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幽灵这种暧昧不清的东西,我从来不信。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胜任这种专门树敌的工作。”
那天,栲象的任务是折磨一个女人。目标是牛本和子,牛本馒头店第三代的长女。乳臭未干的她四个月前才刚从女子专门学校毕业回到下足崎。然而她却趁着酗酒成性的父亲因脑萎缩导致口齿不清的空档,强行夺下社长之位,还联合了一群与家族生意往来的和菓子店老板,成立了“下足馒会”,也就是下足崎馒头协会。
下足馒会公开发声,要求将与凑会有关联的糕饼店排除在公共招标之外。凑会虽名为政治团体,表面上由众议院议员锯引弥太郎领导,实际上不过是一群靠拳脚与叫嚣横行的暴徒罢了。
和子指控,下足崎市与凑会早已勾结,让招标流于形式,刻意哄抬下足崎馒头在各大活动中的得标金额,借此敛取不当利益。其实,牛本馒头店的衰败,根本不是凑会的错,是第三代为了节省成本偷工减料,馒头做得像烧焦的尸块一样,生意才会一落千丈。但话说回来,关于凑会的指控倒是说得八九不离十。下足崎新闻将和子奉为新世代的改革者,但在栲象看来,她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罢了。
被公开指责的凑会,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执行部长一本松二三彦开始筹划瓦解下足馒会的计划。寻常的流氓大概会把和子绑进山里埋了,或者让她染上毒瘾,沦为妓院里的货物。但一本松是个精于算计的策士,若是让她成为单方面的牺牲者,反倒可能让被她感召的伙伴继承她的遗志,令对立愈演愈烈。他的信条是:“与其爆掉敌人的脑袋,不如先让内脏腐烂,这样才干净俐落。”
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八月四日,中午十二点。栲象无视路边被连日酷暑晒得快要干枯的老头,径直走向凑会的事务所。
“今晚九点,吉万的别馆有下足馒会干部的聚餐。”
一本松平时总是皱着眉,一副肠胃不适的样子,但今天却罕见地露出了像是总算解出一条又干又硬的屎般的笑容。
“去给那个天真的小丫头点教训。”
吉万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料亭,也常接待议员与财界人士。栲象曾被会长带去过一次,但那里的料理淡得离谱,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舌头是不是坏掉了。
“明白了。不过,同席的那些老家伙们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今晚的聚餐,除了和子,不会有其他人到场。”
一本松用威胁与金钱双管齐下,逼迫下足馒会的干部们背叛和子。他的计划不只是杀了她,而是让她彻底无法再信任任何人,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七丁目有先代留下的仓库。里面有武器,也有刑具,随你挑。”
一本松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但栲象只是摇了摇头。
“我用自己的手就行了。”
栲象不喜欢在工作时依赖工具。那些东西让人感觉不到手感,就像把上等的酒稀释后再喝,没了滋味。
“是吗。不愧是栲象。”本以为拒绝会惹一本松不悦,没想到他的笑意反而更深了。“随你怎么做都行。让她从骨子里明白,与凑会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让一个年纪不小的人还干这种下手打杂的活儿让他有些不爽,但被信任的感觉倒也不坏。包括下属团体在内,凑会名下约有三百名亡命之徒,但论折磨人的手段,彻底摧毁人的意志,没有人能比得上栲象。
傍晚九点,车站前的站街女开始叽叽喳喳时,栲象穿上他最喜欢的橡胶鞋,朝吉万走去。这双鞋是他陪同熟识的组织干部去波田上参加葬礼时,会长在旧货店给他买的。
翻过土墙,穿过庭院潜入别馆。他在玄关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脱鞋。考虑到万一有状况要快速逃走,还是直接踩上门槛,走进屋内。爬上楼梯,直闯二楼的和室。
里面空荡荡的,仿佛蝉蜕般被抛弃的空壳。计划泄露了?人逃走了?不对,地上有个奇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稻草人,定睛一看,却是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头上罩着布袋,双手也套着工作手套。
看来一本松的安排奏效了。那些干部不仅抛弃了和子,甚至还把她当作活祭品献了出去。
“哟,小姐。一个人待着,是不是很寂寞啊?我来陪你玩玩吧。”
布袋里传出低低的呻吟声,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应该是被塞住了嘴。
栲象跨坐上去,隔着布袋狠狠地揍她的脸。他没有摘下那层遮蔽物,因为黑暗会让恐惧无限放大。他像搓揉荞麦面一样,一拳接着一拳地砸下去。打、打、再打。布料渐渐湿润,触感变得柔软。裤裆渗出尿液,甚至连粪便也泄了出来。但他毫不犹豫地继续揍。等到呻吟声微弱下来,改打腹部之类的地方,也是一样奏效。
不知不觉间,栲象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悸动。下体发烫,阴茎逐渐变得又硬又大。仔细回想,他已经很久没有跨坐在女人身上。两年前,妻子跟一个落魄的演员私奔之后,他就只能在游廓里寻欢作乐。
一本松已经允许他为所欲为。能不花钱就随心所欲地玩弄二十出头的女人,这种机会可不多。栲象决定要强暴和子。虽然讨厌她那张水肿得像牛粪的脸,但只要不摘下布袋,看不到就无所谓。
他立刻解开腰带,分开大腿,将右手伸向下体。忽然,他屏住了呼吸。指尖碰到一块柔软、滑腻的东西,像煮熟的鸡皮。这是什么?
