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斋姬做完报告后,两天没回家的甚太返回家中,一夜过去。
甚太的家就在神社高地下方不远处的场所,房屋以古法建造而成,屋顶铺满草杆、周围则是贴着杉树皮的土墙,里面有玄关兼厨房的土间※,以及盖有地炉的木板和室与榻榻米和室两个房间。空间虽然没多大,但跟妹妹两人居住却是绰绰有余。这个家是甚太十五岁成为巫女守时被正式赐予之物,是过去跟元治还有白雪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注2:没有铺面的室内空间。
「铃音,已经早上啰。」
甚太摇晃发出嘶嘶鼻息的铃音,然而别说是清醒,她甚至还有如睡不够似地缩起身躯。
稚气举止温暖心灵。两人一同生活后已经过了许久,叫醒会赖床的妹妹已渐渐成为例行公事,同时也是某种享受。
甚太眺望还不打算起床的铃音,往事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甚太与铃音是在江户一家还算是相对有钱的商户中出生的,自幼就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母亲似乎是在生下妹妹时死去的。在那之后,父亲就以一介男人之姿独立撑起一家子的生活。明明忙着做生意,有时还是会烤甚太爱吃的矶边麻糬饼,也会带他出去玩。与工作有关之事虽然认真又严肃,却是一个对甚太很温柔的父亲。甚太既感谢也很仰慕这样的父亲,却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
父亲对妹妹铃音的态度很恶劣。
———这东西不是我女儿。
父亲对铃音的恶意别说是嫌恶,甚至强烈到足以称之为憎恨,而且还虐待她。
甚太幼小的心灵认为父亲或许觉得母亲就是因为生下铃音所以才会死掉,所以并未责备父亲,而是费尽心力尽可能让妹妹过得平安。
铃音非常亲近唯一会对自己温柔的哥哥,父亲会对这样的甚太提出告诫,却也无心制止这种行为。为了不让妹妹受到进一步的虐待,甚太总是待在铃音身边。
甚太很喜欢妹妹,也很喜欢父亲,身为小孩却拼命守护着家庭的形式。
只不过这种努力也只是徒劳罢了。
———那个怪物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眼中充满嫌恶,与平时那严肃却又温柔的表情大异其趣。在某个久远的雨夜中,父亲轻易地抛弃了铃音。那个人又打又踹,大声谩骂,最后甚至不承认铃音是女儿。甚太仰慕父亲虽是事实,却无法接受这种行径,因此追在铃音后面离开了那个家。妹妹被雨淋湿无处可去呆立原地的身影,让甚太想要陪在她身边。
就这样,兄妹舍弃出生的故乡,流落至葛野村。
这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还想睡……」
比起当时,在这里的生活要安稳多了。铃音就算被摇晃身躯也不打算起床,容许她这样的现状令甚太微微发出笑声。虽然几乎算是冲动地远离江户,不过移居葛野对这女孩来说值得庆幸。
只不过看着妹妹完全沉浸在安眠中的模样,甚太也感到略微不安。
「你都没变……」
甚太一边用手梳理带有茶红色的头发,一边比对回忆中的身影与如今睡着的模样。自从移居葛野后,这个女孩就几乎没有改变。即使在此度过十三年的岁月,她的容貌仍是停留在七岁,只比当时成长了一点点而已。铃音用依旧年幼的妹妹姿态睡着。
「差不多该醒了。」
「嗯,早安……哥哥。」
被用力摇晃后她总算睁开双眼,缓缓撑起身躯,头却还是摇摇晃晃的,好像没有完全清醒。
「既然起床就去洗把脸,我有准备早餐。」
「好……」
甚太用食指轻弹铃音的额头后,铃音摇头晃脑地离开被窝走向土间,甚太不由得从口中吐出温暖叹息。
这是一如往常的早晨。
「哥哥今天很悠闲呢。」
「嗯,听说中午过去神社那边就行。」
「是吗?唉嘿嘿,太棒了。」
吃完只有麦饭跟酱菜的简朴早餐后,甚太准备出门。
早上神社派人造访,通知说今天用不着按照平常的时间,日上三竿再过去便可,甚太托福可以很悠闲地度过晨间时光。
是对此事感到欣喜吗?铃音有如撒娇般坐到甚太膝盖上用背靠着他,那副模样让她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甚太会不时轻抚带有茶红色的头发,静静眺望年幼妹妹心情绝佳的模样。
