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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

    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  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  「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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