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
房间宽敞无比,白色墙壁一尘不染,还有原木地板,中央有一张正方形的木桌,周围放了四张椅子。桌子和椅子都像是刚涂上清漆般,闪亮得让人有点发毛。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坐在这种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首先看到纵长形的窗户。上方和下方的窗户都是不能打开的双推窗,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洒下长方形的光影。
我转动脖子,再度仔细观察周围。天花板上挂着花冠形状玻璃灯罩的三灯式吊灯,以吊灯为中心,周围是很大的圆形灰泥雕刻。我定睛细看,发现雕刻了苹果和覆盆子,简直就像是名胜的旧古河庭园※。所以,这里是某一栋洋房吗?不,有点不太对劲,这里墙壁的油漆很新,好像昨天才刚完成,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这让我感到不对劲。没错,这栋房子完全感受不到「时代的感觉」。
注:位于日本东京都北区的一座都立庭园。该庭园始建于一九一九年,最初是古河虎之助男爵的邸宅,包含有洋馆、西洋庭园、日本庭园,现在是国有财产并对公众开放,被政府指定为名胜。
先离开这个房间,瞭解一下这里到底是哪里。我站了起来,走向身后的房门。门和桌椅一样崭新,门把在阳光下发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我握住门把,用力向右一转。没想到……
打不开……这是怎么回事?我该不会被关在这里?
我握着门把的手掌冒着汗。我不由得感到害怕,用力敲了两次门。
「对不起!有人在吗!?」
但是没有反应。我转身快步走向窗户,双手撑在窗玻璃上,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我看向窗外,眼前意想不到的景象让我说不出话。
那里是空无一物、一望无际的白色空间。完完全全的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白色的世界,连地平线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镇定,要镇定。赶快回想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记忆就像拼图的碎片七零八落。我用力深呼吸一下,努力搜集记忆的拼图碎片,全神贯注地让记忆立体化。我们写信给未来的彼此,然后去片濑山的公园,埋好时光胶囊。就是在那之后。之后怎么样了?
下一刹那,电流贯穿我的全身,随即感觉到记忆的盖子打开。
机车的引擎声。风迎面吹来。雨越下越大。轮胎打滑。把手失控,护栏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眼前。背后传来日菜的尖叫声。
对了!日菜不见了!
我必须去找她……我试图打开窗户逃离这里,但完全无法推开窗户。我拿起椅子,用力砸向窗户,但椅子没有打破玻璃,弹了回来,掉在地上。
为什么打不破?这栋房子果然有问题。
身后的门打开,吱吱吱的可怕声音让我不寒而栗。我察觉到有人的动静,正缓缓向我走来。我握紧冒着汗的双手,鼓起勇气转过头,发现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站在那里。看起来聪明和善的男人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好,我是向导明智。」
向导?向导是什么?咦?等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跑向那个自称叫明智的男人。
「我问你!日菜在哪里!?和我在一起的女生在哪里!?」
「请放心,她马上就会过来。」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脸上温柔的微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日菜似乎平安无事。
「看看!」不一会儿,她就走进这个房间。看到她毫发无伤的样子,我快流泪了。我紧紧抱着她,她在我的臂腕中笑着说:「好痛。」她的笑声一如往常。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从日菜的肩后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敞开的门旁,从外表来看,差不多不到二十岁,一身黑色丧服,一头黑发剪成妹妹头,皮肤白得像蚕丝,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她是那个叫明智的男人的同伙吗?
「日菜,我们赶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在日菜耳边小声对她说。
「看看,你听我说。我希望你心情平静地听我说。」日菜松开抱着我的手臂,抬头看着我。「我希望你不要太惊讶,可以吗?」
「我不会……应该不会。」
「那我就说了。可以吗?我要说喽?其实我们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们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大吃一惊。
「你在说什么啊!这太奇怪了!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用手掌用力拍着胸口。我可以感觉到疼痛,怎么可能死了。
「但是天使小姐这么说!她说我们死了。」
「天使小姐?」
我看着站在日菜身后那个身穿丧服的女生。她盛气凌人地抱着手臂,冷冷地说:「我们是向导,不是天使,我姓能登。」
「能登小姐刚才告诉我现在的情况了。我们不是去公园埋时光胶囊吗?在回家的路上机车发生车祸,我们死了。」
我有关于车祸的记忆,但怎么可能相信我们已经死了……啊,我知道了!
