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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片濑山的公园。
我在打工处的会议六点半就结束了,但我迟迟没有离开事务所。
如果和日菜一起去看烟火,她就会感到幸福,夺取我的生命。
我正在想这件事,设计事务所的所长叫住我,说有事要和我谈一谈。
「——不好意思,没办法继续再请你帮忙了。」
「为什么!?」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家都说,你总是心不在焉,茫然地看着手腕,根本不专心。而且最近设计图的错误太多,上次不是甚至没赶上截止日期吗?」
所长说的完全正确,我无言辩解,只能沉默。
「我认为你在这里很努力,我确实这么想,但这是大家的意见,我身为所长,不能对大家的意见置若罔闻。不好意思,金额不多。」
他交给我的牛皮纸信封内装了少许打工费。
我不到七点时离开了事务所,手机收到日菜传来的电子邮件。看到她无忧无虑的邮件内容,忍不住有点浮躁。为什么明知道自己的生命会被夺走,还要和她一起去看烟火?日菜白天的时候已经夺取了我好几年的生命,她一定很兴奋。如果再和她一起看烟火,马上会死在她手上。但我也不想回家,如果日菜已经回家,就会撞见她。我现在不想见到她,一旦见到她,就会对她发脾气。
所以,我在中途下了电车,漫无目的走向烟火大会的会场。
穿着浴衣的情侣吃着苹果糖,开心地笑着。他们的样子很耀眼。他们能够和喜欢的人看着相同的东西,感受相同的幸福,但是我们……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已经无法再感受相同的幸福。只要日菜一笑,就会夺取我的生命;只要日菜感到高兴,我就更靠近死亡一步。之前和她在一起那么幸福,如今甚至没有勇气站在她身旁。我很害怕,我害怕笑,害怕得无法自拔。
因为她的幸福就是我的不幸……
「咦?你是……」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人群中,有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他是日菜的老同学畑中研。虽然我和他并不熟,但曾经在『雨滴』见过他几次。他和几个看起来像是工人,身材很壮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是他的同事。不知道他是否刚下班,脸上和衣服上都是泥土。
「啊,果然是你。你是日菜的男朋友吧?呃,我记得你叫看看?」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没有和日菜在一起吗?」
我苦笑着摇头掩饰。现在我不想听别人提到她。
「对喔,她还没下班。对嘛,『雨滴』现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她当然不可能在烟火大会的日子请假。」
原来日菜设法请假了。想到她充满期待,为了今天的烟火大会不惜请假,罪恶感就重重地压在后背上。
「那我先走了。」我鞠躬说道。
阿研轻轻挥手,「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我带着难以形容的愧疚快步走向车站。
通往江之岛车站的商店街有许多路边摊位,挤满行人。我在行人的笑脸中钻来钻去前进,突然感到脸颊冰冷。抬头看向天空的同时,下起倾盆大雨。人们纷纷跑去躲雨,我停下脚步,注视着这场雨。骤雨在路灯的灯光下,美得宛如白色的流星。笼罩四周的雨声让我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
耳边响起了爆炸声。江之岛方向的天空闪着红色亮光,色彩缤纷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
雨中的烟火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日菜也正在雨中抬头看着烟火吗?
嗄铃!手表发出声音。是日菜。她一定很难过,所以失去生命。罪恶感像海浪般袭来,我背对着烟火,逃也似地迈开步伐。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后回到家,她已经在二楼的卧室睡觉了。有一个衣架挂在门框上方的横木上,挂了一件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浴衣。
日菜为了今天,还特别准备浴衣。
原来是这样……所以今天白天,才会被她夺取好几次生命。她一定看到自己穿浴衣的样子很高兴。但这也太奇怪了,她明知道这样会夺取我的生命,为什么还要穿浴衣?我讨厌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
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掌拼命拍着自己的头。我对日菜感到烦躁的同时,也对自己感到愤怒。我对无法珍惜日菜、厌恶日菜的脆弱自己感到恶心。
「你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背后传来能登说话的声音。我转身一看,发现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她的视线比平时更充满攻击性,她瞪着我,完全没有眨眼。
「日菜从下午就一直在等你出现。她被蚊子咬,被醉鬼纠缠,被雨淋,但仍然持续等你,你至少该打个电话给她。」
「真难得啊。」
我不悦地说。她剪齐的浏海下那双双眼皮的眼睛动了一下,漂亮的脸蛋上带着怒气。但我并没有退缩,我站起来,走到能登面前说:
「你很难得干涉我们的恋爱。你之前不是说,对我们甜蜜的同居生活没有兴趣吗?还说看了会想吐。」
「是啊,的确想吐。」
「既然这样——」
「我看到你想吐。」
她冒着怒火的双眼让我把话吞了下去。
「所以我对日菜说,干脆夺走你所有的生命,展开新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会造成她的不幸。」
「不幸?」
「对,你迟早会造成日菜的不幸。」
我会造成日菜……这句话像铁链般绑住我。
「你们不该继续一起生活,你应该最清楚这件事,不是吗?既然这样,就请你赶快让日菜自由。」
「能登小姐——」
明智的声音响起,他像一阵风般出现在窗前。
「你不该说这种话。你不是经常对我说,我们向导必须随时保持中立。这样很不像是你的作风。」
她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轻轻咂嘴后,在雨声中消失了。
能登消失后,客厅变得格外安静。
「诚,实在很抱歉。」明智对我一笑。他的笑容很亲切,安抚了我激动的心情。「但是,你也有点太神经质了。」
「我当然会神经质啊,日菜太容易感受幸福了。只要稍不留神,她会在转眼之间夺取我所有的生命。」
