本间一来到幼儿园,就脱下鞋子走上二楼。只见儿子正在和朋友玩积木。这是一星期中,最令他胸口雀跃的瞬间。
「爸爸!」
小风冲到他身边。
「洗碗机已经做好了吗?」
小风出声询问,用澄澈眼白与黑亮眼珠的分明大眼,闪闪发亮地看着他。
「已经做好啰。走吧,我们回家。」
「小风今天也精神饱满地玩了一整天喔。」听完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如此报告,本间离开幼儿园。他们回家是搭地下铁。尽管只需要搭一站,不过小风就是想搭电车。
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期间,小风也念着「真想早点看到洗碗机」。
「回家就看到了。比起这个,既然都有洗碗机了,是不是也可以从松饼毕业了?」
「不行,晚上要吃松饼,明天早上也要吃松饼。」
「身体都会变成面粉喔。」
「我就是喜欢吃松饼。」
「好好好,不过要跟妈妈保密喔。」
本间像在说国家机密似地压低声音,小风也一脸严肃地点头。
本间的前妻非常讨厌小风吃点心或速食,所以小风不曾在麦当劳喝过可乐,也不曾在家庭餐厅点过圣代,在夜市摊上买棉花糖更不用想。
本间对此倒也无意反对。
只是本间暗自决定,每周的「周四爸爸日」这一天,一定要尽可能实现小风的愿望。他无法想像没有点心的童年,也对宠溺小风乐在其中。
一回到店里,小风就冲上充当本间住处的二楼。他看到桌上的洗碗机模型,就两眼放光地发出惊呼。洗碗机模型是用松饼随盒附赠的集点抽奖券、集满五张换来的奖品。
本间收到后,整个星期几乎都在组装模型。
「到底为什么是洗碗机啦!」
模型连小细节都逼真得过头,让本间好几次都想丢下剪刀放弃。不过为了看到儿子欢喜的表情,他还是努力完成模型。
他的努力得到回报,小风开开关关地玩着洗碗机的门。然而,小风只玩了五分钟左右就腻了,本间一个星期的努力就这样化为乌有。本间深深觉得,养育小孩就是一场与这种挫折感之间的战斗。
「爸爸,我要吃松饼。」
「好喔。」
「我要吃两片喔,枫糖浆加多一点。」
「好的,这样一共是五百八十元。」
本间用服务生的口吻回应,让小风笑翻了。本间暗自庆幸小风这么简单就被逗乐。
吃完松饼,两人去了坡道下方的「热海澡堂」。热海澡堂是有富士山壁画的传统澡堂。小风因为水太烫而不敢泡进浴槽,只是蹲在排水口附近,一如往常地认真观察被吸进排水口的水流。
「爸爸,再冲一次。」
「最后一次了喔,这样很浪费水。」
本间留意着周围的人,再次在浴桶中装满热水,哗地倒下热水。「哦—— 」小风发出低呼,目送最后一滴水流进排水口。根据小风所说,每次都不一样的漩涡和声音,让他觉得很有趣。
回到家,本间替小风刷牙。为了避免有如小小贝壳的漂亮乳牙遭到枫糖浆的侵袭,本间刷牙刷得很仔细。
「哈哈希辛呼夯吼花牙贺喔。」
「嘿,等刷完牙以后再说话。」
含水漱完嘴巴,小风重新说了一遍。
「妈妈已经不帮我刷牙了喔。」
想来也是,本间心想。只要一到说好的时间,即使小风哭闹大喊,前妻也会关掉DVD的动画;即使小风年纪还小,吃东西猛掉渣,她也不会出手帮忙。和全凭当下心情改动规则的本间不同。前妻一心一意地培养儿子的自主性。
被类型如此不同的两人养大,对儿子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正可说是所谓的多样性。我们两人究竟为什么闹到非得分手呢?本间在心中寻思。
一钻进被窝,小风就向本间央求:「继续念上次故事的后续。」本间跟着窝进棉被,开始朗读起《十五少年漂流记》的后续。
讲到比较无趣的部分时,本间就会适当加入自己的即兴发挥,例如「因为这个时代既没有手机,也没有便利商店」,或是「要是此刻能用面包超人拳痛扁一顿的话」。小风听得咯咯大笑,不过等本间回神,小风已经酣然入睡了。
本间悄悄溜出被窝,下楼回到店里。他打开灯,从一堆进货后就没动过的书中,抱着大约十五本书回到二楼。途中他的老腰一阵吱嘎作响,让他不由得皱起脸。
好不容易抵达餐桌,本间抓起书,开始工作。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检查页码。本间把视线固定在页码的位置,像是看翻页漫画似地迅速翻页。尽管漏页或标错页码的情形很少见,一旦发生却是攸关书店信誉,所以是一项万万不能省略的作业。
接下来是确认书本上的涂写痕迹。本间在年轻的时候,看到书中文字有人划线,还会想像:「对这段文字划线的人,是怎么样的人,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呢?」现在他只是机械式地用橡皮擦擦去文字。要是用力擦,就会造成纸张磨耗,所以要掌握由内往外轻轻擦拭的诀窍。