「该不会是整人游戏!?是不是要给我惊喜!?因为参加设计竞图遭到淘汰,所以你想激励我!啊哟,我没事啦,我已经振作起来了。」
「不是!我们真的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眼就看穿了。日菜,你还是这么不擅长说谎。」
「喂,女人,这个男人理解力很差,他是笨蛋吗?」
我是笨蛋?而且你不是年纪比我小吗?为什么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能登小姐,不能怪他,任何人一开始都无法接受死亡。」
这两个人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在执行整人节目导播的指示?搞不好他们是哪个剧团的演员。
「喂,小鬼,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接着我来说。」
嗯?小鬼是在叫我吗?喂喂喂,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吧。
「你们出车祸,重伤濒临死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
「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宗教团体!?原来是这样,说什么是上帝的指引,我们才侥幸获救,想要叫我们买莫名其妙的瓮吧!?说什么那个莫名其妙的瓮可以提升运气!」
「喂,女人,这个男人简直笨得令人绝望。」
「他、他不是笨蛋!平时比我聪明好几倍!而且是国立大学毕业的!」
这个女人从刚才就一直说我笨……突然说我死了,谁能够接受啊。
「小鬼,你似乎还无法相信。那我就把车祸的详细状况告诉你。你听好了,你的头撞到护栏,脖子扭向奇怪的方向,机车的把手撞进你的身体,腹部血肉模糊,就像韩式辣腌鳕鱼内脏。」
「血、血肉模糊?」
「对,没错,血肉模糊,肠子也跑出来了,就像香肠一样。」
「……我说啊,可不可以不要把人体比喻成食物?」
「看看!但是韩式辣腌鳕鱼内脏和香肠都很好吃!」
「这根本没有安慰到我。」
「对、对不起。」日菜耸耸肩。
「小鬼,你听好了,赶快接受现实,你们的肉体已经没救了。」
「不不不不!即使你这么说,我也很难相信啊!更何况这里是哪里!?窗外什么都没有,玻璃也太坚固了,一切都很诡异!请你用我能够理解的方式说清楚!」
「那要不要先坐下来,平复一下心情?」明智对我微笑,「我来泡义式浓缩咖啡,边喝边向你说明。」
义式浓缩咖啡虽然好喝,但眼前的状况让我无法好好品尝。更何况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有味觉也太奇怪。
「两位分别是雨宫诚和相泽日菜,对吗?」
「对。」日菜听了明智的问题,小声地回答。她似乎仍然有点紧张。
「两位刚才已经死了,请节哀。不,严格来说,你们处于即将死亡的状况。你们的肉体目前在现世的医院中动手术,但内脏的损伤很严重,失血量很大,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两位很快就会死亡。」
「我怎么有办法相信?你拿出证据,证据!」
我加强语气,明智为难地问:「证据吗?」
「你看吧,没有证据吧?赶快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小鬼,不要大吼大叫。」
能登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刺过来。
这个人的气场太强,太可怕了……
「没有证据,但你应该记得,有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去医院接你。」
就在那个刹那,我感觉到脑袋深处的记忆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
——你是雨宫诚吧?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天使。眼前这个叫明智的人和天使的脸重叠在一起。
就是他……我在医院见过明智。所以这是真的?
明智翻开活页夹说: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目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是『肉体的死亡』。当人将死之际,会由我们向导将灵魂从肉体中抽离,带来这个地方。这里是『灵魂管理中心』,管理所有动物的灵魂。不同的动物由不同的局负责,分为『昆虫局』、『动物局』和『人类局』,人类局还会根据不同的语种,进一步细分负责的区域。目前两位所在的是以日文为母语的人聚集的『日文圈支部』,简单地说,这里就像是『三途川』。」
「死了会怎么样?」日菜一脸战战兢兢,在一旁举起手发问。
「首先要接受『灵魂的审核』,将生前过着怎样的方式换算成分数,衡量灵魂的价值。审核结束的灵魂就可以重新设定,根据获得的分数变成不同的动物进入轮回。轮回的时间通常为三十年到五十年期间,由名为『保管部』的部门负责管理灵魂。顺便说明一下,这时候死者有一项特别待遇。」
「特别待遇?」
「可以让现世下雨。」
「下雨?是那个雨吗?就是天空下的雨吗?」日菜瞪大眼睛。
「是的,有时候明明是晴天,天空不是会下雨吗?那就是死者下的特别的雨。」
一切都难以置信,我当然不可能相信。
「死亡并不可怕,既没有疼痛,也不会痛苦——」
「但我不想死!」日菜打断他,大叫起来。「我们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我们还有梦想。我没关系,归根究底,是我说要去那个公园,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是看看……至少让看看可以起死回生!拜托了!」
「等一下!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就没意义了!」
「两位请先不要激动。」明智安抚着我们,然后微笑。「请放心,你们不会死。」
「不会死?」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是的,你们获选成为『奇迹对象』。」
「奇迹对象?」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重复一次。
日菜探出身体问:「我们真的可以不用死吗!?」她似乎很激动,呼吸很急促。
「但是,你们要回去现世,必须有一个条件。你们从现在开始——」
明智似乎迟疑一下。能登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挺住!」明智点头,带着紧张的表情面对我们。
「你们从现在开始,在未来的日子里,必须抢夺同一个生命。」
「抢夺同一个生命……」
「嗯嗯,这就是『生命共享』制度。」
生命共享?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
「我们会向你们提供二十年生命的奇迹,但是你们两个人共同拥有二十年的生命,每个人有一半的十年寿命,彼此抢夺对方的生命。」
日菜的头上冒出问号。我也一样,于是我对明智说:「请你说得更简单明了些。」
「不好意思,这是以幸福为指标抢夺生命的制度。你们即将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在未来的生活中,当其中一方感到幸福时,就会夺取对方一年的生命。相反地,如果感到不幸,就会被对方夺取一年的生命。」
「这个制度是怎么回事?我不了解其中的意思。」我不满地说,「假设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时该怎么办?」
能登回答了这个问题。
「即使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各自得到的『幸福量』不会相同。这取决于与生俱来的体质和性格,当然不幸的量也是。」
「要怎么测量幸福量?」日菜问。
「要用这个手表。」能登把黑色盒子放在桌上。盒子内有一对圆角矩形的手表,没有表盘,有点像智慧型手表。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漂亮的红色,比黑色的小一圈,那是女生用的吗?