他低下头,仔细往胯下看去,然后愣住了。挂在那里的,是一对皱巴巴的睾丸,就像澡堂里那些泡得发白的老头身上那坨破烂的杂布一样。
“你……你是谁!”
慌乱间,他猛地扯开布袋,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老头脸。肿胀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皮,扭曲变形的鼻梁,嘴唇下的痣被打烂,破裂的组织像果肉般翻了出来。那张脸上挂着一种哭也不像、笑也不像的诡异表情,这人正是凑会的会长,锯引弥太郎。
“老、老头子……?”
他慌忙解开塞在嘴里的布条,然而对方早已没了气息。被揍成这样,一个七十七岁的老骨头怎么可能撑得住?
栲象这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圈套。能想出这种阴毒计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执行部长一本松。
其实,栲象也隐约察觉到,一本松早就对锯引弥太郎忍无可忍了。这个老头整天挂在嘴上的,不外乎“你才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迟早要让你继承家业”这类动听的屁话,实际上却只会把所有肮脏的差事都丢给他,自己却迟迟不肯退位。就算一本松亲自去谈,也只换来老头子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开始对只会打打杀杀的栲象另眼相看,甚至把他留在身边当贴身侍从,对他特别疼爱──这大概就是让一本松彻底爆发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一本松策划了这场精心设计的陷阱。他随便找个借口,把会长骗到吉万,威胁他换上女装,头罩布袋。再让他戴上工作手套,遮住手上的皱纹。接着,他命令栲象来收拾牛本和子,让他来到这里。如此一来,不仅能除掉会长,还能让他最看不顺眼的栲象亲手动刀,一举两得。这手段,确实是一本松一贯的阴狠作风。
如果栲象是那种喜欢盯着对方的脸,用老虎钳一根根捏碎手指的变态,或许还有机会在中途察觉异状。然而,偏偏他就是个只会靠拳头吃饭的粗人,这种风险自然不存在。
“栲象大哥?”
门被推开,四个年轻小弟冲进来。
“您在这里做什──”话还没说完,他们就一齐愣住了。看到满身是血、下体赤裸,还失禁大小便的会长。四人睁大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这、这下可糟了!”
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倒是挺真的,但这场戏码,八成也是一本松写好的剧本吧。
“别开玩笑了!”
栲象一脚踹翻矮桌,趁着几个小子手忙脚乱时,猛地窜向露台。他正要一跃而下逃进前院,却在最后一刻,感觉到左脚猛地一紧。其中一人死死抓住了他的橡胶鞋。栲象整个人倒挂在外头,活像一只垂吊的蝙蝠。
“大哥,您要去哪里?”
