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太还小的时候,元治跟鬼战斗丧命了。
对于抛弃家庭跟父亲断绝关系的甚太来说,元治既是剑术师父也是义父。
甚太觉得自己大概是很崇拜他吧。正是因为如此,元治在最后那一瞬间全心全力挑战强大恶鬼的背影才会更加深切地烙印在脑海里。
———甚太,你要成为一个能够珍惜恨意的男人。
这就是义父的遗言。
虽然成为巫女守后继续钻研武艺让甚太认为自己有稍微变强,但他至今还是不明白那句话的含意。
「有两只鬼吗?」
「是,听鬼女那边的口气,似乎是已经潜入葛野了。虽然不晓得是侦察,还是有其他的目的就是了。」
傍晚时分,甚太从禁忌森林返回后立刻造访神社。太阳即将西坠,但村内权威人士听取报告后仍是聚集于此抱头苦思。
鬼迟早会攻进这里吗?
男人们坐立难安,纷纷吐出不安话语,其中只有村长很冷静。
「目的果然是公主大人吗?还是夜来呢?」
村长点了一次头发出沉吟,用左手轻轻摆弄下巴。略微沉思半晌后,村长再次将视线望向竹帘另一侧。
「如果是盯上公主大人的话……早上那件事您可以考虑看看吗?」
「……嗯嗯,我明白。」
白夜的声音明显很消沉。今天早上的会议并未叫上甚太,虽没掌握到那是何种内容,但从这种反应判断,至少可以晓得对她不利。
「村长,早上的那件事是?」
「没什么,就只是在说如果鬼频繁来袭,就必须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吗?」
被对方巧妙地闪躲过去了。甚太不擅言辞,不可能让老奸巨猾的村长大乱阵脚,不论如何询问都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吧。
「如今比起那件事,更应该思考对策应付那两只鬼。」
其证据就是,村长明显试图转移话题。话虽如此,提案本身甚太也能接受,因此他静静点头同意了。
巨躯之鬼的力量具有威胁性,就算是一对一也颇为吃力。甚太不认为自己会输,但是其中再加上那个鬼女的话,他也无法断言自己能确实地取胜。话虽如此,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我去负责寻找鬼吧。」
既然身为巫女守,就算胜算不大也必须挑战对方才行。虽然抱着觉悟如此断言,这个意见却立刻遭到否决。
「不,甚太是葛野首屈一指的剑士。既然鬼确实存在,就得尽可能留守村内。如果鬼的根据地在洞穴里的话,应该先召集男丁让他们前往调查才是。」
「喔喔,这样说也对。如果你不在时遇袭,我们连一下子都撑不住啊。如果发生以前那种事的话……」
村庄的男人们害怕鬼袭击,无论如何都想留下甚太。之所以会如此反应过度,恐怕是因为前代斋姬夜风的下场掠过脑海的关系吧。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甚太还年幼时的事情了。
某天,一只鬼突然出现在葛野。那是巨躯远远超越人类身高,而且没有皮肤肌肉跟脏器都裸露而出的丑恶异形。
那种怪物究竟是躲在何处呢?那家伙才刚毫无前兆地出现,下一瞬间就立刻袭击神社大殿,就这样杀掉夜风甚至吞食了她的尸骸。
鬼实在过于强大,其力量也非比寻常,就连村内最强的剑士元治都不及它。
———连自己迷上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真是可悲。
身为守护者却无法守住斋姬,身为丈夫却无法拯救妻子。即使如此,元治仍是全心全力地迎战鬼,试图守护村落。那不是比喻,真的是全心全力。有如在说如果能打倒鬼就不惜一死似的,将一切贯注在那一刀里。
结果以元治的性命做为交换,鬼遭到讨伐,葛野勉强保住了和平。
「万分抱歉,我太轻率了。」
当时元治在村子里,因此才能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如此一想,巫女守轻率地行动的确不是上策。
「嗯嗯,唔……」
「别在意,关于那件事,甚太是最……」
甚太的道歉让男人们困惑地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也是晓得的。元治跟鬼同归于尽而丧命,虽然只看到一半,甚太仍是见证了那最后一战。
———之后就交给你了。白雪就拜托了,还有要跟铃音好好相处啊。
