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7)
出发时间已到,我长鸣三声汽笛,将渡轮「响」开出港口。
虽说现在是傍晚时分,太阳依然高挂天空,从船长室可以看见一片青翠的海平面。
在大学取得三等航海士证照的我任职于学校里被称作「输家组」的国内渡轮公司。我当航海士累积了十几年的职业经验,到了四十岁左右时成为船长负责一条航线。
同样当上航海士的大学同袍们都已经成为国际货运航线的船长,航行于世界各大洋。那些「明星组」的朋友们的收入是我的三倍以上,每次见面都会谈论某个海沟很窄,或是某个海域还有海盗出没之类,对我来说很陌生的海洋话题。而我最多只能提供山口与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会因为潮汐的涨落而导致水流方向逆转这样的地方性资讯,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虽然我们毕业的航海系每年都招收四十名学生,会根据前两年的成绩将学生分为乘船实习课程二十人和航海工程学课程二十人。而且只有在乘船实习课程中才能取得航海士证照,所以即使抱着成为航海士的梦想入学,也有许多学生因为成绩不佳而无法如愿以偿。因此,比起其他学系,我的朋友之中认真听课的人很多。
在这群人之中,我的成绩名列前茅。
所有人都以为我将来一定会进入知名的贸易公司,大家都是这么看我的吧。
当他们知晓我在渡轮公司,而且还是地方企业就职时,那些同系的同学都感到很惊讶,有人还嘲笑我找工作失败。当我仔细解释是自己的选择时,周围的人便更加困惑了。他们纷纷劝说「有高额薪水可领耶」、「可以在海外尽情地玩耶」,然而我只是笑着应付过去。
我有一位患有唐氏症的哥哥。我梦想成为航海士,原本也是为了在经济上支撑家庭。
然而一旦真正面临就业活动时,我意识到航海士的工作不适合照顾哥哥。
这种工作的时间非常长。只要登上承担国际物流的国际货轮,会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无法回到日本。为此我意识到,如果哥哥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立刻作出处置。
如果是国内的渡轮公司,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就可以立刻赶到。这就是我选择在渡轮公司工作的原因。
那通电话是在出港前不久打来的。
哥哥在照护机构倒下了。
现在父母在他身边,但是他陷入了恐慌,不停地呼唤着「阿潮」这个名字。
我刚就职的时候,我向家人解释说:「傍晚出航,隔天早上就能结束工作,应该挺轻松的。」然而我低估了情况。
船在濑户内海以二十节的速度前进。过去我总能从这种慢速中感受到一股浪漫之情,但是现在这样的速度只会让我焦躁不已。以往海洋的壮阔会让我内心澎湃,现在却只有迫切想抵达目的地的心情。
手机在海上很难收到讯号,我无法得知哥哥的状况。
他没事吧?他没事吧?哥哥,再等我一下。
握着舵轮的手渗出汗珠,我现在就想立刻回头直奔哥哥那里。甚至心生从甲板上跳进海里,游回泉大津港的愚蠢念头。
小学时,我很讨厌哥哥。
和我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哥哥,上的是一个名为闪亮班的特殊教育班。
某天哥哥在走廊里一边大声尖叫一边跑来跑去。这件事被同学嘲笑时,我跟那些人打了一架。因为哥哥而遭人取笑,让我感到非常丢脸。
可是家里的气氛不允许我觉得丢脸,我讨厌那样的气氛。
家人强迫我接受哥哥有障碍的事实,要求我和他一起上下学。尽管我没有说出口,身为小学生的我感到很不公平。
但是,但是呢──
只有在住附近的爷爷面前,我才能说出对哥哥的不满。
那对我来说,或许是莫大的安慰。
升上国中之后周围的人也变得成熟,不再有人嘲笑哥哥,可是我感觉到了某种隔阂。我加入了棒球队,当队友们即使感冒也无法缺席社团活动时,只有我因为「鸣海家有特殊情况」而受到特别对待,因此得以缺席。然而我很希望队友能对我说出「这跟社团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
渐渐地,我也不好意思去参加练习,最终以哥哥为理由退出了棒球队。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难道我得一直过着被哥哥影响的生活吗?就在那样的负面思想控制了我的心时──
爷爷过世了。
在守灵时,在葬礼上,我一直在哭。
我只能哭。
可是哥哥不一样。
出殡时,哥哥对着棺材大喊:
『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阿潮。』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哥哥其实一直看着我。
我第一次了解到哥哥的心情。
我只顾着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哥哥的感受。
在那个时候,我下定了某个决心。
当船离开泉大津港,经过神户的时候。
我心急如焚。然而不论怎么着急,也要等到隔天早上六点才能上岸。
真是糟透了。
就在我在驾驶室里垂头丧气的时候。
我突然听到一个小小的「砰」的声音。
远方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烟火。
『烟火真是美好呢。』
突然间,我回想起大学时代的朋友。
那是和我共度四年大学生活的好友女朋友。
冬月小春。
冬月的眼睛看不见。尽管失去视力、身患疾病,她看起来依然像在享受人生。我曾经和那样的冬月,和朋友,和早濑一起放过烟火。
我记得她回答过为什么看不见还喜欢烟火的问题。
『我认为烟火是会烙印在心里的东西。
即使在垂头丧气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抬头看烟火的记忆,感觉就可以继续努力下去。
我也好想过一段足以留存他人心中的人生。』
突然间,我的脑中闪过冬月的笑容。
「是啊。我也得抬起头才行呢。」
当我这么说出口时,不安顿时消失无踪。
我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擦去泪水之后,我拿起船内的广播麦克风。
「各位乘客,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今天在神户港有一场烟火大会……」
「砰」的一声,夜空中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烟火,然后消失了。
烟火就像与神户的夜景融为一体,红色、蓝色、黄色,还有橘色──闪亮的光辉将整个城市染成烟火的色彩。
那天看到的烟火,数量没有这么多。
可是没有哪场烟火,比那天的景象更能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现在已经没办法经常与当时的朋友们见面了。
早濑成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似乎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至于空野……不知道那家伙还好吗?
最后一次见到空野的时候,他正处于失意之中。
那是冬月葬礼上发生的事。
我知道他没有自暴自弃,只是故作坚强。
不知道他在那之后有没有重新振作起来。
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下次打个电话给他吧。
流经那家伙老家的关门海峡。
就跟他聊聊这个海峡的水流有多么湍急吧。
我望着远处灿烂的烟火,心中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