“嗯……”他歪了歪脑袋,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大概是去阴间吧。”
栲象用右脚跟蹭掉左脚的橡胶鞋。鞋子滑落的瞬间,他整个人头朝下摔进庭院。眼前的星光一片模糊,但他还能呼吸。他忍着剧痛爬起来,翻过土墙,逃进仓库街。一路狂奔了大约十分钟,终于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了。
他点燃一支金登牌香烟,让浓烈的烟雾熏进肺里,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通往下足崎湾的桥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到街上向兄弟求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为了他,不惜与一本松为敌。即便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说法被采信,可当初没有掀开布袋确认脸孔就是致命的错误。就算把手指一根根剁了赔罪,也不可能被原谅吧。
反正,自己是死路一条。这么一想,倒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干脆渡过桥之后,一了百了地跳进下足崎湾?可当他脑中浮现自己泡得发胀、浮在水面的尸体时,胯下竟隐隐发热起来。还有未了的心愿。死之前,他想要和真正的女人欢好,而不是刚才那种冒牌货。
他抬眼望向街道,只见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还亮着灯光。强行拖住一两个女人,狠狠玩弄一番是不难,但要是被报警就麻烦了。可不想在死前还得被警察盯上。
幸运的是,从下足崎湾往西走一里半的山坡上,有个叫金冢的游廓。他曾经跟会长去过几次,那地方,简直就是极乐净土。
站在车站前的站街女,大多受凑会的流氓管辖。但金冢与凑会保持距离,每家妓院都有自己雇的保镖,这是为了避免凑会找借口抽成。因此在那里不会有追兵。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熟人来玩的可能,但只要在脸上围条手帕,应该就没问题了。
问题是钱。他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全是一钱铜币,根本不够让他进妓院。回住处的话,虽然还有些积蓄,但一本松肯定已经派人守着了。栲象咂了咂嘴。
不对,还有一个办法。
在全国来说,像下足崎这样有两个游廓的地方,少之又少。一个是金冢,另一个则是在更远的地方,再往上走半里的山路,在上巾山的山腰上有个叫黑冢的地方。
他五、 六年前在赌场当杂工时,曾经去过一次。因为上班迟到被罚,被强行带去那里,还被迫抱着一个丑得像死鲶鱼的女人。相比起来,黑冢的花费远比金冢便宜。虽然当作前往黄泉路的饯别地点实在是有点阴沉,但现在也没资格挑三拣四了。
他在河岸的垃圾堆里捡了双旧木屐,右脚穿着橡胶鞋,左脚套上木屐,脸上再用手帕遮住,一副流浪汉的模样,朝着上巾山走去。
拂面的热风里,夹杂着一股女人下体的气味。
黑冢以最肮脏低劣的风月区闻名,但谁能想到,过去这里曾是高级茶叶的产地。
然而半个世纪前,一只混在下足崎湾货船中的蛾子,彻底毁了这片土地。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地主因为灾害蒙受巨额损失,最后只能忍痛贱价抛售田地。
最倒楣的是那些佃农。他们突然失去了家业,只能绝望地抓住仅剩的生机。这些人东拼西凑地买回了一部分土地,并从山下的金冢请来妓院老板,在黑冢建立了一个小小的游廓。
金冢的妓院当然无法容忍这种事。一直以来,这里都是下足崎周边唯一的游廓,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模仿他们的二流竞争对手,要是客人都被抢走了,还得了?于是,楼主们找上了关系,透过人口贩子施压,不让像样的女人流入黑冢。结果就是,黑冢的橱窗里,站的全是在别处根本混不下去的女人。
但做生意这回事,谁也说不准什么是好运,什么是坏运。结果,黑冢反倒成了生意兴隆的地方,甚至比金冢还要出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妓院里,没人点的女人都被卖来这里,而那些玩不起高级妓院的穷人,还有对正常女人不感兴趣的变态,也开始涌入这座堕落之地。不论是游女还是客人,都需要黑冢这样的地方。
在这种扭曲欲望的聚集地,就算手头拮据,只要不挑剔,应该也能找到女人吧?栲象原本这么想,然而黑冢的风比他预料的还要冷酷。
“这点钱恐怕不太够啊,客人。”
或许是茶农的遗风,黑冢有个特别的习惯:客人在挑选游女时,会先奉上一杯现泡的宇丹茶,边喝茶边挑女人,已经成了这里的传统。
栲象也被领进了接待室,虽然能喝到茶,但就到此为止了。他明知道没钱还是硬着头皮连跑了三家妓院,结果只是让茶水把肚子撑饱了。
既然如此,只能使出杀手锏了。栲象朝着木之实通南边的南天楼走去。
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虽然多数妓院在日期变更后就关门了,但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余韵未散。多半是些流连忘返、不甘离去的老嫖客,但也有卖酒、卖小吃的摊贩,还有摆桌算命的江湖术士,躲在巷子里招揽客人。