「你们戴戴看。」能登把盒子从桌上滑过来,将手表交给我们。
但是,一戴上去……我们感到迟疑,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放心吧,即使戴上手表,生命共享也不会马上开始。」
我们提心吊胆地戴上手表,电源立刻打开,手表的萤幕上显示了『测量中』的文字。表盘上出现许多难以理解的文字,似乎正在计算。随着『认证完成』的文字后,换成了不同的画面,出现像汽车转速表般的图案,从左到右分别是1、2、3……到10的数字,指针刚好停在正中央5的位置。这个计量表的下方是数字『10』。这个数字到底代表什么?
「指针是不是指向5?这代表你们目前的心情处于平静状态,完全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任何悲伤,但是一旦感到不幸,指针就会向1的方向移动。」
能登的话音刚落,指针就向4、3、2……移动。
「假设小鬼感到不幸,指针指向1,你就会被女人夺取一年的生命。」
当指针指向1时,发出「哔喀!」的声音,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变成『9』。
「啊,我的手表变成11了。」
我探头看向日菜的红色手表,发现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变成『11』。这个数字应该代表我们的『余命』。
「这样的话,小鬼的生命只剩下九年,女人的生命变成十一年。一旦完成生命的交换,计量表的指针又会回到5的位置。」
我确认手表的萤幕,发现指针指向『5』。
「这次换小鬼感到幸福。」
我手表上的指针指向10的位置。嗄铃!随着清脆的声音,计量表下方的数字回到『10』。
「这样你就把生命拿回来了。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就是用这种方式争夺生命。」
我倾注所有的脑力消化接收到的资讯。虽然感觉上能够理解,但还是难以相信这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现实。
「刚才提过,这个计量表的活动情况会因人而异,必须在生命共享开始之后,才能瞭解实际活动的情况。」
能登说完这句话,抱着双臂不再说话。她似乎把主导权交还给明智。
明智看着我们的眼睛,谨慎地一字一句对我们说:
「你们有权选择要不要接受奇迹。目前你们的身体处于垂危状态,你们刚动完手术,正在昏睡。如果愿意接受奇迹,就可以马上回到现世,等你们醒来之后,不会有任何伤,也不会有后遗症。在健康的状态下展开奇迹生活。」他轮流看着我们两个人,催促着我们做出选择。「你们的决定如何?」
我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想起曾经对日菜说的话。
——等到梦想实现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你写的信了。我会努力,希望可以早日把时光胶囊挖出来。
真的可以接受这件听起来很可疑的事吗?会不会是什么陷阱?不,先不要想这些,我不是还有该做的事吗?所以……
我望着明智那双棕色的眼眸。
「我要回去,愿意接受这个奇迹。」
「看看……」
「日菜,我想和你一起回去。我们的梦想不是还没有实现吗?在我们的梦想之家完成之前,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死。我不想死,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继续活下去。」
「太好了。」日菜安心地吐出一口气,「你很消极,想到你可能会说,不愿意接受这么可疑的奇迹,内心就很紧张。」
「被你发现了吗?我的确有过这个念头,但是——」
「你们最好想清楚。」
明智苦恼的声音传入鼓膜。
「共享生命比你们想像的更加困难,千万不要想得太简单。你们要仔细思考之后再回答。」
「喂,明智。」能登叫着他,声音中明显带着怒气。「这是他们决定的事,你不要乱插嘴。」
「但是……」
「我隐约察觉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日菜说完这句话,对明智微笑。「但我认为我们一定没问题。看看,我们是不是不会有问题?我们不会争夺生命,一定会相互扶持,对不对?」
她的眼神中没有犹豫,我点头回答说:「当然。」
明智看着我们,轻轻点头。「我瞭解了。」但是,看他的表情,似乎仍然无法接受。
「那请你们看着手表。」
我们看着手腕上手表的萤幕,上面显示了像电脑电源按键的标示。那似乎是开始键。
「只要你们同时按下按键,你们的灵魂就会回到现世的肉体上,从那个瞬间开始共享生命。如果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就请按下按键。」
争夺生命——我还不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了解其中的痛苦、困难和所代表的意义。我当然感到不安,感到恐惧,想到即将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全身就忍不住绷紧。但是日菜已经说了,我们一定不会争夺生命,一定会相互分享,所以不会有问题,绝对没问题。
「日菜,要按喽?」
我把手指缓缓放在发出绿光的按键上。手指因紧张而颤抖。我用力吸一口气。然后说:
「一、二!」
我们同时按下按键。
☂
醒来时,我们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你们的伤势这么严重,竟然还能够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即使告诉他们,真的发生奇迹,他们应该也不会相信,因此我们都没有提这件事。明智说得没错,完全没有疼痛,伤口神奇地很快愈合了。
「在那里发生的事,好像全都是一场梦。」
我去找隔壁病房的看看,他这么对我说,然后笑了。但是,我们的手上都戴着手表,就是那个测量生命的手表。计量表下方显示着『10』的数字,这是目前所剩下的寿命。这么一想,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我们现在这样,也在争夺彼此的生命。」
看看望着手表,用力吞着口水。
「没错。」
听到能登说话的声音,我忍不住惊讶地转过头。
明智和能登站在窗边。两个人仍然穿着丧服。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从圆椅上起身。
明智伸手示意我坐下。
「我们会负责协助你们的生活,如果遇到任何困难,可以随时问我们。我负责诚,能登小姐负责日菜。」
「所以你们会一直在我们身旁吗?」
「小鬼,你放心,我们对你们的甜蜜同居生活没有兴趣,不会妨碍你们。即使看了,也只会让我们想吐,只有你们叫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出现。有事的时候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出现。」
「看看,有能登小姐他们协助,那就安心多了!」
「……日菜,你好像很高兴。」
「既然认识了,如果再也见不到,不是有点难过吗?」
「是吗?」
「是啊!能登小姐,明智先生,以后请多指教!」
多亏他们,我们才能活下来,从今以后——
哔喀!