第七本书是网野善彦的书,书中的划线多到难以置信,让本间一瞬间考虑是否直接丢了这本书。不过划线的量也没多到擦不完。「动手吧。」本间叹了一口气,替自己打气,然后动起手上的橡皮擦。
本间在作业期间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动手,专注于不要磨损纸张。他在工作途中也不会停下休息,因为一旦休息,就会失去再次动手的动力。
等到本间擦完,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熬夜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他从三年前离婚时,就开始失眠了。
本间把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集在一起,俨然形成一座小山。本间注视着橡皮屑形成的小山,思考此刻的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像小学生的事情。
这个问题太过危险。本间为了转移注意力,决定躺上沙发,拿起这阵子断断续续在读的梵谷书简集。
今天的梵谷思考的是在不使用白色的情况下,表现白雪的方法,以及补色之间的抵销效果。后面没想到还开始为了钴蓝色颜料太贵而心痛,实在是个心思忙碌的人。梵谷把这些全部写在给弟弟西奥的信上。
读梵谷的信,他给人的印象是充满理性的知识分子,看不出一般所说的「疯狂画家」的一面。甚至涌起猜想:也许在被孤独与贫穷夺走一切之后,梵谷最后仅有的,就是疯狂与对绘画的热情。
在书简集的其中一段,有这么一句话:
「我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焰,却无人前来取暖。」
本间读过之后,感到心绪动摇。
梵谷生前只卖出一幅画,被排斥在人群之外,只靠弟弟的援助过活。本间不由得对他感到同情,同时对于自己早已超越梵谷过世的年纪(三十七岁),涌起愧疚的心情。
梵谷三十岁时,曾在信中写道:
「我的人生计划是尽可能留下许多出色的素描和油画作品。等到人生迎来终点的时候,再怀着爱情与深虑来回顾过去。」
七年之后,爱情与深虑离梵谷而去,他对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如果把现在的自己比做梵谷的话,会怎么样呢?本间思考。
他点了一根烟,思考片刻,终于想到这么一句:
众人从我面前经过,却无人驻足燃起焰火。
好像太过装模作样了——
本间耸了耸肩,吐出一口烟。
5
在一个平日的午后,阳子被领到现场朗读志工的渡边面前。
「竹宫小姐,你好。我很喜欢你的书评。」
从对方的声音来听,渡边的年纪约莫五十岁后半,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谢谢。」
阳子大方回应。在点字和视觉障碍者的世界中,阳子算是小有名气。她终于开始习惯别人叫她的笔名。
打完招呼之后,两人一狗就移动到点字图书馆的个人小间。安立刻在阳子脚边趴下,进入待命模式。
朗读开始了。
「同理心太强的高敏感度族群,会分不清自己与他人之间的界线。他们容易吸收对方的负面情绪和能量,导致自己也感到难受。不过共情并不是一种疾病,而是天生的体质。据说每五个日本人之中,就有一人是高敏感者。」
渡边很擅长朗读,让阳子松了一口气。每个人都需要先接受义务性的课程,才能登记成为志工,所以大家都念得很好。不过就算撇除这点不说,渡边的朗读也非常清晰易听。
「首先,先来确认一下自己的高敏感程度吧。请对以下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
渡边读到这里,顿了一下。阳子也在心中做好准备。渡边念出了接下来的十项:
1 对他人的烦恼或情绪感同身受。
2 被问到「想要怎么做?」的时候,时常没有自己的意见。
3 看到或听到残忍的新闻时,会感到难受。
4 听到别人的坏话时,会觉得不舒服。
5 和身体不舒服的人待在一起,自己也会感到不适。不喜欢医院等地方。
6 对他人的谎言敏感。
7 曾经因为对电影或书本的登场人物投入过多感情,而感到疲惫。
8 经常绷紧神经,所以睡觉容易惊醒。
9 有时会觉得好像能够理解动物的感受。
10 小时候常被父母情绪影响,而产生激烈的心情变化。
念完后,渡边又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结果如何呢?如果你有七个以上的『是』,代表你可能是高敏感者。这样的话,你是否曾经受到他人情绪的影响,而感到痛苦?你是否曾经因为搞不清楚『真正的自己』,而长期感到疲惫?