「嗯?沾到什么东西了?」
放松脸颊的铃音回头望向这边。是没有缠好使然吗?遮住右眼的绷带略微松开。
「绷带脱落了喔。」
「啊……」
被如此指正后,铃音连忙弄好绷带。这孩子在江户时就会用绷带遮住右眼,当时虽然没察觉到此事,但在那个遥远的雨夜中甚太总算明白了它的意义。
就算到了现在也不曾忘记。
———不会,只要有哥哥在就行了。
在倾盆大雨中,年幼妹妹被父亲抛弃,无处可去只能呆立原地。即使身处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她仍然朝这边露出微笑。
然而,因湿透变重而垂下的绷带,让甚太知道父亲虐待的理由。
当时,甚太确实是看见了。
铃音的右眼是红色的。
「这样就行了吗?」
「嗯嗯。」
整理好绷带后,铃音不安地仰望甚太。红眼是身为鬼的证据,知道自己就是因此被父亲疏远后,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看到红色的右眼,就算离开江户也一直隐藏着它。话虽如此,如今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就是了。
自从甚太他们定居葛野之地后已历经漫长时光,然而铃音看起来却依旧只是六、七岁的稚子,再加上她隐藏起来的右眼,有这些要素存在,不论是谁都能想到答案吧。然而,葛野居民却没有一人试图触及此事。村长对铃音虽无好感,却也不会质问她的秘密,就连清正都未曾口吐逼问话语。
「我们很幸福啊。」
如今葛野已成为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场所,然而这座村庄却接纳了身为流浪者的甚太,以及继承鬼之血脉的铃音。对于带自己过来的元治与欢迎两人的夜风,甚太只能说是感激不已。
「只要有哥哥在,小铃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很幸福的唷。」
茶红色头发摇动着。过分率直的好感中没有半丝虚言,然而偶而四目交合时,那对稚气眼眸看起来又像是在悄悄窥探哥哥的内心深处。
「不过,跟公主大人在一起的哥哥,一定会比较开心吧。」
「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甚太在一瞬间烦恼该如何回应,铃音却立刻接着说道:
「哥哥果然想跟公主大人结为连理?」
「不。」
这次他毫无迷惘干脆地否认。这不是因为在意立场,而是他坦率的心情。
「因为公主大人是公主大人的关系吗?」
「不是的,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我喜欢白雪,却并不渴望跟那家伙成为夫妇。」
「明明很喜欢的说?」
「正是因为如此啊。」
是觉得哥哥在模糊焦点吗?铃音不满地鼓起双颊。这样的妹妹看起来更加稚气,甚太有如告诫般轻抚她的头。
「我喜欢白雪,却更加尊崇白夜,就是这么一回事。」
「人家不懂啦。因为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想跟对方在一起嘛。」
「是啊,不过我无法好好做到这件事。」
「哥哥喜欢公主大人吧?」
「嗯,但事情总是不如人意。」
对话鸡同鸭讲出现龃龉,然后中断了。无言的时光持续了半晌,铃音肩膀微微一颤,有如紧抓般蹭向这边。她并不是在撒娇,而是感到恐惧。
「哥哥。」
明明近得可以感受到暖意,铃音看起来却像是迷路的孩子似的。
这个女孩究竟对何物感到如此害怕呢,甚太对此不解。
将铁砂与炭同时点火,铁砂就会落入熊熊燃烧的火炭缝隙中,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变成铁。此时使用的炭俗称为「打铁炭」,一般是为了不让楢木跟椚木完全炭化而用来当燃煤的东西。这是制铁工程中重要的要素,因此在葛野之地也要定期造炭。
这个时期住宅林立的区域会清楚可见地弥漫烟雾,锻造师为了加工钢铁而演奏的槌音也会掺杂于其中,让葛野被裹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里。甚太虽然与制铁无关,却很中意村落忙碌的模样。
甚太一边斜眼望向冒出的白烟,一边在腰际插着爱刀走向神社。
太阳差不多升到头顶了,就时间而论刚刚好吧。