看看的手表发出声音。「啊?」我们同时看着各自的手表,我的计量表下方的余命增加了一年,变成十一年。
「刚才是我夺取了你的生命吗?」
「……应该是,但是为什么?」看看不安地看着明智。
「刚才是日菜的幸福量达到10,于是夺取了你一年的生命。」
「这样就夺取了!?我完全没有感到幸福!这个手表是不是坏了!?」
「没有这种事。」能登斩钉截铁地说,「这只是用手表的方式让你们清楚瞭解争夺生命,并不是机械在运转。」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夺取我的生命!?」
看看也大声问道。这时,护理师走进病房,我们的谈话只好中断。护理师似乎看不到那两个向导。
我再度低头看着手表。我为什么会夺取看看的生命?刚才只是感到有点高兴而已……
我们首先要充分瞭解规则。看看这么说着,把明智说明的共享生命规则写在纸上。规则的内容如下:
关于共享生命的规则
1.日菜和诚两个人共同拥有二十年的生命。两个人拥有同一个生命,分别拥有一半,十年份的生命。两个人必须相互争夺这个生命继续活下去。
2.争夺生命的基准是『幸福量』。其中一人感受到幸福,幸福量达到10,就可以夺取对方一年的生命。相反地,如果感到不幸,幸福量减少到1,会被对方夺取一年的生命。
3.即使两个人同时感到幸福,每个人感受幸福的方式不同。如果对方的幸福量只有8,自己很可能只感受到6而已。发生的事、当时的心情和精神状态,会导致幸福量发生变化。
4.幸福的判断基准是喜怒哀乐。喜悦和快乐会带来幸福,愤怒和哀伤会导致不幸。即使些微的感情变化,也会反映在幸福量上。
5.为了方便起见,称测量幸福量的手表为『生命表』。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其他人看不到生命表(向导例外)。生命表和智慧型手表一样,只有朝向脸部时,才会显示表盘,可以确认幸福量和剩下的生命年数。
6.生命被夺取时,生命表会发出『哔喀』的声音。夺取对方的生命时,会发出『嗄铃』的声音。即使不看手表,也可以听到声音,但音量并不大,在人群中或是有很多噪音的地方,很可能无法察觉。音量无法调整,必须随时注意。
7.一年之后,寿命就会减少一年,余命只剩下十八年(每个人九年),之后两个人继续争夺十八年的生命。隔年会再减少一年,相互争夺的生命总数会随着经过的年数逐渐减少。
8.在奇迹发生期间,不会罹患致死的病,但如果发生车祸、自杀或是被卷入他杀时,即使在共享生命执行期间,也会死亡。一旦其中一人死亡,原本所拥有的生命就由另一个人继承,共享生命宣告结束。
9.不得泄漏共享生命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有关向导和灵魂管理中心的事。一旦泄漏,奇迹就会强制结束,剩余的生命遭到没收,两个人都会死亡。一旦泄漏相关情事,触犯『奇迹法』,必须受到惩罚。
10.可以在中途退出共享生命,只要向向导提出弃权,就可以退出。一旦提出之后,就不得取消。放弃的人所剩下的生命会被另一人夺取。放弃奇迹同样是触犯『奇迹法』的行为。
11.一旦所有的生命都被夺取,生命表上会显示『0』,无法再相互争夺生命。当生命只剩下『0』时,就只剩下一天的生命。在二十四小时后,会因心脏病发作死亡。
12.共享生命后死亡,可以进行死后轮回,但会和普通人一样,灵魂得到净化,这次人生的记忆和经历奇迹的事都会忘记。
💧
在打工的地方开完会回到家时,我像往常一样拉开很卡的玻璃门。日菜像往常一样走出来迎接我,对我说:「你回来了!」
我们住院数日就顺利出院,很快恢复往日的生活。我在出院隔天就开始打工,目前在朋友的设计事务所协助一个车站大楼的建案。虽然还没有走出图书馆设计竞图被淘汰的打击,但我不能一直闷闷不乐。即使遭遇痛苦,即使出了车祸,即使发生奇迹,日子还是照样要过。日菜在缘姊的指示下休息一周,但她个性勤快,似乎觉得整天闷在家里很痛苦。
「这个给你,我带回来的礼物。」我把原本藏在身后的蛋糕盒递给日菜。
「蛋糕!?」日菜的双眼好像宝石般亮起。「是『镰仓世界』的乳酪蛋糕!太棒了!」
日菜兴奋得跳起来。太好了,作战成功。她之前一直抱怨无聊,所以我希望她打起精神。这下子她终于又有精神了——嗄铃!
