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社交场合的那一天,我得知自己家是怎么被周围看待的。
「哎呀,那是周防的……原来回到日本了啊。」
「在他身后的是长子吗?我第一次见到……」
「是的,听说他今天首次能够进入社交界,记得名字叫做……严清吗?话说回来,夫妻俩对于那么小的亲生孩子表现得漠不关心,该说不愧是周防家吗……」
「那位长子自己也表现得完全不在意这种事耶……形容为稳重也没错,不过感觉实在不像是个孩子……那个家,果然……」
非常优秀,却是冷血的一族。这是社交界对于周防家的评价。而且身为周防家当家的父亲,正是体现这个评价的人。
「我们周防家是长达八百年至今,守护并且支撑这个国家至今的一族。既然生为周防本家的男孩子,你们天生就是公务人员。要随时意识到自己是为了公益而存在,切勿为了私益步入歧途。」
父亲总是十全十美,一丝不苟地身披名门当家的荣耀、责任与义务。而且对于我与弟弟,也理所当然般如此要求。
「严清,你没记住刚才那位井上大人的名字吧?在社交界,出席者的长相、姓名、家业、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要瞭如指掌,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忘记名字是万万不可的事。下次不准再犯。」
陪伴在父亲身边的母亲,同样在社交场合非常优秀,另一方面却对家人相当冷淡。我出生至今连一次都没有从父母身上感受到亲情。但我对此没有特别抱持不满或疑问。
因为即使不温柔,父母也是值得尊敬的伟大人物,永远只会说正确的事。我尊敬父母,也觉得回应两人的期待是自己的骄傲……不过小我两岁的弟弟似乎不是这样。
「哥哥,你不难受吗?」
「什么事?」
「因为,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都总是对我们说教……明明班上同学好像都会和爸妈一起出去玩,一起去买东西……」
「那是普通家庭的状况吧?我们是周防家,所以和他们无关。还有,不要用这种畏畏缩缩的丢脸方式说话。」
弟弟是不让周防之名蒙羞的优秀人物,却是非常软弱的男生。懦弱又胆小,总是观察我与父母的脸色。弟弟的这种态度……看在身为周防家长子却天生凡庸的我眼中,令我觉得生气又不快。
既然讨厌说教,为什么不努力让自己不被说教?不同于没有才能的我,弟弟明明只要有心就可以好好回应父母的期待。无视于自己的努力不足却抱怨父母,成何体统?
弟弟肯定继承了周防的优秀,我则是继承周防的冷血吧。父母以周防家的人来说十全十美,却只有继承人没有得天独厚。
「谁能在征岭学园扩展人脉之后进入来光会,我就选他为继承人。」
所以,为了决定周防家当家的继承人,父亲开出这种条件也是当然的吧。恐怕……父亲看出我与弟弟的不成材,依照状况会考虑从分家指定继承人。
「父亲大人讨厌我们吗……」
从这时候开始,弟弟变得经常吐露不安或不满。说不定这是弟弟在向哥哥撒娇。但我还是无法和弟弟产生共鸣,为这种无聊事情前来发牢骚的弟弟,只令我感到不快。
「没什么喜欢或讨厌。身为周防家当家,选出最适合这个位子的继承人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何况既然不想被讨厌,那么为了不被讨厌,要不要努力回应父母的期待?」
我像这样冷言冷语地回应之后,弟弟不知何时再也不找我说话了。而且他对父母的反抗逐日增强,变得频频离家出走。但是我只觉得这个弟弟大概是叛逆期来了,不太在意这件事,每天一心一意专注用功。凡庸的我和弟弟不一样,成为外交官所需的学问当然不用说,连要跟上征岭学园的课程进度都很辛苦。
不过,即使是在各方面都不如弟弟的我,也有唯一一个优秀的能力。
就是看穿他人才能的能力。只要看脸与表情就知道多么聪明,只要看动作举止就知道身体能力多好,只要交谈就可以立刻知道对方能否信赖。而且只要近距离相处,甚至可以看穿这个人拥有何种才能,在哪里最能够大显身手。
多亏这唯一的武器,在校内增加同伴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是我欣赏的人,不问家世性别都给予能够大显身手的舞台,具有无谓影响力的无能家伙就拖下舞台。由于我自己是出身名门的庸才,所以不会以家世歧视别人,不过这看来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我都是多亏周防同学造就的!」
「没被任何人注意的我,是周防同学挖掘出来的。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周防同学是我的大恩人,所以有事请随时说一声,我会第一优先处理。」
不知何时,身边聚集了仰慕我的有能人才,接受他们辅助的我,即使身为庸才依然在高中毕业的同时成功进入来光会。
「做得很好,严清。你身为周防的长子,留下了不让这个名字蒙羞的成果。我正式认可你是我的继承人。」
「母亲也以你为荣。很高兴看你成长得这么出色。今后也请回应我们的期待哦?」