明智站在我身旁。我们站在一起时,才发现他比我高很多。
「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整天都看着手表,否则你自己会发疯。而且你不是也因为这样,失去了工作吗?」
原来他看到了。他竟然看到了那么丢脸的事。
烦躁在胃中燃烧,这种愤怒让我又失去一年的生命。
「你听好了,即使你们在共享生命,也要正常生活。你们每天都在晚上调整生命,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你不是拥有比日菜更多的生命吗?她不会轻易夺取你所有的生命——」
「我会害怕。」我打断明智的话,「想到有可能像上次一样,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就会很害怕,我无法不在意自己的余命。在学会调整生命之后,我稍微放心一点,觉得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但日菜还是会轻易夺取我的生命,所以每次听到手表的声音响起,就觉得无论再怎么调整都没有意义。」
只要日菜一笑,我就感到害怕。看到她高兴,我也会害怕。以前那么喜爱她的笑容,如今却成为伤害我的利刃。所以我希望她不要笑,希望她不要感到高兴。然后又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全世界最肤浅的人,我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讨厌,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日菜感到幸福。这些想法已经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明智先生,请你告诉我,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那些共享生命的人,都相互抢夺生命,继续过日子吗?」
他沉默片刻。我叫着他,他用力摇摇头。
「据我所知,共享生命的人都没有幸福的结局。」
我感受到好像铁锤打在我脸颊上的巨大冲击。
「是怎样的结局?」
明智吞吞吐吐,我逼迫他说:「请你告诉我。」他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帆船落水,溺水身亡,他们因此开始共享生命。他们应该很有自信,二话不说,就选择回到现世。他们起初很顺利地共享生命,印证了他们的自信,但是久而久之,女生无法继续忍受。她开始疑神疑鬼,怀疑男生,觉得男生打算夺走她所有的生命。她变得极其神经质,最后——」
明智用指尖轻轻抚摸嘴唇后,叹口气。
「她刺杀了男生,打算夺取男生所有的生命。」
我们有朝一日也会像这样……这种负面的想法掠过心头。
「所以不要被困在相互争夺生命这件事上,你要做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对,你一定有在人生中,必须用生命完成的事。」
我看到放在桌子上的建筑杂志,封面刊登了真壁哲平的作品。那是一栋朴素却洗练的乳白色外墙住宅。我看着那栋房子,一个想法像雨水般从天而降。
隔天,日菜还没有醒来,我就走出家门。
我搭江之电来到藤泽,然后转搭东海道线前往横滨。我看着车站的指引牌,确认了目前的所在地,然后搭港未来线前往元町中华街车站。
我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便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寻找目的地,最后在山下公园后方找到一栋老旧的大楼。颇有历史的大楼在周围近代建筑包围下,很不自在地伫立在那里。这栋建于昭和初期的房子当初是提供给外国人居住的公寓,如今作为普通的住商大楼,一楼是洗衣店和药局,旁边是通往入口的门。对开的老旧木门镶了大块玻璃,入口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磁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味。墙上的长方形不锈钢信箱上写着房号和公司名字,我看着其中一家公司的名字,用力吞着口水。
三○一室•真壁哲平建筑研究所——
我无论如何都想瞭解自己在竞图中被淘汰的理由。我对自己的设计案很有自信,可以很有自信地说,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作品中,最出色的设计案,所以在被淘汰时,我怀疑自己是否不符合竞图规定。我知道直接来询问遭到淘汰的理由违反规定,即使这样,我仍然很想知道。
我扶着石头扶手走上阶梯,两条腿像绑了铁球般沉重,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终于来到三楼,我在三○一室前停下脚步。深棕色的木门看起来很沉重,我用指尖用力按下门旁门铃上的音符符号。
『你好,这里是真壁哲平建筑研究所。』
不一会儿,对讲机中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应该是工作人员。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我叫雨宫诚。」我的声音极度颤抖,「我参加了上次镰仓市立图书馆的设计竞图,虽然遭到淘汰,但我实在无法接受,我来这里,希望真壁老师可以告诉我,到底哪里有问题。」
『很抱歉,我们无法回应这种问题。』
「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苦苦恳求,但对方挂上对讲机。我还是无法放弃,打算不抱希望地再按一次门铃——「喂!」一个声音传入右耳。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惊讶得踉跄了两三步。
真壁哲平站在那里。他穿了一件洗旧的白色牛仔衬衫和黑色长裤,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一颗,他一手抓着粗壮的脖子,诧异地看着我。他一头花白短发,五官看起来很神经质,很深的法令纹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他看起来比杂志上采访报导中矮胖,却是如假包换的真壁哲平。也许是因为一身简单的装扮,他看起来很自由随性。
我必须说点什么。我努力让混乱的脑袋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向前一步。
「呃,我叫雨宫诚!今天来这里,是想要打听一件事!」
「你手上有参加竞图的设计图吗?即使你只说名字,我也不记得。如果你有设计图,让我看一下。」
他说完这句话,把厚实的手掌伸过来。我慌忙从皮包内拿出设计图的影本。「我看看。」真壁哲平把纸稍微拿远,好像抬头看太阳时般眯起眼睛。他眼睛老花了吗?
