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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两朵红花蕾

    (插图015)

    *

    「怎么样?适合我吗?」

    冬月摊开穿着浴衣的双手,对我露出微笑。

    那是十月中旬的事。

    看准冬月体力恢复的时机,她准备前往北海道的医院。

    就在转院前一天,我们得到冬月的外出许可,决定在大学施放那些在浅草桥买的烟火。

    当我去病房接冬月时,她已经换上了浴衣。

    应该是伯母帮她穿的吧。只见伯母笑着对我说:「很适合她吧。」

    那应该是烟火的花纹吧。她穿着在白色布料上画有素雅低调烟火花纹的浴衣,系上文殊兰花纹的腰带。冬月露出后颈,漂亮得像标准的日本美女。

    虽然冬月很适合穿洋装或衬衫等西式服装,我现在才知道这样的和服也非常适合她。

    冬月红着脸。由于看不见我的反应,她显得有点坐立不安。

    「难道不适合吗?」

    冬月带着不安的声音说。

    「如果冬月去参加浴衣选美比赛,我觉得你会赢得冠军喔。」

    「麻烦请称赞得更直接一点。」

    我明明称赞了她,冬月却还是鼓起了脸颊。

    「非常漂亮喔。」

    也许是对我的话感到满意了,穿着浴衣的冬月缓缓地转起身体。

    转着圈的冬月在面向我时停了下来。

    「终于可以穿上了。」

    冬月的话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她终于得以穿上在住院之前就想穿上的浴衣。

    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彷佛奇迹发生了。

    我感觉生命之火并未熄灭的冬月为我的日常带来了色彩。

    「终于可以向驱同学炫耀了,希望你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样的事……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喔。」

    「太好了。」

    冬月露出笑容,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走到大学的草地广场时,鸣海和早濑已经准备好烟火了。

    「要放大的喽~!」

    鸣海和早濑在草地广场的边缘举起手。

    鸣海点燃从浅草桥的烟火专卖店买来,有着「雷神」这种夸张名称的烟火。

    「啪」的一声,然后一道光「咻」地升起,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下一刻,烟火就像撕裂黑暗般绽放开来。

    「砰砰砰」,清脆的声音响起。

    夜空中散布着火药的气味。

    大学的草地广场被红色、蓝色、黄色等各种光芒照亮。

    「好大的声音喔!」

    穿着浴衣的冬月在草皮上开心地微微跳了起来。

    冬月看起来很开心。她握住我的手小声地说:「告诉我是怎么样的。」

    我向冬月描述烟火的样子,告诉她红色、蓝色、黄色的烟火是如何妆点夜空。

    「……太好了。」

    看着说出这种话的冬月,我又差点要哭出来。

    就像吹奏着音乐,烟火发出劈啪声与金色光辉。

    大部分的烟火放完后,早濑和鸣海向冬月说:

    「小春,到北海道之后也要加油喔。」

    「我们会为你加油。」

    冬月笑着说:「我会好好把病治好回来。」

    紧接着她突然闭上嘴,顿了一下之后又说:

    「我不会再从大家面前消失了。」

    她紧握着浴衣的衣摆如此说。

    她之前擅自搞失踪。

    冬月应该是在意那件事吧。

    面对脸上彷佛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冬月,早濑和鸣海互看了一眼。

    「那是当然啦。」早濑说。

    「下次真的要装GPS喽。」

    听到两人笑着这么说,冬月似乎放心了,眼中泛出泪水。

    「先别说这些了,烟火还有呢。我们再来多放一些吧。」

    「小春,你还可以吗?要坐吗?会不会冷?」

    之后我们又欣赏了一会儿烟火。

    冬月握着我的手,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

    「真高兴能和他们两个做朋友。」

    你不这么觉得吗──她对我露出笑容。

    *

    和早濑和鸣海道别之后,我把冬月送回医院。

    我们走下计程车,陪她走到病房。这时她将手轻轻放在我的左臂上说:

    「我们明天起就见不到面了,所以我还想再多待一会儿。」

    她没有直接把「我想和你在一起」这种话说出口,而是稍微加大抓住我手的力道。

    我提议去我们常去的露天座位,朝着医院的空中花园走去。

    露天座位那边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

    「好舒服的风。」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晚来到花园。

    东京的夜晚很明亮。

    有时候会让人感到很诡异。

    彷佛夜晚的黑暗与城市的光芒之间有一层透明的薄膜,整个都市被完全包裹起来。那是一种既像受到保护,又像逃不出去的诡异感。

    这应该就是看着如此明亮的东京时,会感到某种不安的原因吧。

    无法看见天空的冬月,对这样的夜晚又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打算下次聊聊看。

    建筑物、车辆和路灯从下方照亮花园。

    让空中花园看起来宛如从底下打光的舞台。

    而月亮就是聚光灯,我和冬月彷佛登上了舞台。

    舞台上,穿着浴衣的冬月沐浴在月光之中。

    我看着那样的冬月心想:「啊啊,我真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这个人。」脸颊烫了起来。