日菜的生命表发出声音,我们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你、你刚才夺取了我的生命?」
「对、对不起……」
日菜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手表,这时,我的手表发出「嗄铃!」的声音。她似乎产生罪恶感,手表将她的罪恶感视为不幸,刚才被她夺取的生命又回到我身上。
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其实在开会时,手表也「哔喀!嗄铃!」响了好几次,当时我既没有感到幸福,也没有感到不幸,原因都在于日菜。八成是她像刚才一样感到幸福之后,立刻想到「惨了!」产生罪恶感,让生命回到我身上。一整天下来,生命忙碌地在我和她之间移动,让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
「为什么会这样?」日菜语带厌倦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容易夺取你的生命……」
我坐在门口的脱鞋处,解开靴子的鞋带时问:
「具体来说,大概是什么时候会夺取我生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完全没有,只是觉得电视很有趣,或是午餐吃的义大利面很好吃,还有来院子里玩的流浪猫很可爱,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的事。」
「只是这种程度?」我惊讶地转身看着她,「我即使在工作上受到称赞,幸福量也最多只有6或是7而已。」
「为什么我的幸福量一下子就存满了?手表果然有问题吗?」
单调的住院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太多次争夺生命的现象,但在磐田夫妇来医院探视我们时,日菜夺取了我很多生命。虽然能登曾经说「计量表在每个人身上的计量方式不同,也会因为体质和性格而异」,但日菜的幸福量未免累积得太快了。我们至今仍然没有充分瞭解共享生命的要领,无法理解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为此伤透脑筋。
「总之,在适应之前只能继续观察,要随时注意手表的变化。」
「嗯,对不起,我会随时小心不要夺取你太多生命。手表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很吵?」
「还好还好,但我肚子饿了。」
「啊,晚餐已经煮好了!今天要吃寿喜烧喔!」
「哇,好奢侈,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手笔?」
「我去买菜时,肉店老板送肉给我,说是要庆祝我出院,是叶山牛喔!是不是超高级!?」
嗄铃!手表又响了。日菜惊慌失措地说:「对、对不起!」于是我的生命又回来了。太奇怪了。真的如日菜所说,手表故障了吗?
我歪着头准备走去盥洗室,日菜拉拉我衬衫的下摆。
惨了。忘了回家的亲亲。「对不起,对不起。」我向她道歉,日菜满脸喜悦地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来。她等待我亲她时候的表情很可爱,这个表情是只有我这个男朋友能够欣赏到的特权。想到这里,内心的优越感让我忍不住放松脸上的表情——虽然不知道自己对谁产生优越感。幸福量当然逐渐累积,生命表上的计量表显示『8』这个数字。
我吻了日菜——日菜的手表同时发出「嗄铃!」的声音。
「我又夺取了你的生命。」日菜抱着头沮丧起来,她的罪恶感又让她把命还给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宫?」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本正在看生命表的我抬起头。
几天后,我在打工的设计事务所开会。平时我都在家里画设计图,最近作业已经进入重要关头,经常需要来公司参加会议。
「啊,是,怎么?」
「你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设计所的同事皱起眉头问。
我满脑子想着共享生命的事,无法专心开会。会议室内的几个同事都看着我。「对不起。」我低头缩着身体。
他们看不到生命表,可能觉得我看着手腕发呆,当然会生气。不行不行,雨宫诚,这样不行,要专心工作。
我将视线移回投影机投射在墙上的影像,但下一刹那,生命表响起「哔喀!」的声音,日菜又夺取我的生命。
又来了……我忍不住叹着气。这几天一直重复「夺取我的生命后又归回」这种事,反正她很快会产生罪恶感,把生命还给我,只是这个声音让人心烦不已,让人思考无法集中,根本没办法专心工作。
哔喀!
咦?为什么?我的生命又被夺取。我想起日菜今天开始回『雨滴』上班。她说一个人在家太无聊,而且缘姊一个人在店里也忙不过来。
哔喀!
喂,不会吧!她根本没有把生命还给我!
「雨宫?你有在听吗?」同事尖声问道,声音比刚才更不耐烦,我想用笑容掩饰,没想到生命又被夺取。我大吃一惊,站了起来。我的手表上显示的余命年数变成『6』。
不管怎么说,减少的速度太快了!我坐立难安,说了声:「不好意思!」冲出会议室,打电话给日菜,但她没有接电话。
为什么不接电话?烦躁压在心头。我又看了一次生命表。只剩下五年。我在打电话时,又被夺取一年的生命。
我一次又一次打电话给日菜,但她完全没有接电话。不安和烦躁像滚雪球般在内心深处累积。我打电话去『雨滴』,也打不通。目前是中午十二点,今天是星期六,而且是适合去海水浴场的晴朗好天气,咖啡店内可能挤满了前往用午餐的客人。
怎么办?等一下再打电话吗?不,这是攸关性命的问题,不能置之不理。话虽如此,会议开到一半就跑掉未免——
哔喀!哔喀!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停止了。竟然连续两次被夺取生命。
我只剩下三年的生命。只要这支手表再响三次,我就没命了。
死亡的恐惧推了我一把,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冲出事务所。
我要去『雨滴』!苦苦等电话接通,就为时太晚了!
事务所位在藤泽车站附近,我一路跑到车站,跳上了江之电。
在住宅区之间缓慢行驶的电车令人焦急。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叫了一声「明智先生」,以免被其他乘客发现。
「什么事?」明智无声地从我身后出现。
「好奇怪,日菜一直感到幸福。」
「诚,现在知道原因了。日菜似乎——」
哔喀!