「你认为这个设计案是几分?」
一分钟后,真壁哲平抬眼看着我,他的视线宛如枪口。
我小心谨慎地回答:「我认为差不多有八十五分。」
「所以才被淘汰啊。」真壁哲平说完,把设计图交还给我。
我接过设计图,抱在胸前说不出话。
「你认为像你这样还不成熟的人,自我评价只有八十五分的作品,能够得到我的肯定吗?必须交出一百分的作品。还是说,你说八十五分只是保守的分数?担心自己说的分数太高,会被我反驳说:『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太天真了。」真壁哲平撇着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我停下原本想要伸出的右脚。
天真?我太天真了?
「建筑物会持续留在那里好几十年,你却认为只要八十五分的作品就可以了。你就只有这种程度的决心吗?」
真壁哲平说完,打开门,走了进去。我听着关门的声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懊恼地把手中的设计图捏成一团。
我丢了一块石头,随着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巨大的涟漪。
我从河畔的木板步道眺望北仲桥对面的港未来风景。像鱼板形状的横滨洲际度假饭店的外形像鱼板,旁边是看起来很壮观的摩天轮,车厢在橙色的夕阳下闪闪发亮。
「你还好吗?」明智担心地问我。
我咬着嘴唇,背对着他说:
「我原本很有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建筑师。我进入知名的国立大学,学生时代就得过好几个奖,只考一次,就进了大型建设公司的设计部,然后就进入那家公司工作。于是我就觉得人生比想像中简单。老实说,我实在太自大了。进入公司之后,交到我手上的都是设计大楼的逃生梯之类无聊的工作,渐渐消磨我对建筑的热情……这种日子持续了三年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不是我想要投入的建筑工作。虽然当初为求稳定,我进了大公司,但我真正想要建造的是像真壁哲平建造的那种将人类融入大自然,让人和人之间更紧密结合的建筑。于是我就考取一级建筑师的执照后自立门户。我有自信可以成功,我相信我有才华,相信上天赋予我建筑的才华。但是我参加好几次设计竞图都被淘汰,无法抓到机会,给日菜添了很多麻烦。原本满满的自信,像消气的气球般越来越小。」
我郁郁寡欢地驼着背。
「真壁哲平说得没错,我太天真了,完全缺乏决心。我之所以去问他遭到淘汰的理由,也是别有居心,觉得或许能够得到真壁哲平的认同。他一眼就看穿我,我真是无可救药的天真……」
「那你有什么打算?要放弃建筑吗?」
我无法回答。我对继续从事建筑,有朝一日能够做出成果这件事失去了自信,却也没有放弃建筑的勇气,我对举棋不定的自己感到生气。
「我没办法这么轻易决定。」
「是吗?那你可以一辈子活在后悔中。」
这句话很冷漠。我回头看着明智,以为他生气了,但他很冷静。不,比起冷静,更像是有点感伤。
「怀才不遇、因为在和别人抢夺生命,条件很不利,所以无法做出好成绩、运气太差、环境太差……你可以带着这些想法活下去。」
「你真严厉……」
「对不起,」明智的嘴角露出笑容向我道歉,「但我向来觉得,人是整天在后悔的动物。每个人在走向死亡的这条路上,都或多或少带着后悔。我在那个世界曾经面谈过很多死者,我听了太多他们的后悔,每次都忍不住想,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更努力?既然知道会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更努力?」
「这……」我很没出息地看着下方,「你不是人类,所以不了解。人类是脆弱、没出息的动物,无法轻易变得坚强。」
「的确没错,人类很脆弱。我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像和自己无关,你说得没错,人类的确是脆弱而没出息的动物,我以前也这样。」
「啊?」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看着他。
「我以前活着的时候,和你一样整天烦恼。」
「你活着的时候?」
「对啊,我以前和你一样,也是人类啊。」
明智是人类?我难以置信,但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向导?」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他露出了委婉的笑容,不置可否的笑容似乎在隐瞒什么。
他来到我身旁,挺直身体,每次眨眼,长长的睫毛就微微颤抖,一双大眼睛看着横滨的街头。
「人类是愚蠢的动物,平时完全没有考虑到生命的事,一旦曾经接近死亡,就会被生命困住,无法动弹,变得软弱、胆小,但是,我告诉你……」
明智以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生命是人类拥有的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东西,但也只是让人类能够活动的能量,我认为如何使用生命,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人生的意义。我希望你能够度过无悔的人生,即使只有十年的寿命,我希望你不要输给共享生命这个不合理的奇迹。」
水面反射着夕阳的光芒,映照在明智的侧脸,看起来充满神秘。他看起来真的像天使般发出光芒。明智用刚才那番话鼓励我,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番话太痛苦了,我无法直视他。我将视线逃向摩天轮的方向,皱着脸,无力地嘀咕:
「我做不到……」
我没有自信。我没有自信可以战胜这个不合理的奇迹,没有自信能够继续和日菜共同生活下去。
我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对日菜完全无法下定任何决心。
☂
看看的生日快到了。
八月三日是他的第二十七次生日。他在打工的地方被解雇后就一蹶不振,我和他一起庆祝生日,或许可以让他稍微振作一点。