远方不断响起当当当的打铁声。甚太一边听着这个舒服的声音一边步行,却在半路上撞见一张讨厌的面孔。
「哟,这不是甚太吗?」
清正依旧挂着让人不愉快的贼笑。他一边摇晃拿在右手里的包裹,一边用瞧不起人的态度纠缠过来。
「现在要去白夜那边吗?啊啊,早上好像只有你没被叫过去啊。」
「清正,至少在神社外面注意言行,公主大人会被看轻的。」
不知道哪边会有旁人的目光。就算把自己的事放到一边如此告诫,当事者仍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也没差吧,毕竟本人都要我这样叫了。」
即使被甚太狠瞪,清正也毫不怯懦,脸上依旧挂着贼笑。他似乎心情挺不错的,先不论心情好坏,令自己烦躁一事仍是不变。
「这是什么意思?」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这样不会受女孩喜爱喔。」
这个男人打从初次见面时就表现出瞧不起自己的态度。虽不明理由,有时甚至还会对自己露出明确的敌意。老实说,是那种不想跟他往来的对象。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甚太有身为巫女守的立场,因此才表现出冷静的态度,但他原本就很容易生气。表情虽然掩饰得很好,内心却是颇为焦躁不耐。
「喔,差点忘了,拿去。」
清正将包裹扔向这边交给甚太,甚太不解其意露出讶异神情。
「这是什么?」
「甜馒头啰,有旅行商人过来,所以我先买下了。」
思绪不由得中断。
为何这个男人要给自己甜馒头呢,毫无脉络的唐突情况让甚太认真地烦恼起来。是察觉到这一点吗?清正扭曲脸庞补充说道:
「不是给你、是给铃音的。因为那女孩几乎都不外出。」
这个发言也令人意外。明明连朋友都不是,此人没理由关心妹妹。甚太目不转睛注视清正试图看出内幕之际,清正却扭转脸庞错开视线。
「铃音偶尔也会想吃甜食吧。」
虽然粗鲁冷淡,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意思,似乎只是单纯替铃音着想而已。对方意想不到的行动令甚太难掩动摇,却还是姑且先低下了头。虽然不想说出口,却还是得道谢才行。
「抱歉,感谢。」
「啧,被你道谢真恶心。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东西要好好交给她。」
「嗯嗯,我会这样做的。不过,为何你要关心铃音?」
说起来两人之间根本就是毫无交流,甚太想要探寻他的意图。
「因为同病相怜嘛,我跟那个女孩都一样,所以我也可以明白她的苦楚。只不过我没办法变得像铃音那样坚强就是了。」
清正没做出明确的答覆,撂下意义不明的话语后就从身旁走过,留下的只有他托付的甜馒头。渐渐远去的背影有气无力,看上去甚至有点悲伤。
「喔喔,过来了吗?」
在神社大殿露面的瞬间,村长就发出松一口气般的叹息。村里的其他权威人士也都齐聚一堂,究竟是有什么事呢———虽然心中感到不可思议,甚太仍是先跪到竹帘前方向白夜行礼。
「巫女守,甚太,拜见。」
「大家正在等你。」
虽然隔着竹帘看不见表情,但硬邦邦的声音却传来白夜的紧张感。透过噪动氛围,甚太可以察觉到情势相当紧绷。
「本来应该要请你继续镇守神社的。」
白雪语带保留,村长把话说下去提出说明。
「然而情况有变,无法这样做了。这是方才从村里的女孩那边听说的事情,她前往『禁忌森林』采集药草时,微微看见树荫里有两条黑影在蠢动。其中一条黑影的体型怎么看都实在不像是人。」
两道黑影,原来如此,是这种事吗———甚太敛起神情。说起来对巫女守而言,比保护斋姬还优先的情况并不多见。在山间村落里,怪异是实际存在着的威胁,而巫女守就是驱逐它们的存在。
「会叫清正回来担任护卫。」
「那么———」
「嗯嗯,是斩鬼任务。甚太啊,你前往禁忌森林找出异形的真面目。然后,如果它会危害葛野的话,就将其讨伐。」
甚太挺直背脊。
一旦将他人赐予的生命刻划进自身体内,眼光也会自然而然变得锐利。答案打从最初就已经注定,甚太静静———却坚定地回应白夜。
「遵命,我在此接下斩鬼人的任务。」
禁忌森林是围住葛野的那一大片森林,在俗称中指的特别是神社的北侧一带。在黑黝黝的茂密草木中有山菜,也有煎一煎就能变成汤药的草花,因此村姑踏入其中带出满笼野草的光景并不稀奇。不同于名称给人带来的印象,这片森林对葛野居民而言近在咫尺,甚至可说生活中的一部分。究竟是在何种缘由下被称为禁忌森林的呢,此事几乎无人知晓。在民间传说中有提到真昼大人原本是栖息于这片森林的狐狸,不过是否为事实就不确定了。