「另外,高敏感者也常因为和父母之间的关系饱受困扰。被焦躁、寂寞、不满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人,会收下母亲的负面情绪,变得容易抱持罪恶感。
「『母亲会过得这么痛苦是我的错。』
「『我想为母亲做点什么,却无能为力。』
「会有这样的感受,代表你是以『母亲』的他人生活为人生的重心。
「你的心总是充斥着他人的情绪和想法。别再让他人登堂入室,闯进你的内心。现在正是关掉共感开关的时候。本书会带领你,活出你自己的生活……你还好吗?」
渡边用担忧的声音呼唤阳子。阳子耳中传来她放下书本的声音。
阳子此刻终于注意到,自己陷入接近过度换气的状态。
「我没事。」
阳子喘着气,用手帕擦去汗水。
「但是你似乎很难受,需要叫人来吗?」
「我真的没事,只要休息一会就好……」
阳子抱着头,手肘撑在桌上。她觉得脑中一阵砰砰作响,还有点想吐。安站了起来,担心似地用鼻子擦碰阳子的脚。
「需要帮你拍拍背吗?」
渡边站起身,来到阳子身旁。
「我没事,谢谢。」
阳子休息一阵子,开始平静下来。
「真是很抱歉,」阳子用手帕捂着嘴,低头致歉。「麻烦你来这一趟,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有点不太舒服,今天可以到此为止吗?」
「我完全没问题,不过你确定真的没事吗?」
「是的,多谢你。」
阳子低下头,也对安出声说「没事的」。她喝下宝特瓶里的水,同时伸手喂安喝水。
又休息了十五分钟,阳子已经不再冒汗。
她在大厅再次向渡边道歉。
「小事而已。不过你真的还好吗?要我送你到车站吗?」
「谢谢关心,不过我现在真的已经好多了。」
阳子和安走出点字图书馆。
前往地下铁的路上,阳子思考先前的十项问题。虽然程度依问题而有强弱之分,不过四舍五入地回答的话,答案全都是「是」。
—— 不过那是从前的我。
阳子试着这么想,然而自己过度努力回应希子的期待,以及把希子的存在当成心灵支柱的倾向,难道不是自己过去身为高敏感者留下的影响吗?
名为「我」的建筑物,也许是一栋总是得以「他人」作为支柱,不然就会轰然崩塌的脆弱建筑。
阳子摇了摇头。她绝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当时阳子已经挥别了过去的自己。
阳子从握着导盲鞍的手,感受到安传来的不安。不,不对,是阳子的焦虑先传给安,然后像回力镖,回到阳子身上。
要说共感的话,安正是一直对阳子情绪敏感的对象。
对不起喔,安。阳子在心中道歉。
当安在下一个转角停下时,阳子用力夸奖它:「good,安,good。」为了安,自己必须变得更坚强才行,阳子心想。
阳子踏出步伐,并在心中随着每一步默念:我必须变得更强、更强、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