但我和能登聊起这件事,她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能登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不高兴。
「他在烟火大会时没有遵守约定,根本没必要为他庆生。」
「他说那天十点才下班,不能怪他。」
「谁知道呢。」能登把手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双手撑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能登问:「你为什么对看看这么严格?」
「我才没有对他严格。」她的语气很冷淡,而且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在说谎。我和她相处超过一个月,已经看穿了她的性格。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好像在赶苍蝇般挥着手。「你很烦。」我继续看着她,她终于无奈地嘀咕。「因为很像。」
「和谁很像?」
「和我活着的时候爱上的男人……」
「你爱上的男人?啊!?等一下!你以前曾经是人类吗!?」
「当然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妖怪吗?真是太没礼貌了。所有的向导原本都是普通人,死后只有具备素质的人会被挖角。」
「原来是这样啊……顺便请教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
「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
「啊,难怪你说话方式有点奇怪。」
能登瞪着我,我慌忙掩住嘴。我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能登清清嗓子,以凝望远方的眼神看着窗外。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夏天。当时十八岁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嗯?等一下,该不会是要开始说民间故事?」
「什么民间故事。」
「对不起……请继续。」
「我当时爱上一个落魄作家檀平助,我的父母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人,我们家庭很不正常,当时我可能很渴求家人的爱。平助为这样的我提供了归宿。」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上次提到「归宿」时,她会有那种悲伤的表情。她当时一定想到了以前的男朋友,那一定是她无法忘记的人。真可怜。
「我爱得无法自拔,和平助在一起时,可以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我觉得他是我的一切,所以,当平助被出版社退稿,自暴自弃,要我和他一起死时,我毫不犹豫点头。」
嗯嗯嗯?一起死?等一下。好沉重。太沉重了。没想到会变成殉情的故事……
「我们约好在相同的时间服毒,在天堂相见,然后道别。因为我想回去看家人最后一眼,虽然父母是无可救药的人,但还是不忍和他们分开。」
「啊?所以你们在那天晚上殉情了?」
能登摇摇头,「不,只有我一个人死了。」
「什么?」
「我在那个世界听向导告诉我,那天晚上,平助接到出版社的通知,说要录用他的稿子,于是他就去酒馆喝得很开心,还叫女人来陪酒,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况,一个人服毒而死。」
太、太悲伤、太悲伤了!结果绕了一圈,好像变成喜剧!
「我成为向导后,就一直等待他死的那一天。五十年后,终于又见到平助时,我朝着他的脸用力揍了五、六拳,然后让他转世成为浑身泥巴的猪。」
能登说到这里,看着我。
「日菜,你听好,让恋爱影响自己的人生最愚蠢。你和我很像,一旦认定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往前冲,我在一旁看了,很为你担心。」
「别担心,看看不可能做那么过分的事。而且既然他生日,就想帮他庆祝一下,可以顺便和好……」
能登叹口气,说了声「随你的便」,就消失了。
然而,即使过了几天,我仍然无法开口说生日的事。万一他拒绝,万一他不答应怎么办?这么一想,就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我们之间比之前更少说话,他似乎避免和我在一起,一定是怕我夺取他的生命。我瞭解他的想法,变得更胆小了。
几天后的午后,『雨滴』内没什么客人。因为天气炎热,所以露天座位空无一人。缘姊和一位经常来店里的太太在可以吹到冷气的座位有说有笑。
当时钟的短针指向三点的时候,牛铃响起,有客人走进来。
「初世太太!」我从厨房冲出来。
「日菜,你好。」初世太太扣着收起阳伞的扣带,笑容开朗。她今天穿了一件绣着可爱向日葵的衬衫,看起来很优雅。
我像往常一样和她拥抱,闻到淡淡的蔷薇香气。
「你怎么会一个人来?真难得啊。」
「我去医院看检查报告,刚好来这里附近,想来坐一下。」
「这么热的天气,谢谢你。啊,我为你准备冷饮!你想喝什么?」
「嗯,」初世太太摸着下巴,看着斜上方。「那我喝柠檬香蜂草茶,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坐露台的座位。」她指向庭院,然后挑选了荫凉处的座位,坐下之后,看着庭院内被风吹动的树木。
我正在为初世太太调冰的柠檬香蜂草茶,缘姊说:「反正现在没什么客人,你可以陪她聊天。」于是我也为自己准备一杯,走向露天座位。
「——医生说,我的癌症复发了。」
初世太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好像在闲聊。
「已经转移到很多地方,即使动手术也不会好。」
我手上的杯子差点滑落,不知道该说什么。悲伤、惊讶和不知所措交织在一起,眼前的景色扭曲起来。