「你看!又减少了!只剩下两年!」
所有乘客都看过来,露出狐疑的眼神。他们以为我一个人在大喊大叫,但我现在没时间理会这些人。
「诚,你先平静下来,如果你感到焦虑和恐惧,会被视为不幸。」
「我当然知道!但我怎么可能平静!」我大叫,结果又响起「哔喀!」的声音,寿命又减少了。这次是因为计量表感受到我的愤怒。这根本是自掘坟墓。
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靠在车门上,用颤抖的手把手机从牛仔裤右侧口袋里拿出来,但没有拿好,手机掉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捡起手机,直接拨电话给日菜,但是她没有接。「可恶!」我愤怒地捶打电车地板。
『由于前方号志灯发生问题,本列车临时停车!』
屋漏偏逢连夜雨。电车停在镰仓高中前车站不动了。
我推开乘客,跑到第一节车厢,用力敲打着驾驶座的窗户。
「不好意思!请问什么时候会继续行驶?」
中年驾驶一脸为难,「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请再稍等片刻。」他似乎以为我在投诉,但这关系到我的生命,现在没时间顾虑这么多。
「我在问你要等多长时间!我在赶时间!!」
驾驶员的回答很不明确。这样无法解决问题。就在这时——
「跑过去比较快!」
明智在我身后叫道。他指着铁轨和大海之间的一三四号国道。
「从这里跑去『雨滴』不用五分钟!与其在这里干等,还不如跑过去比较快!」
他怎么会知道『雨滴』在哪里?但我摇摇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跳下电车,全速在海边的国道上奔跑。
这天的天气很热。虽然梅雨季节还未结束,但连续好几天都是酷热的天气。湘南的街道都笼罩在异样的热气之中。不规则地反射阳光的柏油路面发烫,几乎可以冒出热气。这份酷热带走我的体力,带走我的水分,从我全身逼出豆大的汗水。我气喘如牛,很想停下来,但我继续奔跑。再不赶快,我就会死了。回到现世还不到一个月,我绝对不想死!
我冲上通往『雨滴』的石阶,用力推开门。
「日菜!」我大叫着冲进店内,客人都看着我。我不理会他们,寻找日菜的身影。我满身大汗,一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感到异样的冷,我的脸色应该发白了。
「看看!」日菜拿着装了咖啡豆的麻袋,从仓库走出来,一脸吃惊。
「怎么了?啊,你来吃午餐吗?」
听到她搞不清楚状况的问话,我忍不住火冒三丈,不加思索地对着她大吼:「你没看手表吗?我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为什么都没有察觉!」
她吓得脸色发白,尖叫着:「对不起!我刚才太忙了!」
「搞什么!这是理由吗!」
日菜看着手表惊慌失措,「怎么办……只剩一年了……怎么办?」
她陷入恐慌。「嗄铃!」我的手表响了。她把生命还给我了。我远离死亡一步,浑身瘫软下来,我单手撑在吧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看看,对不起!我在做菜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手表的声音!」
「没有注意到……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必须随时注意手表!」
嗄铃!我的手表又响了一次。太好了……这下子还有三年的寿命。
「你们两个人都怎么了?」
刚才在露台为客人点餐的缘姊走回来,一头好像吸满墨汁的黑发漂亮地盘起。她还是很美,但她脸上带着怒气。「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事,但可以不要在这里吵架吗?」她用冰冷的视线看向我们。
客人也都看了过来,似乎表示同意。
我终于冷静下来,对着店内所有的客人鞠躬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我带着日菜走出咖啡店外。她因为自责哭了起来。
「对不起……看看,实在很对不起……」
她胡乱擦拭着滑落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每次都可以听到手表发出声音,她把生命还给我。我的余命变成六年。这下子不会轻易死去了。
「我刚才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但你以后要多注意。」
「嗯,对不起,实在很对不起。」日菜红着双眼,抬头看着我。
看到她满是自责,我忍不住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很想紧紧抱着她,但如果这样导致我的生命再度被她夺取,就本末倒置了。于是我决定把罪恶感放在心里,回去设计所工作。我刚才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会议,其他同事一定很生气。手机有许多通未接来电,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无论如何,必须赶快回去。
我寻找明智的身影,想要为他建议我「跑过去比较快」道谢。
咦?他不在这里。太奇怪了,难道他已经回去那个世界了吗?
我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他。明智注视着缘姊。我打算开门叫他,但看到他的侧脸,立刻闭上嘴。眼前的气氛让我开不了口。
那天晚上,日菜下班回到家后,我把两名向导叫到客厅。他们就像打开电灯般突然出现在眼前。「怎么了?」明智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桌子上的能登也一脸诧异。
「日菜夺取我太多生命了。即使每个人感受幸福的方式不同,但那样的速度根本是异常。」
「对不起。」日菜在我身旁满脸歉意地低着头。
「不,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明智先生,共享生命的人都会以这么快的速度争夺彼此的生命吗?」
「不,你们的速度的确太快了。」明智沉重地摇摇头。
「是不是这个手表有问题?」
「不是。」能登即刻否定,然后转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日菜说:「日菜,原因在你身上。」
「……我?」
「小鬼说得没错,日菜累积幸福量的方式很异常,我从来没有看过有人以这么快的速度夺取对方的生命,所以我调查了一下,最后发现原因在于日菜的体质。」
「体质?」我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对,日菜是极度的『幸福体质』。」
日菜感到不知所措。我也一样。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幸福体质是什么?