这或许是父母第一次对我赞不绝口。得到严格父母的认可,我高兴又骄傲。为了打好成为周防家当家所需的地基,进入大学之后,我一边努力用功要成为外交官,一边继续扩展人脉。和更多有能的人物建立交情,偶尔也会投资,逐渐增加自己在来光会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寻找适合成为外交官妻子的伴侣,在父母的介绍之下数度相亲。除了如今完全没待在家里的弟弟,我觉得各方面都一帆风顺的这时候……父亲任职的那个国家爆发了某种传染病。
某天,父亲深夜打国际电话回来,告知母亲罹患传染病陷入重症昏迷。而且父亲告知他自己也罹患相同疾病。突如其来的事件令我不知所措,半陷入恐慌的时候……父亲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声斥责。
『严清,给我振作一点!你就算慌张也无济于事!这种反应毫无意义!你现在该做的是尽到周防家成员的职责!』
感觉一道雷打在身上。我倒抽一口气回神之后,父亲尽可能进行各种指示,然后说他还有事情要通知部下与同事,挂断电话。即使妻子在鬼门关前徘徊,自己也命在旦夕,父亲依然是始终如一的公务人员。
『我死的时候,周防家就拜托你了,严清。』
这是我听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的身体状况在数小时后急转直下,几乎和母亲一起在异国的土地病逝。
听到父母的噩耗,弟弟崩溃哭泣了。但是我没哭。
『严清,给我振作一点!你就算慌张也无济于事!这种反应毫无意义!』
父亲直到最后都是了不起的周防当家,他的这句话长留在我内心。如果父亲在场,肯定会斥责不准我们哭,而且绝对会要求我们尽到周防家成员的职责。所以我不哭。就只是以周防家新当家的身分做我该做的事。
即使有父亲生前的指示,忙到吓死人的日子也持续了好一阵子。由于是那种死因,所以将父母遗体运回日本都费了好一番工夫。就算这样还是顺利完成葬礼,我久违和弟弟说话了。
「身为当家必须做的工作由我来做,不过某些部分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方面希望你也可以协助。」
然而对于我的请求,弟弟板着脸这么回答:
「我不要。」
「什么?」
「我说我不要。为什么我非得帮老哥才行?」
这几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弟弟,以粗鲁的语气如此顶撞。即使弟弟出乎意料的反抗令我有点吃惊,我还是冷静回应:
「……虽说不是当家,但你也姓周防。在父母过世的现在,你不想为了这个家尽力而为吗?」
「因为姓周防?为了这个家效力?关我什么事,这是老哥你的理论吧!」
然后,对于完全吃了一惊的我,弟弟像是将长年累积的情绪全部宣泄般大喊:
「我觉得烦死了!包括这个家,也包括你们!父亲就算在临死之前,也不对我这个儿子留下任何遗言。事到如今我不期待什么亲情……但是这种父母烂透了。不过就算这样,父母还是父母!做儿子的知道父母过世当然会难过!当然会哭泣吧!可是!老哥在父母的葬礼上连一滴眼泪都不流!而且开口闭口都是家里的事,都是为了这个家……你这家伙真的有人心吗!」
听到这段呐喊,我变得完全无法回答了。弟弟狠狠瞪着这样的我,转过身去。
「老哥……如果你在我哭的时候说一句安慰的话语,我说不定就会想协助……不过算了。我要离开。遗产也不要了。全部按照老哥喜欢的方式去做吧。」
弟弟如此告知之后离开宅邸。我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该向弟弟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目送他的背影。
弟弟离开之后剩下我一人,所以一直都是为了家业忙得不可开交的每一天。不过在这段期间,弟弟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也在脑海挥之不去。
『你这家伙真的有人心吗!』
确实,我可能没有人心吧。回想起来,我连一次都没有温柔对待弟弟。虽然尊敬父母,不过如果问我是否爱他们,我无法断言。
……不,我肯定没爱过他们吧。如果真的爱他们,那么肯定如弟弟所说,我在葬礼上至少会流一两滴眼泪。
「周防先生,听说之前的相亲对象都被你拒绝了,真的吗?」
工作告一段落,久违和大学朋友们聚集在常去的咖啡厅时,有人这么问我。
「……是啊。」
「咦咦~~!为什么啊,好可惜!那位大学第一的才女,逢坂小姐也在里面吧?」
「听说连那位九条家的千金也在喔!你全部拒绝了吗?」
「没错。」
我简短肯定之后,朋友们难以置信般发出「咦咦~~」的声音。
确实,每一位的家世都无从挑剔,具备的教养以及上进心,也会在成为外交官妻子之后表现得无懈可击吧。
然而我……无论和她们之中的哪一位结婚,我都只看见未来的夫妻关系将会和我的父母一样。我至今认为这样就好。但是……
(我们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弟弟那样的人该怎么办?无法给予父母的亲情与温柔,将会再度默默目送孩子离开吗?)