远处传来江之电电车驶过的声音,车轮和轨道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初世太太很平静。她为什么可以这么泰然?也许她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菜,如果我死了,我老公可不可以麻烦你?不是要你照顾他的意思,只要有时候去看看他,就像现在一样。」
「这当然没问题……但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声音颤抖,初世太太收起嘴角的笑容。
「初世太太,但是我希望你之后也好好的……」
我费力挤出这句话,手表发出「哔喀!」的声音。悲伤夺走了我一年的生命。
「谢谢你。」初世太太柔和微笑,然后喝了一口柠檬香蜂草茶。「我已经活够了,完全没有任何遗憾。」
即使这样,我也不希望听到她这么说,我希望她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啊,有一个遗憾。」
「什么遗憾?」
「就是你们的婚礼,无法出席你们的婚礼让我感到很遗憾。」
结婚吗……建立幸福的家庭是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但是……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结婚……」
「啊哟,怎么了?不像是积极正向的你会说的话。」
「说起来很丢脸,我和他吵架了,最近发生很多事。我们的感情可能出现危机。」
虽然我努力挤出笑容,但内心的悲伤又让我失去一年生命。
「这可真伤脑筋啊,那我就特别传授『恋爱秘诀』给你。这是我至今为止一直注重的事。」
「是什么!?我好想知道!」我从桌子上探出身体。
「你先不要激动。」初世太太摊开手安抚我,然后轻轻笑笑。「其实称不上是秘诀,就是下雨的日子,要比平时更体贴对方。」
「下雨的日子?」我眨着眼睛。
「下雨的日子,不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吗?心情也很差,稍微有点不顺,就会让人很烦躁,不想去上班或是上学,无论做什么事都懒洋洋。所以下雨的日子,要比平时更善待对方,如此一来,雨水就可以变成两个人的『恩泽雨』。」
「但现在是夏天……」
现在是夏天,很少下雨。我们的恩泽雨一定不会下……
「夏天也没问题,任何季节都会下雨。即使现在酷暑难耐,总有一天会下雨,不必担心。」
初世太太对我露出笑容,眼尾挤出深深的皱纹。
「雨有时候会伤人,但也会滋养草木,为别人带来幸福。雨水具备神奇的力量,一定可以滋养你们的爱情。」
那天傍晚,咖啡店提早打烊。
快到家时,天空发出轰隆隆隆巨大的声响。打雷了。天空随即下起像箭一样的雨。看到这场雨,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恩泽雨。
好……今天要对看看说,我要为他庆生。
「——看看!」
我不顾衣服被雨淋湿,冲进书房。他看到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我,身体向后仰问我:「怎么了!?」他可能在发呆,没有察觉外面下雨了。
「你听我说!你不是快生日了吗!我们去吃大餐!」
「不,今年……」看看支支吾吾。
我抓住他的双肩,「拜托!我无论如何都想为你庆生!没问题吧!?拜托你了!」
他想了一下,没有声音的房间内响起心情畅快的哗哗雨声。
看看静静地抬起原本低着的头。
「好啊,偶尔庆祝一下可能也不错。」
我以为自己听错,向他确认好几次:「真的吗!?」
「你浑身湿透,这样拜托我,我怎么忍心拒绝?」
看看笑得眼睛像月牙,我抱着他的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看看,谢谢你!」
我太高兴,不小心夺取了他的生命。
「日菜,很冷唉,而且小心点,太高兴会夺走我太多生命。」
「啊,对不起。」我慌忙松开手臂,差一点又要让他不高兴了。
「那今天是提前庆祝!我来做你爱吃的鸡肉蕃茄奶油炖菜!」
「你干劲十足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嗯!因为今天下雨了!」
下雨的日子要好好对待看看,滋养我们的爱,很多很多的爱。
看看的生日到了。
晚上七点下班后,我慌忙冲出店外,现在要去买生日礼物。我已经决定要买什么礼物给他。就是他一直很想要的那张椅子。虽然有点贵,但一定可以成为特别的礼物。幸好才刚发薪水。
我向餐厅预约了八点,现在去买礼物,应该刚好可以赶上。
我听到按喇叭的声音,看向石阶下方,江之电铁轨后方,看到阿研坐在轻型车的驾驶座上,从车窗探出头。「对不起。」我向他道歉,走下石阶,坐在副驾驶座上。「就是嘛。」阿研不高兴地嘟着嘴唇,我要买的那张椅子很大,因此麻烦他一起去帮我搬。
阿研的车子驶向『Hephaestus』所在的镰仓。夜晚的一三四号国道有点塞车,但车流在动。太好了,一切都很顺利。
在红灯停车时,阿研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斜眼看着我问:「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歪着头问。
阿研有点尴尬地看着向晚的大海。
「没有啦,该怎么说,最近你和那个叫看看的家伙还顺利吗?」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阿研嘴里嘀嘀咕咕,欲言又止。我忍不住戳着他的侧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危险唉!」阿研扭着身体生气地说,最后似乎决定作罢,用鼻子喷着气说:「缘姊说,你们最近关系好像有点问题。自从上次车祸之后,缘姊一直很担心你,说你无精打采。」
「没这回事……」我忍不住说谎,阿研识破我的谎言,看着一脸尴尬的我,故意大声地岔开了话题。
「啊!对了!我上次遇到了看看那家伙,就是烟火大会那一天,在江之岛的会场,他一个人走在那里,该不会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哈哈哈。」
挡风玻璃外的车尾灯看起来像灰色。
「……那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呢?那时候快下雨了,所以应该是七点左右吧?」
看看那天不是十点才下班吗?