「你是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体质,也就是说——」
「可以轻易夺取诚的生命。」明智继续接下去说。
「没错。」能登点头,轻轻闭上薄薄的眼睑。
「日菜很擅长抢夺生命,只要她愿意,可以在转眼之间把小鬼的生命全都夺走。所以——」
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将我推入黑暗。
「你们争夺彼此的生命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小鬼死亡,这个奇迹就马上结束了。」
得知日菜是幸福体质后,我三不五时看手表。能登说得没错,日菜很容易感到幸福,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她也会夺取我的生命,但她每次都感到自责,马上把生命还给我。如果每天都这样当然没问题,但有时候工作一忙,她根本没有发现夺取生命,所以只要我连续被夺取三次生命,就会打电话提醒她:「有没有看手表?」虽然好像在监视她,对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如果不这么做,我转眼之间就会没命。
整天在意自己生命的日子令人沮丧。手表发出的讨厌机械声,和我在意手表的声音,变得有点神经过敏,都成为一种疲劳,像铅块般重重压在身上,我因此最近睡得不好,工作品质直线下降。
更何况日菜在睡觉时,也会夺取我的生命。她在梦中感受到幸福。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梦见我对她很温柔。怎么会这样?简直就像是我亲手把命送给她。
她向来睡得很沉,必须费尽力气才能把她叫醒。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每天晚上看到她呼呼大睡,就忍不住心浮气躁,不知道有多少次因为这种愤怒失去生命。
为了避免自己太烦躁,我开始在一楼的书房铺被子睡觉。
以后都要持续这样的生活吗?我看着在窗边无力转动的排气扇,吐出了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重重叹息。
为了摆脱这种生活,我在某个晴天的午后带日菜外出。我想充分瞭解她会因为怎样的事夺取我的生命,也许有什么可以容易感受幸福的诀窍或是倾向,只要能够瞭解,就可以找到解决方案。日菜很高兴地说:「我们好久没约会了。」但我拿着笔记本,瞪大眼睛,记录所有让她感到幸福的事项。
从结论来说,早知道就不做这种调查了。日菜每次都因为很微不足道的事夺取我的生命。吃冰淇淋就夺取一年。看到路旁的花很漂亮又是一年。散步时,看到吉娃娃抖动的样子很可爱,又是一年。速度实在太快了,我不禁折断手上的铅笔。
「和你在一起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
「不不不不!即使这样,你也抢得太凶了!」
这会不会太不公平?我曾经因感到不幸而失去生命,却从来不曾因为感到幸福而夺取她的生命。我为什么这么不容易感受幸福?
我和明智讨论这件事,他对我说:「你可能和日菜刚好相反,属于不容易感受幸福的体质。」太不公平了。日菜太容易感受幸福,我却不容易感受幸福。两个完全相反的人争夺生命根本对我太不利了。
照这样下去,十年的生命转眼之间就会完全被她夺走……
日菜可能察觉我的焦急,每次夺取我的生命,就一脸抱歉,而且一次又一次向我说「对不起」,她似乎讨厌能够轻易感受幸福的自己。看着她悲伤的样子很痛苦,但我因为日菜的罪恶感活下来。我陷入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我们完全成了恶性循环。
必须解决这件事……我把工作丢在一旁,思考着避免被日菜夺取生命的方法。
在开始共享生命的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想到了好主意。
「我想试试一个方法!」
那天晚上,日菜下班回家后,我立刻要她坐在沙发上。
「要试什么方法?」
「就是这个,我希望你看这个!」
我把恐怖片DVD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日菜不喜欢看恐怖片,立刻抱着身体颤抖。
「什么什么!?」
「我想实验一下,刻意感受恐惧,是否可以夺取生命。」
「啊!?我不要!我才不要看这种电影!」
「但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就可以调整生命。即使被你夺取太多生命,当天晚上,我们就可以让彼此的余命恢复十年,或者可以让我的余命多一点,以防万一。这么一来,就可以消除你的烦恼,我也不会这么有压力,简直一举三得。」
「虽然是这样,」日菜低头,思考片刻后抬头。「你说得对!是我不应该夺取你这么多生命,不能说什么会害怕。好!那我就努力看!」
幸好她同意。我松了一口气,把恐怖片DVD放进播放机。
我的方法成功了。日菜看恐怖片后,转眼之间就把生命还给我。即使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恐惧,生命表似乎也认为是不幸。太好了,这样就可以调整生命了。
但是,一想到未来,心情就很灰暗。我和日菜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异常容易感受幸福,我不容易感受幸福,以后还能够像以前一样生活吗?原本以为我和日菜的未来不可动摇,如今却出现一片又大又厚的乌云。
忧郁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
以前包括朋友和老师等很多人都说「日菜,你很纯真」。我自己也承认。即使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要睡一晚,就可以重新振作;就算遇到伤心的事,只要吃美食,就可以在转眼之间抛在脑后。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让我高兴,只要别人对我说几句好话,我就会感到幸福。我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格?