一旦这么想,我就不想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人结婚了。
成为我妻子的女性,必备的条件肯定不是家世,也不是优秀……
「来~~各位久等了~~三杯热咖啡以及一杯浓缩咖啡对吧~~」
看见端饮料前来的女店员,一名朋友扬起眉角。
「喔,咦?是新来的店员小姐吗?」
「是的,我从上周开始在这里工作,请多指教~~」
她挂着笑咪咪的表情这么说。并没有长得特别标致,第一眼的印象是凡庸。
「这个,和我刚才点的不一样……」
「咦,啊,对……对不起~~」
第二眼的印象不只是凡庸,是愚钝。但是……不知为何,视线离不开她。
我刚开始以为,因为至今自己周围都是优秀的人,所以觉得那种类型的人很稀奇。但是在这之后也不知为何很在意她,变得经常独自光顾这间咖啡厅。
「啊,周防先生。您今天也来了耶~~」
「……啊啊。」
成为熟客之后,进展为客人不多的时候会闲聊的交情,但我对她的印象没变。
「所以有人说,今后和那个区域的开发中国家维持情谊非常重要。」
「哇~~是这样啊~~」
「……你有听懂吗?」
「嗯~~隐约觉得这种事会很辛苦吧?」
她是头脑不灵光,知识与教养都不足的女性。却是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即使我说的话题听在她耳里应该只觉得乏味,依然愿意努力听我说话的女性。
「周防先生,这是恋爱喔。」
「君嶋……你在说什么?」
「不不不,你很在意那位店员,有空就会去见她吧?只要回过神来,视线就会追着她跑吧?这就是恋爱喔,周防先生。」
恋爱。我不认为自己具有这种情感。然而……说来神奇,我觉得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建立一个具有人味的家庭。我认为如果是她,就可以给予家庭满满的温柔与爱,和我或是父母不一样。
「嗯……君嶋,追求女性要怎么做?」
「啊?……咦咦咦?呃,啊,这个嘛……我想想,果然是赠送礼物比较好吧?女性应该会喜欢的礼物……然后是花束?男性申请和女性交往的时候,果然要穿上笔挺的西装送上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我觉得这是正统做法。」
「嗯,这样啊……」
依照这位朋友的建议,我准备了自己想得到的各种礼物。
至今的相亲对象会乐于收下的珠宝、包包、帽子与钱包。老实说,我不太能想像她收到这种礼物会开心的样子,但是如果被问到送什么会让她开心,我也不知道,所以总之我准备了自己拿得动的分量。
也准备了一大束红色的玫瑰花。这东西比我想像的还要累赘,最后请朋友帮我搬运礼物。
「不,周防先生,这怎么想都买太多了啦!就算当成礼物也有一年左右的分耶!」
我带着双手提满纸袋如此劝告的朋友,前往常去的那间咖啡厅。然后在她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递出玫瑰花束这么说:
「希望你和我结婚。」
「……啊?咦咦咦咦~~?」
「呃,啊啊啊啊~~?」
她与朋友都吓了一大跳。我被咖啡店老板骂说玫瑰香味太浓,要求婚去外面求。
但是,我跳过各种步骤的求婚不知为何成功,我和她订婚了。
她似乎不太清楚我家的状况,受邀来家里之后又吓了好大一跳。然后在我详细说明周防家的事情之后,她的脑袋似乎快要冒烟了。
「呃,那个,我该不会来错地方了吧……?那个,像是和大人物的说话方式,或者是礼仪,我都一窍不通,如果是外国人的话就更不懂了……」
虽然后知后觉,但我要嫁入一个不得了的家了……她就像这样头昏眼花时,我连忙向她这么说:
「不用在意这种事……我希望你做的事,是建立一个温柔又洋溢爱的家庭。」
「啊?这样就好吗?」
「对,只要这样就好。」
「……那么,应该没问题喔~~因为我非常喜欢小孩!」
看着说完之后笑咪咪的她,我确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成为未婚妻,然后成为妻子,又成为母亲之后,她依然没有改变。是脸上永远笑咪咪,努力听我说一些乏味的话题,比起高级礼物更喜欢平凡花朵的女性。
「不过,花瓶终究变得不太够用了耶~~」
「唔……」
在病房里,她抚摸大大的孕肚,像是为难般一笑。
「……抱歉。但我不知道别的做法。」
我不知道取悦女性的方法,所以总是准备她喜欢的花束。对于这样的我,她面带笑容这么说。
「这种事很简单喔。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爱你』就可以了。」
「这……」