至今甚太仍记得、义父将年幼的自己护在身后挑战鬼的身影。元治之所以没停止鲁莽的战斗,也是为了守护甚太吧。
「抱歉啊,让你想起了讨厌的回忆。」
男人们低下头,这让甚太觉得心里有点痒痒的。他们有好好地将自己当成元治的儿子看待,甚太感到很开心。
「不,感谢各位的关心,但现在———」
「喔喔,没错,得先拟定对策才行。」
往事就讲到这里为止———众人再次关注现况,却没有有用的策略,男人们这样不对、那样也不行的争执不下。虽然议论了很久,却没出现决定性的意见。
「公主大人有何想法?」
村长如此发言后,视线一起望向竹帘。吵吵闹闹的神社大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巫女的指示。
氛围虽然紧迫逼人,白夜却没表现出动摇神情。斋姬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摇的话,众人都会变得不安,所以她用堂堂正正———甚至让人觉得很自大的语气明确地下命。
「甚太休息一天,召集村内男丁去禁忌森林搜索。对方是对上巫女守还能活下来的鬼,也动用神社的卫兵去查探,绝对不可以勉强行事。」
「或许这样可行。」
村长深深点头表示可以接受后,男人们也都表示赞同。甚太对此景暗自感到欣喜,拼命忍住涌上来的笑意。白夜以斋姬的身份统合了众人,她为了葛野而成为巫女的毅然态度,让甚太有如自己是当事人般感到骄傲。
「太阳也下山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众人退下吧。啊啊甚太,我有事想问你,再多留一会儿。」
「遵命。」
白夜掌控全场,会议顺利地结束。
被留下后,甚太一如往常探索周围的气息,确认已经没人在场后站起身躯。
那么来这边吧———在白夜的催促下,甚太就这样钻过竹帘,被对方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柔和态度迎接。
「嗯,今天也辛苦你了。」
她已经不是白夜,而是变回了白雪。一如往常的快速变脸令人吃惊,甚太不由得发出感叹。
「该怎么说呢,真了不起啊。」
「什么了不起?」
「就是这种地方。」
从对方微微歪头反问的模样判断,她似乎是搞不太懂。
为了葛野的兴盛而成为斋姬的白夜,以及与自己一同度过童年的白雪,甚太十分理解两者都是真实的她,但这种快速切换已经是一种才能了吧。
「虽然不太懂……总之先坐下啰,你累了吧?」
虽然按照吩咐坐下,但在神明面前盘腿而坐让甚太感到顾虑,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变成跪坐的姿势。这种不善变通的固执似乎很有趣,白夜发出轻笑。
「明明可以再坐得舒服一点的说。」
「我生性如此,饶了我吧。」
白夜耸耸肩,就像在说「真拿你没辙」似的。不过隔了一瞬间的空档后,这次她担心地问道:
「唉,应该没问题吧?」
是指鬼的事情吧?她担心甚太的人身安全,掠过心中的不安令她眼瞳湿润。
「很棘手,不过也不是应付不了。」
下次对决时战况会如何演变,老实说无从得知,但甚太仍是神态自若地如此回答。这里面也含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成分吧,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表现出太过可悲的模样。
逞强似乎有所回报,白夜看起来略为宽心,呼的一声吐出气息松了一口气。
「是吗?感觉还挺从容的嘛。」
「毕竟我也有付出相对的努力日日钻研武艺。」
「嗯,我知道的,因为我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小时候甚太几乎每天都会请元治陪自己练剑,而白雪总是会在一旁替自己加油打气。
久远的昔日忽然在脑海中复苏,胸口暖和了起来。她似乎也一样,双方望着彼此的面容,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腼腆笑容。
就在此时,甚太微微瞄向榻榻米上面,发现那儿随意摆放着两、三本书籍。那是什么东西呢?
「啊啊,那个呀,是清正的书。」
清正?
呼吸瞬间一窒,应该很温暖的心一口气冻结。为何那个男人的所有物会在这种地方?