栲象拨开人潮,随手抓住一名妓夫搭话。
“叫你们家少爷出来,跟他说是栲象,他就知道了。”
那人一瞬间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但很快还是从接客台走了下来,说了声“请这边走”便打开妓院的门,领他进去。栲象脱下木屐踩上门槛,随着妓夫走进接待室。一名脊椎弯得像钓竿的老鸨端着茶杯进来,放下后便立刻退了出去。挂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二点二十分。
他取下面上的手帕,啜饮着不知第几杯的宇丹茶。汤杯喝到一半,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从上头走了下来,助坊出现了。
“好久不见啊。”
助坊的语气不带一丝怀念。这个男人是栲象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助坊这个名字,来自“好色和尚”的缩写。他父母经营妓院这件事,当年在学校不是什么秘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些钱,让我抱个女人吧。”
栲象将钱包甩了过去。助坊面无表情地捡起来,打开一看。
“只有十钱?不行,这又不是荞麦面。”
“拜托了,什么样的女人都行。”
“我们也是做生意的,没钱就没办法招待你。”
助坊语气淡淡的,就像大人训斥顽皮的小孩一般,说完便转身要走。栲象火冒三丈。靠贩卖女人过活的下流胚,竟然还敢对他说教?
“听好,我马上就要死了。也就是说,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可以把你的命根子割下来拿去喂鱼,也可以一把火把这整间妓院烧成灰烬。反正,我都要死了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吗?最讨厌那种拖泥带水、没手感的暴力。”
说得没错。
“那我就揍你一顿。揍到头破血流烂成稀泥。如果不想挨揍,就给我个女人。”
助坊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他像是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用双手随意抹了抹脸,问说:“什么样的女人都行,对吧?”
栲象不假思索,头点得快要把脖子甩断。“对,没错!”
“那就跟我来。”
栲象原以为会被带到二楼的客房,助坊却一路走向一楼的走廊。不知道会出现鬼,还是妖怪?带着不安,他跟在助坊身后,只见对方打开了一扇储藏室的门。
“为什么是储藏室?难不成,你是要让我抱茶叶袋──”
栲象话还没说完,便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高雅的茶叶香中混杂着腐鱼般的臭味。房间深处铺着草席,一个女人倒卧其上。她的四肢笔直伸展,不自然地仰望着天花板。助坊打开电灯,惨白的脸被染成了一片橙黄。
“是七灶。死了还不到一小时,里面应该还是温的吧。”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施舍乞丐剩饭。
“我是说,让我找个女人。死人可不算数吧?”
“少挑三拣四了。七灶可是我们的正牌货。现在只要十钱就能让你上,该感恩戴德才对。”
助坊的语气不容拒绝。栲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妓院重要的商品会死在这里,但想来应该有什么内幕。不管怎样,他自己也活不久了,女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这样说服自己后,栲象怀着感恩的心情,接受了这具尸体。
“别以为是死人就乱咬乱啃啊。要是和尚替她入殓时起疑心,那就麻烦了。”
栲象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那死到最后一刻都不忘讽刺别人的臭嘴给赶了出去,然后关上门。跨坐在女人身上时,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是她的骨头直接顶在他大腿内侧。她的脸看起来苍老,但细看之下,年纪大概才十七、 八岁吧。
他解开襦袢,从唇沿着下巴舔到颈侧,再滑过肩膀,舌尖扫过乳头、鸠尾、肚脐。但怎么都提不起劲。这感觉,就像是在舔一尊市松人偶,让人浑身不自在。自己吐在皮肤上的唾液,看起来也肮脏得令人作呕。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剥开腰卷,伸手探进女人的下体。正如助坊所说,体内还留有余温。他吐了几口唾液,反复涂抹,弄湿里面,然后把阴茎捅了进去。果然死人的身体就是不一样。因为肌肉已经放松,里面松垮垮的。他用右手按住小腹,才总算让里头稍微贴合一点,勉强有点活人的感觉。他开始挺动腰部,随着每一下冲撞,女人的后脑勺不断撞上墙壁,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这感觉……倒也不坏。当他用发烫的阴茎搅动膣道时,里面的皱襞竟然微微颤动,仿佛在轻抚他的龟头。
“……嗯?”