原来他说谎。他觉得和我一起去看烟火,会被我夺取生命……
「你怎么了?」阿研一脸讶异地问,我内心慌乱,甚至无法回答。
抵达镰仓时,车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二十分。把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位后,就直奔那家店。跑在前面的阿研说:「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快一点!」他双脚用力,加快速度。我拼命在他身后追赶,中途瞥见一辆黑色旧车子,一名中年男人正在把东西塞进后方座椅。
「喂,日菜!你在发什么呆啊!?」
听到阿研的声音,我回过神。现在没时间停下脚步。「对不起!」我又奔跑起来。
一跑进『Hephaestus』的店内,我飞快地冲向那张椅子。
但是那张椅子不见了。
我拦住刚好在附近的女店员问:「放在这里的那张椅子呢!?」
「刚才售出了。」
怎么会……那是看看一直很想要的椅子。
「没有其他库存了吗?」阿研逼近店员问。
「没办法喔。」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
「就只有那一张椅子。这里的每一张椅子都是手工制作,那椅子全世界只有一张……」
「怎么会这样?喂!那你把刚才买走那张椅子的人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们!」阿研抓住店员的肩膀,但店员当然说「那属于个资」,无法告诉我们。
「那个人什么时候买走的?这总可以告诉我们吧。」
「五分钟之前……」
「既然这样,可能还在附近。」
阿研冲了出去,我打算跟在他身后。
「刚才有一个人把椅子装上车。」
回头一看,能登坐在一张圆凳上看着我,用力点头。
我的脑海中闪过那辆黑色旧车子,原来装进后车座的……
就是那张椅子!而且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阿研!」我冲出店外,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刚才有一个人把椅子装上车了!」
「真的假的!是什么车子!?你有没有看到车牌!?」
「没有看到!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栋老旧的四层楼大楼就在横滨山下公园旁,我们目前在三○一室,正紧张地坐在皮革沙发上。房间很宽敞,位在边间,有很多窗户,正中央有四张工作用的桌子靠在一起,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资料。窗前有一张可以看到那四张桌子的大办公桌。
「对不起,突然上门打扰。」
我看着坐在那张大办公桌前敲打电脑键盘的男人——真壁哲平。
他穿着白色附有衣领扣的衬衫和黑色长裤。我想起看看之前给我看的杂志上,他也是这身打扮。他该不会每天都穿相同的衣服?虽然白衬衫有一种清新的感觉,但同样让人觉得他很奇怪。不知道该说感觉他有点难以取悦,还是有艺术家的气质,总之有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当然我相信一方面是因为我很紧张。
「因为教会的案子,所以有点手忙脚乱,我必须马上回覆一封电子邮件,你们稍等我一下。」
真壁先生冷冷地说,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们面前的冰咖啡中的冰块已经融化,在老旧的茶几上留下一滩水渍。日光灯发出喀滋喀滋的声音,其中一盏已经不亮了。
阿研轻轻戳着我的肩膀问:「他是这么有名的建筑师吗?」
「嘘,小声点,他超级有名。」我小声对他咬耳朵。
「他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大叔而已啊。」阿研抱着双臂,歪着头说。
我看向真壁先生办公桌后方,窗下有一张椅子,就是看看渴望的那张椅子。在橘色路灯的灯光下,可以清楚看到木头的纹路。
「你们想要拜托我什么事?」
五分钟后,真壁先生从电脑椅上站起身走向我们。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不知道是不是腰痛,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用力按着后背,把身体挺成了反弓形。
「希望你把那张椅子让给我,当然我会付钱。」
「你是做家具的学徒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这张是『Hephaestus』的椅子,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竟然识货,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不,我并不是很瞭解这张椅子,我是咖啡店的店员。啊,但是我们店里的所有桌椅全都是『Hephaestus』。」
「喔?」真壁先生的嘴巴噘成圆形,「品味很不错啊,请问店名叫什么?我会记住这家店。」
「是位在湘南七里滨的一家名叫『雨滴』的咖啡店。」
「雨滴?」
真壁先生瞪大眼睛,然后噗哧一声,嘀咕。「原来是那里。」
「你知道那家店吗?」
「不仅知道,那家店当初就是我设计的。」
「你设计的!?」
「我记得是二十年前,在我还是刚起步的小毛头时接的工作。」
原来是这样!难怪看看走进那家店,就忍不住东张西望!原来因为那是真壁先生的作品!