到头来在葛野人民眼中,禁忌森林的意义就只是可以采集到山药与野草的地方罢了。
「甚、甚太大人,在这边!」
在看到异形黑影的女孩———千岁的带领下,甚太迈步进入森林。绿色气息浓密地令人皱眉,是因为夏季将至之故吗?绿意茂密的森林让人产生一种只有这里独立于世的错觉。
「来到深处了。」
千岁比白雪还小上几岁,却也是打铁场之女。她似乎颇有体力,就算前进了不少距离来到森林深处,其呼吸也没有丝毫紊乱,用不变的轻盈步伐走在兽道上。
「跟你……跟您说,这附近可以采集到很多繁缕花。」
繁缕花是一种小花,经煎焙后就会变成胃肠药。对卖药郎中不怎么会前来的山间村庄来说,必须要定期采集会自然长出的药草,而这大多是女人的工作。
「今天早上我过来,前来此处采集草药时,看见比甚太哥……甚太大人还壮上一圈的黑影。然后,那个……」
是因为紧张害的吗?就算扣掉身为年轻女孩的不利要素,她的说明还是很不得要领。而且比起这件事,更令甚太在意的是她的口气。
「千岁……也用不着加上敬称,很难说话的话,用平常的口气就行了。」
「不,怎么能对巫女守大人如此无礼。」
少女的态度让甚太不由得发出叹息。巫女守原本虽是斋姬的护卫,但对跟巫女无关的人来说更是村庄的守护者。因此先不论村长或是村里的权威人士,几乎所有人都会满怀敬意地跟葛野守护者巫女守相处。虽然明白此事,但被千岁加上敬称感觉实在很怪。
「叫我『甚太哥』也没关系。」
「这、这个……」
甚太吊起嘴角咧嘴一笑后,千岁登时变得满脸通红。现在虽然加上敬称,但以前千岁都是用「甚太哥」来称呼甚太的。
她是在铃音对周遭事物感到自卑时初次交到的朋友,也因此缘分而结识甚太,在小时候两人还算是亲近。初次交到朋友让铃音极为开心,有一段时间甚至会优先跟千岁玩而忽视甚太他们。她们两人会在附近跑来跑去,就算到了现在甚太也记得那副模样。虽然感到有些寂寞,这样的妹妹却也让甚太感到温馨。
「也很久没像这样说话了。」
「是的……」
「过得好吗?」
「是的,毕竟这也是我,小的唯一的优点。」
然而,两人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不会一起玩耍了。
是为什么呢?甚太如此寻思,却立刻想到原因而皱起眉心。
———铃音很小呢。
啊啊,没错。
千岁渐渐成长,铃音却依旧是稚子。继承鬼之血脉的事实硬生生摆在眼前,铃音不愿失去初次交到的朋友,因此主动选择分离。
「意思是我被讨厌了吗?」
甚太不希望对方认为自己心情不佳,因此半开玩笑地如此说道后,千岁慌张地杠上了他。
「才没……并没有这种,事情。可是……」
只有一开始气势十足,音量立刻变小然后变成咕哝声,果然很难像以前那样说话。
千岁跟铃音变得疏远,也自然而然变得没机会跟甚太说话。在那之后又过了漫长的岁月,如今对千岁而言甚太虽是「甚太哥」,却更是「巫女守大人」。虽然为时已晚,但她敬畏的态度让甚太明白了白夜的心情。
「原来如此,变得不是至今为止的自己,还挺不舒服的呢。」
「唉?」
「不,我在自言自语,路带到这边就行了。」
甚太把左手轻轻放上爱刀,用大拇指触碰刀锷,然后静静吐出气息将意识散向四周。
森林里没有声音,别说是虫子叫声,甚至连叶片摩擦声都听不见,完全就是无音状态。
「没问题……吗?」
「嗯嗯,你在天色变暗前回去。」
「明白了,那我告辞了。」
是察觉到甚太身上的氛围有所改变,或者只是听令行事呢,千岁顺从地朝村庄前进。然而,才刚踏出两、三步她就停下脚步。
「怎么了?」
她回过头,有些顾虑又怯生生地开了口。
「那个,铃音她,好吗?」
令人怀念的景色就在眼前。那是年纪尚幼的「千岁」提出的问题。所以回答的人得是「甚太」才行。
「好得很喔,还是一样爱睡懒觉就是了。」
是对这个态度感到意外吗?千岁吃惊地瞪大眼睛,脸上浮现比年纪看起来更加稚嫩的满面笑容。
「感激不尽,那这次真的要说再见,告辞了!」
「要小心喔。」
「好的,甚太哥……甚太大人也请小心!」
活力十足一边挥手一边奔离的身影令甚太放松嘴角。千岁的背影让他想起久远昔日曾将自己当成「甚太哥」仰慕的那个她,所以他很开心……虽然没人在她身旁令自己感到有些悲伤。
甚太跟白雪,还有铃音三人总是形影不离。再次试着回顾,铃音变得不会离开甚太他们身边,就是在她跟千岁变疏远后的事。与初次交到的朋友分离,那个幼小的妹妹究竟有何想法呢?