    「在浅草桥买的烟火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

    「之前还一直堆在我房间呢。」

    「毕竟那时候我的精神还很好嘛。」

    冬月按着胸口。

    「等我恢复健康,可以再和我约会吗?」

    「我考虑考虑。」

    「你好欺负人喔。」

    冬月瞪了我一眼,我连忙道歉。

    「约会这种事随时都可以喔。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去玩。」

    「要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行。山上、河边、逛街,或是去游乐园……」

    「我想去看看驱同学出生的地方。」

    「可以啊。那里有一片我经常看的海。」

    「海吗?」

    我老家那边有一片海流湍急,彷佛能不分好坏冲走所有事物的海。

    那片大海让我意识到,当脑中的一切不分好坏地随着时间流逝,空空如也的我所剩下的就只有此时此刻。

    不是这样吗?

    自从遇见冬月后,我开始认为所有事物都会随流而逝,唯有当下永存。正因为遇见活在当下的冬月,使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玩世不恭的我改变了。

    我想和改变我的冬月一起去那个地方。

    我满怀深深的情意和感激,紧握住她的手。

    即使知道她看不见,也仍然想和她一起沐浴在海风之中,在海边散步。

    「好期待喔。那就得活到那时候才行呢。」

    冬月抬头望着天空。

    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彷佛能看见东京夜晚的透明薄膜。

    如果说那里有片诡异的薄膜,她大概会一笑置之吧。

    我觉得无论在什么样的夜晚,冬月都已经能够迈开步伐奔跑了。

    「浅草桥买的烟火里还有仙女棒呢。」

    「可以在这里点吗?」

    「应该不行吧。」

    说得也是──冬月笑道。

    「不过,大概也不会被发现吧?反正就今天而已,院方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想拉我当共犯吗?」

    「应该说我打算让冬月成为主犯。」

    你又来了──冬月傻眼地笑着说。

    「来比赛吧。看谁的仙女棒烧得比较久。你有带打火机吗?」

    「有。」

    「你早就想玩了吧?」

    冬月拉着我的手臂蹲下来。

    「靠过来点,不然火会被风吹熄喔。」

    「你就老实说想贴过来嘛。」

    「那我就贴过去吧。」

    冬月贴过来帮忙挡风,我突然闻到她的味道。那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用打火机点燃仙女棒,仙女棒照亮了冬月的脸。

    我们肩并肩凝视着仙女棒。

    仙女棒在我手中劈啪作响发着光芒。

    我希望冬月能活得比这道火光还要久。

    就算只多一秒也好,我衷心盼望她活得比我还久。

    劈啪、劈啪、劈啪,膨胀变红的燃烧处飞溅出火星。

    火星画出如细长叶茎般的光芒,闪耀着开出花朵,然后在转瞬间消逝。

    仙女棒就这样一次次重复刹那的光辉与消逝,不断燃烧着。

    与其溅出火星、迅速燃烧殆尽,我宁愿它不要溅出火星,长长久久地燃烧下去──我这么想着。

    我突然望向冬月。

    被微弱的光线照亮的冬月侧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看到那个笑容,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如果能够劈啪作响地闪耀、照亮他人,那就是再美好不过的事。

    我希望她能全力以赴闪耀到底,持续绽放光辉。

    我在心爱的人身旁如此心想。

    燃烧吧,燃烧吧。

    不要熄掉,不要熄掉。

    我将这个小小的盼望,寄托在仙女棒上。

    就在这时。

    一根仙女棒熄掉了。

    还在劈啪作响燃烧的仙女棒只剩一根。

    「啊,是我的先熄掉了。」

    听到我这么说,冬月就「呵呵」一声笑了出来。

    「驱同学真会说善意的谎言呢。」

    她如此笑道,彷佛看到了仍在我手中燃烧的仙女棒。

    被看穿了有点不好意思。

    对了──我突然想到。

    「反正还有仙女棒,我们再来玩一次吧。」

    「这次可不许说谎喔。」

    「那就贴过来一点。」

    我这么说着,点燃两根仙女棒。

    劈啪作响的火星飞溅四散,棒头出现膨胀的亮红色小点。

    然后,我将我的仙女棒贴近冬月的仙女棒。

    两根仙女棒的前端宛如吸附着彼此般融为一体,燃烧处变得更大。

    仙女棒劈啪作响,溅出更大的火星。

    「驱同学,你在做什么呀?」

    冬月好奇地问我。

    「我想说如果把仙女棒靠在一起,能不能烧得更久。」

    冬月哈哈哈笑了出来。

    「那样的话,就不算是比赛了吧。」

    「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一边盯着变大的仙女棒燃烧处一边持续默默祈祷不要熄。

    「不过,我还是希望它能烧得更久。多一秒也好,希望能一直烧下去。」

    当我望向冬月的侧脸,发现她的眼睛似乎湿了。

    然后,冬月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撒娇地说:

    「如果我先死了,你会怎么办?」

    「别说那种话啦。」

    「只是问个假设性的问题嘛。」

    我无法想像没有冬月的人生。

    冬月在我内心的存在,就是如此地深。

    所以──

    「我会撑不下去喔。嗯。如果要死,我希望能一起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种想法会太沉重吗?」

    「不算沉重,可是我听了也不会开心。毕竟我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长命百岁。」

    话题好像越谈越负面了。

    死亡彷佛仍然纠缠着我们两人。

    所以──

    所以,我想要谈谈未来。

    突然间,那张被风吹走、在空中飞舞的书签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黄色书签。」

    「黄色书签──是指我的书签吗?」

    「就是那个。除了写在书签上的那些,你还有没有想在未来做的事?」

    听到我这么问,冬月顿了一下否定:

    「没有。」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耶。」

    「不要觉得我的想法太沉重喔?」

    「越沉重的我越欢迎。」

    「别笑我喔。」

    「不会笑你。」

    听到我说到这个地步,冬月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件一件说了出来。

    冬月所说的,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梦幻愿望。

    「虽然这样说很老套,我想穿上婚纱。」

    「嗯。」

    「也想去蜜月旅行。」

    「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最好是天气暖和、气氛悠闲的地方。」

    「我知道了。」

    「我想要孩子,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嗯。」

    「我想让那个孩子穿我在七五三节时穿过的和服。」

    「嗯。」

    「等到那孩子上小学之后,我想出席家长观摩日。可是不知道眼睛看不见是不是就没办法参加。」

    「那个交给我来想办法。」

    「我想要全家一起去旅行很多次。」

    「包在我身上。」

    「到了成人式时,我想帮她穿上振袖和服。」

    「我会去学怎么穿。」

    「还有不只是服务家庭喔。我偶尔也想和你单独去约会。」

    「了解。」

    「我还要参加孩子的婚礼。要她念给妈妈的信,让我大哭一场。」

    「我可能也会哭吧。」

    说到这里,冬月一边说着:「好害羞喔~」一边用头磨蹭我。

    「你想做的事很多嘛。」

    「是啊,真的很多。」

    我放心了。

    知道冬月怀抱这么多希望的时候,我也沉浸在希望之中。

    「那就得活下去了。」

    「是啊。要活得长长久久,就这样约好了。」

    两人份的仙女棒烧得比单独一根还要久一点,仍旧早就熄掉了。可是在我们心中,已经确实地燃起了一道火苗。

    「熄掉了吗?」

    「熄掉了喔。」

    「那么今天就解散吧?」

    冬月似乎有些依依不舍。

    我将某个东西递给舍不得就这样结束的冬月。

    「这是什么?」

    冬月似乎在用指尖感受着小型录音机的触感。

    「是《安妮日记》。我把我朗读的内容录下来了。」

    「整本都录了吗?」

    「多亏那本书,我的嗓子都哑了。」

    「咦~!真的全部都录了?」

    谢谢──冬月笑着搂住我的手臂。

    「我会送花到北海道的病房。」

    「你要送我花吗?」

    冬月羞红着脸开心地说。

    「文殊兰──你知道那种花的花语吗?」

    「是『我相信你』吗?」

    「你知道呀?」

    「因为病房一直都有摆嘛。」

    「那另一个含意呢?」

    「还有其他花语吗?」

    我仰望夜空,同时说出另一个花语。

    「前往远方。」

    「前往远方?」

    冬月反问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相信即将前往远方的你。」

    我将花语投射到会在远方与病魔对抗的冬月身上。

    「你要医好身体喔。我相信前往远方的冬月。」

    这么说完,冬月就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喊了我的名字。

    「驱同学。」

    「什么事?」

    「能够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这么说着,冬月将脸凑向我的肩膀。

    冬月和我的唇自然而然地贴在一起。

    兴奋之情瞬间加剧胸口的悸动。

    要是能像仙女棒一样,我们两人能从双唇融为一体,那么该有多好。

    那段时间一定不到十秒吧。

    可是无论是一分钟还是一小时,我都感受到了许久的幸福。

    当唇瓣分开,冬月以摸索的动作抱紧了我。

    「我会再努力一下。」

    她如此缓缓地说。

    在那之后。

    冬月的癌症又复发了很多次,每次她都勇敢地挺身对抗。

    然后,病魔从我的手中夺走了冬月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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