「所以你也认识缘姊——你也认识我们的店长吗!?」
「店长?不,我不记得了。看来我老了,完全忘了接下那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我基本上会记得自己参与的工作。」
真壁先生说完,用手掌托着长了胡碴的下巴抚摸着。
「这张椅子要放在『雨滴』使用吗?」
「不,我想送给我男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我非要这张椅子不可,拜托你,请把这张椅子转让给我。」
「不好意思,这不可能。」真壁先生不加思索地回答,「这张椅子坐起来太舒服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椅子,怎么可能轻易转让给别人,而且我没有成熟到愿意为你们开心的约会锦上添花。」
真壁先生看向阿研,似乎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不,不是他,阿研只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这种事不需要更正。」阿研害羞地用手肘顶向我的侧腹。
「真壁先生……」我从沙发上起身。
他抱起双臂摇摇头。
「你真纠缠不清啊,我不是说了,不可能转让给你吗?」
「不是,我只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问我一个问题?」
「对你来说,那张椅子是坐起来很舒服的特别椅子吗?」
他纳闷地歪着头。
「因为我男朋友说了相同的话,说那张椅子坐起来很舒服,完全贴合他的身体,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椅子。如果你也这么觉得,他应该会很高兴。」
「高与?」
「对!他也是建筑师,很尊敬你。」
「这样啊,那还真是荣幸啊,他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吗?」
「他叫雨宫诚,以后会成为知名建筑师!」
「雨宫……」
「我们是因为你才会相识。如果我们的咖啡店不是你的作品,我相信我们不会相遇。」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你们的恋爱锦上添花了。太有趣了。我向来很重视缘分,所有的工作都是缘分,微不足道的相遇,会对人生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和你之间似乎有奇妙的缘分,不,也许是『雨滴』和我之间有奇妙的缘分。」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用力眨着眼睛,真壁先生走去窗边,然后坐在椅子上,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可以转让给你。」
「真的吗!?」
「嗯,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让我瞭解你对这张椅子的决心?」
他露出试探的眼神。对他来说,是像游戏的感觉吗?看到我六神无主的样子乐在其中吗?不,不是,看起来不是这样。真壁先生很认真,他是真心想瞭解我的决心。对他来说,转让这张椅子,就像是把宝物交到别人手上。既然这样,如果我展现的决心不够彻底,他一定不可能把椅子让给我。但是,他要我展现决心,到底该怎么做?
「只要我能够瞭解你的决心,这张椅子就可以转让给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请你马上离开。」
不行,我贫乏的想像力想不到任何好方法。怎样才能……
这时,有一样东西进入我的视野。那是插在笔筒内的美工刀。
心脏剧烈跳动,好像在耳朵产生共鸣。
「喂,日菜!」阿研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美工刀。
「我……」我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我……我用生命来表达决心!」
我闭上眼睛,把美工刀抵在脖子上。美工刀的刀刃渐渐陷进脖子,只听到噗叽一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我流血了。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夺取他的生命,也不愿让他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受够了这一切。
我用左手扶着颤抖的右手,然后想要用力把刀刃刺得更深——
真壁先生抓住我的手。
「够了。」他摇头,「如果你死在这里,我的生意就完了。而且在这么短时间内,你们两个人都来过这里,也是一种缘分。代我向你男朋友问好,你可以把椅子带走了。」
「真、真的吗?」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快拿走吧。」
「谢谢……」
我全身发软,当场瘫坐在地上。阿研抓住我的手臂,扶住了我。
我和真壁先生四目相对,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你刚才到底想干嘛!」
回程的车上,阿研对我大发雷霆。幸好血已经止住了,但脖子隐隐作痛。我看着颤抖的手掌,还残留着握着美工刀时的感觉。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做出这种事,难怪阿研会生气。
我看向后视镜,看到那张椅子。我终于得到这张椅子……
我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同时听到生命表发出「嗄铃!」的声音。
惨了!我刚才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手表!
我的余命变成十八年。这意味着看看的生命只剩下两年了。
我看了车上的钟,发现已经九点多,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发现他打了十五通电话。我回拨给他,但他没有接电话。
「阿研,到餐厅还要多久!?」
「嗯,差不多十分钟左右。」
我想赶快见到看看。我想当面把椅子送给他,想看到他喜悦的表情。
这时,接到了看看的电话。
「喂,看看吗!?」
『你人在哪里!?』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气急败坏的声音,拿着手机的手忍不住发抖。
『你没有看手表吗!!我只剩下两年!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要随时注意手表!你又忘了吗?』
「对不起!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拜托你听我说!」
『你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夺走我的生命!难道不感到愧疚吗?』
「你听我说!我马上就到了,我会向你解释!」
『我已经离开了。』
「啊?」
『我早就离开餐厅,也取消了所有的餐点。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坐在那里吃饭。先别管这些,你赶快回来,我们必须调整生命,拜托你,不要再感到幸福了。』
「……那庆生呢?」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怎么……」