寂寞,孤独感。
化为语言虽然简单,但铃音胸中的郁结或许扎根得比想像得还要深。
「我真可悲呢。」
在遥远的那个雨夜后自己历经岁月洗礼,也因此变强一些,却依旧无法拯救任何事物,这种不中用令甚太感到厌倦。
在很久以前,元治先生曾云「没有不变的事物」,但如今在这里的却是跟当时如出一辙毫无改变的自己。不论经过多久,自己总是无法守护真心想要保护的事物。愈是思考就愈是无止境地感到消沉,然而如今也不是沉浸在伤感中的时候。
甚太甩甩头,赶出多余的思绪。
他下意识地抬头仰望,茂密的初夏嫩叶遮去天空,透过树叶微微照进来的阳光莫名耀眼,浓冽树木气息令胸口一窒。
还是一样没有声音。
森林静谧到连虫鸣跟叶片摩擦声都听不见。场所虽然没有改变,却让人产生迷路进入异界般的错觉。
不自然的感觉让拇指自然而然推开刀锷。
空气中忽然传来低吼,才刚想着声音便回到静寂森林之中,超过七尺的巨躯在眼前现身,有如敲击般由上至下挥落拳头。
然而,甚太并没有怎么动摇,依旧面无表情地大步跃向后方。
轰咚一声钝重声音响起,地面摇晃,仅是一击就引发近似于地震的震动。定睛一看,先前站立的地方已经漂亮地塌陷了。
在扬起的烟尘中,袭击者单膝跪地,目不转睛地眺望地面。
「打算要偷袭的说。」
尘土散去后,对方收拳缓缓起身。
对方有着红黑色肌肤与一头乱发,头上还长着两根角。肌肉隆起的躯体虽然长着四肢,却有着人类绝对无法练就的超凡体格,称之为异形之物再适合不过。而且,眼瞳是红色的。
强悍的鬼悠然地伫立在那儿。
「大白天的就开工很辛苦。」
即使状况如此,一看就知道是鬼的容貌上仍是绽放出笑意,然而这个笑容也只维持了一瞬间,鬼立刻锐利地瞪视这边。
「原来如此,照理说妖怪都是在夜晚行动的,却不表示只有夜晚才能行动。先不论那些不入流的家伙,几乎所有高位的鬼不论昼夜都能活动。」
「也就是说你自己是高位的存在?想不到鬼也有优越感,真叫人吃惊。」
甚太冷哼发出嗤笑,一边目不转睛地注意敌方的一举一动。
对手也是惯战沙场吧,看似漫不经心,却警戒着甚太保持一定的距离。
「比带着女孩来找鬼的你像样些吧?」
甚太微微咂舌,看样子似乎从很久之前就被对方盯上了。
「既然看在眼中,那当时发动袭击不就好了?」
只要看准甚太跟千岁在一起的瞬间发动攻击,就无法像刚才那样顺利地闪躲。为何鬼会故意错失好机会呢,这个朴素的问题令鬼不悦地皱起脸庞。
「我没这种兴趣。」
之所以窥视这里的情况,似乎没有什么内情的样子。那副表情就像在说别小看我似的,鬼的反应真的很理智,而且令人感到他愤怒得合情合理。
意思是就算会偷袭,也不会做出狙杀女人的行径吗?鬼拥有近千年的寿命,也比人类还要强大。脆弱人类撂下的污辱话语似乎是伤到了这只鬼的矜持。
「那么,鬼啊。前方即是吾等的领地,退下吧。」
就算跟对方交谈,甚太也没有解除架势,而是略微压低腰部。鬼有如应和般握紧拳头。
「觉得我会听话?」
「不。」
鬼望了一眼甚太背后、其前方的光景。
鬼果然要前往葛野。
「不听也无所谓,现在在这里将你斩杀也一样。」
甚太前进一步拔出刀,收起右脚将剑尖绕向身后,侧身摆出下段架势。
打从最初他就不觉得谈判就能了事。鬼在某种目的下试图入侵葛野,既然如此就算口头警告对方也不会停手,而这边也不能放过对方,发生冲突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这样比较符合我的喜好。」