「你看嘛,我不能外出吧?所以他就拿了读物过来给我打发时间呀。」
「是,吗?」
她若无其事如此说道的模样让自己极为动摇。平常就不能离开神社的生活会很无聊,只要想一下就能立刻明白这个道理,然而甚太却没能关注到这一面。相对的清正理解她的内心,而且也付出了关心,这个事实让甚太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躁。
「听说清正自己也有在写书喔。我说自己也想读看看,结果他就羞到满脸通红了……」
白夜一边述说甚太不晓得的交流,一边露出洁白贝齿。这副雀跃的开朗神情,一定是至今为止只有自己看过的事物吧。
因为你也只能做到这种事呢?
以前的嘲讽掠过脑海,脑袋深处发出滋滋烧灼声。
啊啊,该不会那个男人撂下的话语是事实,在真实意义上守护白雪的人是———
「甚太?」
意识被拉回至现实,脑内被奇妙妄想附身而雾气弥漫之际,白夜赶跑了那片浓雾。
「啊,嗯嗯,怎么了?」
「我想说你是怎么了,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在沉思。」
「没什么事,别在意。」
是的,没什么事。那不是必须特意放进她耳中的事情。
自己曾起誓要守护她。只要能给予白夜安宁,不论是由谁亲手赐予都应该感到欣喜。
甚太让心冷静下来如此说服自己,拼命装出平静的模样。
「唉,明天我们去哪边玩吧?」
白夜无视至今为止的话题流向,唐突地抛出这句话。那副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恶作剧的小鬼头,就算她是长着瘦脸的女孩也一样。
「等等,这种事———」
「像是好久没去过的禁忌森林啦,或是在戻川钓鱼之类的。啊,我也想吃甜食,记得千岁她们家的店是茶屋吧。一边吃团子一边悠哉地坐着也不错。」
白夜一边屈指细数,一边开始说「还有那边也是」,明明本人最清楚自己是不能离开神社地说。
「对了,我也想在村子里到处逛逛。自从我开始在这里生活后也过了好几年,偶尔也想看看自己住的村子呢。」
「都叫你等一下了。」
甚太略微强硬地停下她那有如梦想般的话题。白夜开心地———不,是往脸上贴了看起来很开心的表情。
「你才是呢,是怎么了?」
白夜的身体瞬间一僵,纤细的肩膀颤抖。
「为什么?」
然而她立刻变回平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微微歪头。稚气举动虽然可爱,甚太如今却无法假装被骗。
「白雪。」
「没什么事,别在意。」
甚太试图重新逼问,却被搞笑般的语气打断。
先前甚太隐藏了真心话,白夜却顾虑到他的心情而没有询问,所以她是在要自己也一样别问吧,然而甚太却做不到此举,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卑鄙。
「你以前就有很强的好奇心,明明是女人却比男人还有行动力,跟谨慎这种事毫无缘分。」
「我为什么会突然遭到谩骂啊?」
「不过,你难受时却会顾虑到旁人的感受而刻意露出笑容。有话不想说出口时,就会比平常还嬉闹。」
「呜……」
甚太似乎是说中了,白夜露出难为情的神态支支吾吾起来。
白夜之所以嘻嘻哈哈,就是因为她有难以启齿的事,而且那恐怕还是非得跟甚太说不可的重要事情。甚太跟她一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所以可以理解。正因为如此,他非问不可,把事情拖下去之后受苦的人还是她自己。
「甚太真诈呢。」
是在指先前的对答吧。明明自己隐瞒了嫉妒心,却试图问出她的真心话。原来如此,这样确实狡猾。
「居然这样说,真没辙啊。」
甚太耸耸肩,却没有错开视线。打从心底关心所以才会认真。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她才会气势一馁,犹豫半晌后投降地叹了一口气。
「唉……没办法藏住这件事呢。」
「抱歉。」
「不,谢谢你。明明得好好说出口才行,却试图拖延,所以是我错了。」
如此说道的她,身上隐约有着爽朗的风情。是想开或是死心了呢,那副微笑莫名地透明又不带有情感。
「……那个,我有事情想告诉你,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明天能陪我一整天吗?」
根本不可能拒绝这种有如从嘴里挤出来的小小心愿,甚太缓缓点头。
她露出腼腆笑容,看起来简直像是在暗夜里取得灯火似的,然而鲜明的喜悦却在转瞬间消失。
白夜转开视线,在脸上露出一抹寂寥,轻轻垂下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