哔喀!我的生命被夺去。
『太好了。』我听到看看嘀咕。
太好了?看看刚才说「太好了」。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我用力握着手机。
「看看,你看到我难过这么高兴吗?」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在相互抢夺生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如果你不难过,我就没办法活下去,而且以后不要再庆生或是出门约会了。』
「所以你才没有来。」
『啊?』
「烟火大会,因为你怕我夺取你的生命,所以没有来,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回答。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
「我……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只是想像以前一样,和你共享幸福的时光,我只是这么想……」
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看看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情,他已经感受不到了。想到这里,生命就不断发出声响,接连被夺走了。
「你现在满意了吗?」
『……』
「你心满意足了吗?我的悲伤就是你的幸福吧?」
『日菜……』
「看看,对不起。我夺走你很多生命,让你深受痛苦;我感到幸福,让你很不开心,实在对不起……」
我们应该无法继续共同生活,他只要看到我,就会陷入痛苦;只要我高兴,他就会心情烦躁。我只能借由让自己不幸,才能给他幸福。既然这样——
车子突然停下。我惊讶地看向驾驶座。阿研从我手上抢走手机,二话不说,挂上电话。
「阿研?」
「……不要哭。」
我看着阿研,泪水不停地流。
「不要再哭了……」
一行泪水从阿研的脸颊滑落。
「拜托你,不要再哭了。」
听到他这句话,看着他的泪水,我的泪水断线,放声大哭起来。
由比滨的天空群星闪耀,今天的空气很清澈,但我哭累了,看到的星光也很模糊。
「你没事吧?」阿研坐在不远处,用比海浪更小的声音问我。
「阿研,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
「你是不是把我视为恋爱对象喜欢我?」
「什么!?谁会喜欢你!别开玩笑了!我只是……」阿研一脸严肃,然后对我说:「对,我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种事我早就忘了,反正是从很久以前。」
「这样啊……」我玩着脚边的沙子,「不瞒你说,我有稍微察觉到你的心意,隐约觉得你可能喜欢我,缘姊也这么说,但是一旦承认,可能会破坏我们目前的关系,我们相处会很不自在……」
我让风吹走沙子,看着阿研的侧脸。
「阿研,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不是会显得我很蠢吗?」
说完,他把原本埋在沙子里的小石头丢向夜晚的大海。
「我实在很过分,明明察觉你的心意,却还要你帮我去买礼物给男朋友,还在你面前晒恩爱,或是向你诉苦。至今为止,应该常常让你感到不舒服。」
「没这回事。」
「当然有这回事。」
「就说没有了嘛。」阿研加强语气,「我只是——」他看着我,露齿一笑。「只要你幸福就够了。」
「阿研……」
「只要你今天和明天仍旧笑得像傻瓜一样,只要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
「幸福?」
「对,幸福,所以你要笑,知道吗?日菜。」
阿研扮着鬼脸,他想要逗我笑。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从小到大熟悉的笑脸,不禁热泪盈眶,但我拼命扬起嘴角挤出笑容,不想认输。
「就是这样。」阿研看着我,用力点头。「你笑起来比较好,嗯,这样比较好,看到你刚才那样难过的表情……要怎么说,我……」阿研悲伤地说,「我会无法忍受……」
嗄铃……手表发出声音。阿研的心意让我感到高兴。
「而且,我小时候不是曾经对你说过吗?只要辛酸的时候保持笑容,有朝一日,就可以得到幸福。」
「两个字明明不一样……」我低头吸着鼻子。
「你少啰嗦。辛酸的时候要笑着踏出一步,这一步就可以让你得到幸福。『辛』这个字只要加一横,就变成幸福的『幸』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阿研嘿嘿笑着,挺起胸膛。他故意表现得很开朗。他的温柔感动我,我的生命又增加了。我情不自禁感到幸福。我是个坏女人,竟然利用阿研的温柔,阿研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高兴,我借由阿研的话,夺取看看的生命。我这个女人真是坏透了。
「阿研,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我喜欢看看。我知道自己很傻,知道和他在一起会伤害他,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他。」
「是吗?这样很好啊。」
「啊?」
阿研站了起来,用力拍着屁股上的沙子。
「即使别人笑你傻,既然喜欢上了,就没有办法。喜欢的心情没办法用道理解释。既然这样,就努力到最后。我认为这样很好。」
「那你呢?」
只要他继续喜欢我,我就会伤害他。
「别放在心上,因为我——」阿研像小时候一样满面笑容,「我对你来说,就像是躲雨的屋檐。」
「屋檐?」
「对啊,如果你很痛苦、很悲伤,快受不了的时候……这种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躲雨。」
看着阿研温柔的微笑,我内心的罪恶感像海浪般涌来,但同时很高兴。对不起。我在心里向他道歉。但是谢谢你,阿研,真的很谢谢你。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我送你回家。」
我看着生命表。我的余命还有十二年,看看还有八年的生命。他还有这么多生命,今天晚上应该没问题。
「我今天要去缘姊家打扰。」
「那我送你去缘姊家?」
「没关系,她家离这里很近,我走路过去。」
「但是……」
「没问题,我想走一走。」
我猜想阿研发现我在逞强,但还是对我说:「好吧。那张椅子怎么办?先放在我那里?」
「嗯,而且不好意思,下次你愿意再陪我把椅子送回去吗?」
「送回去?你要还给那个大叔吗?」
「现在变成这样,再送礼物给看看很奇怪,既然这样,就该送回去。毕竟对真壁先生来说,这张椅子也很重要。」
「但是,这是你……」
「没关系。」
「日菜……」
「真的没关系。」我笑着说。
阿研似乎无法接受,但还是点头,然后拍我的头说:「那就改天见。」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独自走在夜晚的沙滩上。能登在身旁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用眼神问我,你没事吧?我点点头,慢慢走在只有海浪阵阵的海边。
心情终于平静时,我也来到江之电长谷车站附近。沿着县道往北走了一段路,然后再往左转,就看到那栋棕色外墙的两层楼房子。那是缘姊所住的公寓。
缘姊开了门,穿着睡衣,没有化妆,但还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