虽然是在长着茂密树木的森林中,但幸好这附近多少有些空旷,因此行动不会受到限制。甚太眼神锐利地注视对方,而对峙的鬼也已经摆出架势。
双方互开玩笑就到此为止。
甚太连信号都没发出,就这样左脚一蹬缩短距离,用行云流水的动作移至上段架势。他没有放缓动作就这样跳跃,有如要用刀背贴住背部般高举刀刃,接着用全力斩向对方的脑门。
就对人战的理论而言,这是下策中的下策,高高跃起用大动作挥刀简直是在告诉对方「快杀了我吧」似的。然而鬼拥有坚硬表皮,半吊子的刀刃完全无法弄出伤痕,花拳绣腿的剑术根本没办法打倒它们。要讨伐鬼,每一刀都得是必杀一击才行,不然就毫无意义,所以才会有这一刀。
敌人静静地吐出气息。鬼双臂交叉,似乎打算正面接招。
别小看我。自己挥动的可是用葛野技艺精心打造的太刀,就连鬼那半吊子武器砍不进去的皮肤都能斩裂喔。
是察觉到对方毫无动摇的自信吗?鬼在途中解开防御姿势退向后方。
太迟了,虽然仅有微微一寸,刀尖仍是捕捉到鬼,令它胸膛负伤。从刀伤中流出的血是赤红色的,鬼的血也是红色的,这是某种玩笑吗?
「……还挺行的。」
鬼似乎没感觉到多大的痛楚。虽然被斩伤,口气却像是在说自己很愉快似的,这种从容态度令甚太看不顺眼。
甚太继续逼近,拳头却有如要阻止般不断刺出。那是不晓得该如何运用身体的儿戏动作,只是朝逼近而来的甚太刺出拳头而已。话虽如此,却也无法轻视。对手是鬼,说起来跟人相比臂力截然不同,就连无视一切理论仅凭蛮力的拳头都足以成为致命一击。
甚太以踏出的右脚为轴心摇晃上半身,钻进鬼刺出的右臂死角。闪躲的位置前方是延伸到极点不能再移动的手臂外侧。甚太反手一刀再次横挥,然而这次却是逆向剑闪。手腕叠合无法使出全力,因此要旋转腰部补足力道上的不足。白刃在完全延伸的手臂下方平行滑动,目标是右臂根部,以这一击夺去手臂的自由。
「不会让你得逞的。」
女人的身影突然映照在视线边缘,甚太硬是拖动身躯朝左方飘移。当然,白刃离开了鬼躯,没能斩裂它锁定的场所。
不能光是叹息,甚太立刻重整姿势,大步退向后方拉开距离。当然,他是有理由这样做的。
「好险呢。」
身着和服手举三叉长枪的女人在不知不觉间现身,在甚太突进时朝他脸部刺出攻击。要闪躲这一击,就只能勉强改变轨道。
「是第二只,吗?」
女人肌肤苍白,其眼眸果然也是红色的。
甚太微微咂舌。最初是有耳闻「见到两道黑影」,但现身的鬼却仅有一只。既然如此,就应该要料想到另一只鬼躲在某处才对。疏于警戒四周错失难得的好机会,都是自己尚未成熟使然,自己的粗心大意令甚太气恼。
结果刚才的攻防没能让手臂负伤,鬼它们悠然地并肩而立。
「得救了……就当作事情是这样吧。不过那个动作,这家伙真的是人吗?」
看样子这两只鬼似乎还算是亲密,在旁观者眼中看起来像是朋友之间的关系。
「天晓得?不过,那个男孩子……记得她叫做铃音吧?他以乎跟我们的同胞长期待在一起,或许意外地接近妖怪呢。」
刺耳声音让血液逆流。甚太打断鬼之间那不愉快的对话,粗野地撂下话语。
「是吗?那就去死吧。」
为何它们会知道铃音的事,甚太甚至没感到疑惑。话还没讲完,他就迅速踏出步伐,带着浓浓杀意刺出剑击。然而,狙击鬼女的这一刀却是难看到离谱的大动作攻击。
「哼。」
当然,这一剑被插手的另一只鬼轻易防住。光是有如赶走小飞虫般挥舞手臂,刀刃就改变了轨道。