我说不出口。因为我觉得没有人心的自己不应该随便说出这句话。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感觉我说出口就会变得假惺惺。所以我绝对无法说出这种话语。
「受不了,真是笨拙的人耶~~……啊,对了!」
我皱眉低头时,她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般开口。
「那么从今以后,你想对我表达爱意或是谢意的时候,请你前往花店,只买一朵你觉得当天最美丽的花给我。」
「……只要一朵就好吗?」
「是的。还有,我想想看……」
她抚摸着一旁熟睡的年幼儿子,抚摸着自己大大的肚子,对我这么说:
「……这两个孩子每年生日的时候,要诚心准备礼物。还有,等到这两个孩子将来由衷述说自己的梦想……到时候请全力支援他们。」
「唔,这……」
全力支援自己孩子的梦想。这或许是身为人父理所当然该做的事。然而对于身为周防家当家的我来说,是绝对无法保证的事。如果自己的孩子都立志踏上外交官以外的道路该怎么办?谁来继承我……继承这个周防家?只要这么想,我就无法轻易点头答应。但是看见苦恼的我,她露出若无其事般的笑容这么说:
「如果有个万一,我会努力直到生出一个想成为外交官的孩子喔~~」
「唔唔?我,我知道了。就,就这么办吧……」
「好的,一言为定哦?」
「……啊啊,一言为定。」
「耶~~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这两个孩子,我会注入满满的爱养大。」
她温柔抚摸儿子以及还看不见的第二个孩子,挂着笑容开口:
「所以,请你尽情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我深爱着这样的你。」
她的这段话语、这张笑容,一直留在我的心中永不褪色……那时候也一样。
『爸爸!妈妈她……!』
和昔日的那天一样,电话另一头传来家人的噩耗。现在赶回日本的话或许来得及。或许可以在病房握着奄奄一息的妻子的手,勉强将她拉回这个世界。然而……
『请你尽情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我深爱着这样的你。』
『严清,给我振作一点!你就算慌张也无济于事!这种反应毫无意义!你现在该做的是尽到周防家成员的职责!』
妻子与父亲的话语在脑中响起。这个时候的我,即将在明天进行攸关日本国防的重要会议。
「……!」
我烦恼了数秒。烦恼了长达数秒的时间。然后……
「……妈妈的事情拜托你们了。我开完会也会立刻赶过去。」
我选择了身为周防留下来。就这样在结束所有行程,返回日本的时候,妻子已经撒手人寰了。
「母亲大人~~呜呜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
我果然没有人心吧。即使看见病房里化为冰冷遗体的妻子,即使看见一旁哭泣到崩溃的儿子与女儿,我也没有流泪。就只是身为周防家当家做我该做的事。
我有种无可言喻的失落感。就只有内心隐约即将萌芽的人心被连根拔除的失落感。
在儿子遭遇事故身亡的时候,这成为决定性的要素,我就像是要逃离这份失落感,更加为了完成周防家的使命而向前迈进。
「父亲大人!我要成为外交官!成为外交官之后,代替哥哥大人继承周防家!」
儿子死后,女儿对我说出这种话。但是我昔日和妻子立下某个约定。
「我没要求这种事。」
而且就我看来,女儿没有能够成为外交官的才能。女儿天生比我更缺乏才能,如果要求她肩负和已故儿子相同的职责,我觉得太残酷了。
「不用思考想要代替直崇。我对你的期望只有一个,就是为我们周防本家带来一名合适的女婿。只要完成这件事,之后随便你想怎么做。」
然而女儿违反我的吩咐,舍弃了成为钢琴家的梦想,立志成为外交官。
这样的话也没办法了。就让她努力到满意为止吧。我如此心想,在海外对自己的工作全力以赴。但是在一年后,在我依照和妻子的约定,为了帮女儿庆生而回国的时候,久违见到的女儿令我错愕。
消瘦的脸颊,黯淡的眼眸。相隔一年再度见到的女儿,和以前女儿散发的气息截然不同。
我到底在做什么?就只是对周防家当家的工作,对外交官的工作全力以赴。即使得知女儿在深夜恍神徘徊,也只交给医生处理,自己甚至没有回来看她。明明这个家已经没有家人能给予女儿温柔与爱了。
「……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不,我没事。」
「……这样啊。」
然而就算在这种时候,我依然不知道应该对女儿说些什么。该怎么给予女儿温柔?我知道的只有妻子教我的方法。
我希望至少陪在女儿身旁,所以增加待在日本的时间。然而就只有这样。感觉我的任何话语都反而把女儿逼入困境,我什么都不敢说了。