我猜想应该和读小学时有关。妈妈离家出走之后,爸爸变得沉默寡言。妈妈被其他男人抢走,而且那个男人还是爸爸的下属,爸爸因此变得无法相信别人。他辞去工作,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看到爸爸这样,我很痛苦,每天放学后,都在公园内打发时间。
那时候,同班的阿研对我说:「越是辛酸的时候越要笑,你这个笨蛋。」起初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生气地反驳。「辛酸的时候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阿研打我的头说:
「你少啰嗦!即使低头闷闷不乐,也一点都不开心啊!辛酸的时候努力笑,才可能得到幸福。辛酸的辛和幸福的幸不是同一个字吗?」
阿研自信满满地挺着胸膛说,我战战兢兢地指出问题:
「辛酸的辛和幸福的幸才不是同一个字,少了一横。」
阿研连耳朵都涨红了,又打一下我的头。
「不要对我说歪理!不是几乎一样吗?」
虽然头被他打得很痛,但阿研太笨,我忍不住大笑。之后我尽情地笑,笑了很久,笑弯了腰,没想到心情就舒畅了。那天之后,即使遇到痛苦的事,我一样努力露出笑容,世界的雾霭消失,渐渐恢复晴朗的色彩。即使遇到不开心的事,只要保持笑容,就可以克服。微不足道的事也能够让我感到快乐,我猜想自己的内心渐渐变得不漏接任何幸福,我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保持微笑。
但是,现在我不禁会想,我真的可以笑吗?
因为,我夺取了他很多生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迎合他?」
我独自在客厅看恐怖片时,能登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僵尸狼吞虎咽地吃人头的画面让我看得很疲累,我用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你的体质的确很特殊,比别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但因为这样,你就必须为了他,忍着痛苦,每天像傻瓜一样看这种电影,这未免太不公平了,而且他自作自受的部分也要由你为他填补,实在太荒唐了。」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都是我不好。」
「你听好了,虽然你属于幸福体质,但反过来说,也是容易感受悲伤的体质,你的感性太丰富,只要走错一步,就可能自我毁灭。」
虽然能登的语气很严厉,但她是在担心我。
「没关系,这种时候必须相互扶持。」
「唉,像你这样的女人会为爱毁灭。」能登用手掌摸着额头,然后突然露出了严肃的眼神说:「要不要干脆把他所有的生命都抢过来?并没有规定你必须和他一起活下去,既然这样,干脆把他所有的生命都抢过来,把这二十年用在自己身上更有意义,也更合理。」
我轻轻举起手。
「……能登小姐,你该不会没谈过恋爱?」
她的右侧眉毛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到而已!因为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去想合不合理这种事,只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当然有恋爱经验!」
她语气强烈地打断我,我忍不住笑了。
「你在笑什么?」能登皱着眉头,「看来你不相信?你真是太没礼貌了。我当然也谈过一两次恋爱,你不要看不起我!」
如果我继续吐槽她,她应该会更生气,我决定取悦她。
「我想也是!你这么可爱,当然谈过恋爱——」
「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啊?」
「你是不是不相信?」
「我、我相信啊!」
「少骗人了,你的眼睛说明一切。你心里在想,这个妹妹头的女人,明明没有谈过恋爱,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哼,不要太看不起人。」
能登正打算咂嘴,我把脸凑到她面前,笑着说:「我真的没这么想。」
她继续板着脸片刻,然后用力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也许你说得对……」
咦?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巧?
「我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
她似乎有点沮丧。她平时向来很豁达,今天好像小孩子。
她其实满可爱的嘛……我才这么想,她就用食指指着我,逼近我面前说:
「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反而觉得那些爱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决定人生的人问题更严重。你听好了,你们在共享生命,以恋爱为优先,完全相信对方未免太愚蠢。你绝对会因为这个理由经历惨痛的教训,而且你这种凡事想得太简单的性格该改一改了。」
她的反击很猛烈,我被她的气势吓到,从沙发上跌下来。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以后不会再说了!」
「知道就好。」能登抱着双臂,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她没有恋爱经验,她似乎为这件事感到很懊恼,但她不是人类,我觉得没有谈过恋爱也很理所当然。
「日菜,我问你——」能登降低音量,「真的没问题吗?」
「你是指什么?」
「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真的是幸福吗?」
她的额头上挤出皱纹。她一脸担心,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笑着用力点头。「当然啊!」我现在也很幸福,而且百分之百这么认为。
「但小鬼呢?他真心希望和你度过往后的人生吗?」
我觉得好像有一支长枪穿过我的胸膛。我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费力挤出几个字。
「他当然……他当然希望啊!」
「是吗?不好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能登消失了,就像强风吹走朝雾般,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只剩下独自一人时,我看向敞开窗户外的院子。温热的风吹来,微微吹起我的发梢。能登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我感到心痛。哔喀!生命减少了一年。
能登说得没错,我已经发现了,看看的感情、他的心已经渐渐离开我。自从得知我是幸福体质之后,我们之间的谈话减少了,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警戒,他随时胆战心惊,担心我夺取他的生命,我忍不住想,看看可能不再希望和我一起生活下去。
随着落地门打开的声音,听到看看回家的声音。「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我带着笑容走向玄关,他对我温柔一笑。太好了,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但他简短地说:「我今天不用吃晚餐,直接开始工作。」说完,就走去盥洗室。我立刻抓住他的衬衫说:「看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短暂的阴郁,不安就像黑色污渍般在我内心扩散。
「关于回家的亲亲,可不可以暂时取消?」
「啊?为什么?」
「只要接吻,你不是会夺取我的生命吗?」
「这……但只要我看恐怖片,就可以还给你!」
我不顾一切地坚持,我不希望他的心离开我。
看看,拜托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我的心意,他摸摸脖颈,淡淡地笑了笑。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我们可以调整生命,所以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
「不,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看看亲了我一下,但我顿时感到心好像被揪下来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