甚太咬紧牙根,他无法斩杀那个鬼女。焦躁感虽然变强,他却在此时察觉自己失去了冷静,因此再次拉开距离。就算深呼吸试图不被激情吞没,甚太也还是没有取回冷静,视线在不知不觉中锁定了可恨的鬼女。
「铃音是你们的同胞?把这句话给我取消,那女孩是我妹妹。」
「喔喔好可怕,比我们还像鬼不是吗?不过,你对妹妹情深意重这点可以加分唷。」
鬼女若无其事地卸去杀气,巨躯之鬼也表现得像是不把甚太的怒意当成一回事似的。
「事情办得如何?」
「好得很喔,我有好好用这双眼睛确认过。不会错的,那张脸跟我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太好了,真的在这里耶。虽然是我自身的力量,不过实在是太荒诞无稽,令人难以置信呢。」
「我并不是担心你的『远见』有误。既然你能看见那人在此地,那就不会有错吧。我担心的是,你会玩过头忘记目的就回来了。」
「这种瞧不起人的语气应该说是超恶吗?」
敌人就在眼前,两只鬼却毫无防备地闲聊。
不,毫无防备的只有鬼女那边。巨躯之鬼警戒着这边的动向,用视线与细微的站位调整牵制甚太。
「超恶……?这什么意思?」
「之前用『远见』看到的景色中有鬼,这就是她们的语言喔。是有着浅黑色肌肤、眼睛周围描着白边、身上穿着华服的鬼女呢。意思似乎就是非常恶心唷。」
「喔?那些鬼拥有独特的语言吗?真是令人好奇。」
「嗯嗯,而且有的鬼就算在白天也能活动,或许他们的位阶很高,智能也很发达也不一定呢。」
鬼无视甚太的存在,热烈地讨论起来,甚太也只能眺望着那副模样。不过,能稍微拉开距离可说是万幸。
冷静,这不是脑袋一热冲上去乱砍就能战胜的对手。
调整好呼吸后,甚太向前迈出一步。
「废话就讲到这边吧,你们究竟有何目的?为了什么要去葛野?」
甚太用刀指向对方如此提问。
他不觉得对方会传回答案。真要说的话,这个行动也只是在争取时间让自己恢复平常心罢了。然而意外的是,鬼却老实地回答了。
「要说目的嘛……那就是未来了。吾等鬼族的未来,就是为了这个。」
鬼连表情都很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甚太因此颇为动摇。虽然打算进一步逼问,鬼女却百般无聊地打了呵欠。
「总之初步目标达成了,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她用力伸了懒腰,将三叉长枪扛到肩上。鬼女甚至没等对方回应就迳自转身,巨躯之鬼也点头同意这句话。
「是呢。人啊,想知道详情就追上来吧,我们现在的根据地就在森林深处的洞穴里。」
「然后你们会设下陷阱等我上门,是吗?」
「天晓得,不过让我说一句话吧。鬼是不会说谎的,跟人类不同呢。」
咧嘴一笑露出夸耀胜利般的表情后,鬼扬长而去。
甚太没有阻止他们,也阻止不了。就算是他,要同时对付两只也太莽撞了。既然对方要离开,那当然是这样比较好。
那些家伙带着某种目的试图入侵葛野。恐怕就像村长所言,目标不是白夜就是宝刀夜来吗?既然如此,自己就会再次对上他们。而且到时候自己必须用巫女守的身份赌上性命迎战吧。
甚太不感到恐惧,这原先就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打从最初就无意违背。
「世事无法尽如人意。」
即使如此,面对自己选择的严峻道路,甚太仍是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