「君嶋……我想找帮佣随身服侍优美……你有什么好人选吗?」
「帮佣吗?帮佣的话……」
「工作能力只是次要没关系。能以爱对待那孩子的人……你有这样的人选吗?」
「……既然这样,我可以冒昧推荐我的妻子吗?毕竟她和大小姐认识,而且我儿子最近住进宿舍,她似乎有点闲得发慌。」
「这样啊……那么,可以拜托你吗?」
「好的,我找她商量看看。」
我能做的就只是交给做得到的人去做。和交给妻子照顾孩子们的那时候没有两样。我就这样再度埋首工作之后的某天,女儿带了一名少年回家。
「初次见面,我叫做久世恭太郎。从上个月开始和优美小姐交往。」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才华洋溢的少年。而且……和妻子与儿子一样,是能够给予女儿温柔与爱的人。
「优美,我要和他单独谈谈。你暂时离开。」
办公室里剩下我们两人之后,少年以紧张的样子开口。
「周防家的事,我听优美小姐说过!为了请您认可我和优美小姐交往,我打算成为外交官!」
少年心急般如此宣言,我对他这么说:
「不用在意这种事没关系。」
「咦……」
「……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给予优美……给予那孩子温柔与爱。」
说到这里,我向他低头。
「拜托你了。」
「咦,别……别这样!请抬起头吧!」
少年慌张这么说,然后以笑容说下去: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成为外交官。因为我想尽量成为配得上优美小姐的男人。」
少年如自己所说,漂亮地成为外交官,成为可靠又出色的青年。
青年成为女婿,和女儿生下两个外孙。两个外孙果然才华洋溢,而且和妻子与儿子一样,是温柔又充满爱的人。
「……」
被称为冷血的周防家正在逐渐改变。经由妻子……以及妻子的孩子们的手改变。
在这样的改变中,只有我没有改变。我以自身意志选择周防身分,而不是选择丈夫身分的那一天至今……我依然是没血没泪的存在。不,即使我体内有了人类应有的心,我也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如果不是周防,应该可以守护妻子离世吧。我如果不是外交官,儿子应该不会丧命吧。
明知这一切的我,至今依然继续是周防,继续是外交官。事到如今,我哪能成为疼爱女儿的父亲,成为疼爱外孙的外公?不然的话,为什么……我当时没能成为和妻子相依相伴的丈夫,成为疼爱儿子的父亲?
(我就以周防的身分活到最后……然后死去吧。)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项。所以在外孙和昔日的弟弟一样要离家的时候,我也不是以家人身分,不是以外公身分,而是以周防家当家的身分,彻底进行正确的处置。
「不只是这样吧?岳父大人,您之所以赶走政近……是希望他忘记周防家,让他完全自由吧?」
温柔的女婿是这么说的,但他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过是以周防家当家的身分做了正确的事。温柔或爱在我心中不存在。
我自始至终都是周防……是愚蠢的父亲,是无情的外公。
◇
许多坟墓整齐排列的墓园。严清的身影位于墓园一角。
竖立在他面前的是没有特别大,也没有特别豪华,看似平凡的墓石。这不是周防家历代祖先沉眠的坟墓……沉眠在这块墓石底下的,只有他的妻子与儿子两人。
「政近──你的外孙,对你来说是外甥吧。想说他久违回到家里,居然带着九条家的女孩一起过来了。」
严清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表情与平淡语气,向两名故人这么说:
「听说他们本家的么女,当年像是私奔般离家出走……她的女儿好像和外孙成为同班同学了。大概像奶奶吧,是一个倔强又勤于上进的女孩。」
此时严清忽然放松表情,嘴角微微一笑继续说:
「或许是受到她的影响,那个政近居然当面向我宣战……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当年带着恭太郎回家的优美。」
严清像是隐约感到愉快地这么说,然后收起笑容,静静地注视虚空呢喃:
「你果然是对的。」
这句话消失在风中,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严清转过身去。
「我会再来。」
严清转头向后这么告知,然后独自迈步离开。
目送他背影的墓石前方,一朵粉红蝴蝶兰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