忽然,一阵干咳声响起。
栲象猛地抬头,与一双吊起的眼睛四目相对。那是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
栲象顿时双腿一软。下巴几乎要掉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啊──”一股尖锐的剧痛猛然刺穿胸膛。他拼命想吸气,却怎么也喘不过来,胸口越来越闷,肺部像是被钢铁箍住了,连胃肠都开始痉挛。他张嘴干呕,呕吐物混着唾液从唇边滴落,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没事吧?”
本应死去的女人望着在地上打滚的栲象,低声说道。大概是过度惊吓,让他的心脏彻底乱了节奏。虽然已经做好死的觉悟,但这种死法,未免也太冤枉了吧?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要跟死尸交欢,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被活人吓死?
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换个角度的问题罢了。比起和死尸交合而死,与活着的女人交合后死去,怎么看都算是比较好的结局吧?甚至可以说是神明在最后一刻给他的奖励……
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瞬间,栲象脑中竟然浮现这样的想法。
当时的他完全没想到,仅仅半天之后,竟会再度与她相逢。
二
无法离开黑冢。
曾从客人口中听过这句话。
游女们皆背负着债务,这在任何游廓都是一样的。每日劳累奔波,偿还债务的银两却总被膳食、衣裳费用一点点扣去,想清偿这笔债,动辄需要多年时光。在此期间,许多人因性病或肺病而身体败坏;有人因堕胎失败而丢了性命;有人被客人逼着殉情,也有人因绝望而选择自尽。尽管如此,仍有少数人熬过年期,或被客人赎身,得以展开新生活。
但是,绝无可能离开黑冢。
就以南天楼的姐妹们为例,这句话确实不假。死于病痛、堕胎、殉情的游女多不胜数。奈奈子虽未曾被迫殉情,却已四度堕胎,私处溃烂生疮,数也数不清。
此外,在黑冢死于客人暴行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奈奈子也曾几度命悬一线,被铁锤敲头,被腰带勒住脖子,被按进水桶中挣扎。活到年期届满,对她们而言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实际上,也从未听闻有人能做到这点。更何况,奈奈子与大多数游女早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里,早已不再是寻常的游廓。这是女人们被贱价卖身、最后无处可去时,才会流落之地。这就是黑冢。
游女堕落,来寻欢的客人也不遑多让。没钱却非要寻欢作乐,只要有个洞便可发泄的穷汉;在其他游廓闹事被逐、走投无路的流氓;甚至是无法对正常女子兴致勃发的变态,这些便是黑冢游女的日常对象。
正因如此,当听闻竟有客人愿意为她赎身时,奈奈子只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是个叫凑会的政治团体的执行部长。”
当时,她正拔去私处的杂毛,被突然叫去内室,本以为又要被训话而满心不悦,结果却听见少爷如此说道。
“一本松二三彦。是庄主家的次男,门第无可挑剔。”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那是每月月底必定指名她的熟客之一,温和有礼。自从知晓她爱看书后,每次来访总会带本书做为礼物。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脚踝满布刺青,但每次都是静静地饮酒,行事温存不粗暴。在黑冢实属罕见的良客。
“这样体面的人,为什么会选中我?”
即便黑冢的赎身费不如其他游廓高昂,但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让这样的客人愿意为她花这笔钱。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爱上你了吧。要不要接受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就算是梦也太美好了。然而少爷的神情,却认真得令人无法怀疑。
“我当然愿意接受。”
奈奈子跪地,三指着地,深深低下头。
翌日,正式商谈如期举行,最终决定于恰逢大安的八月九日成婚。
到了周末,一本松来到南天楼,像往常一样指名奈奈子,带来的手土产是《化身博士》。
“因为少爷太过慌张,害我都觉得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大概是我第一次来黑冢没喝上宇丹茶吧。”
一本松一边慢慢啜饮着酒,一边饶有兴致地回忆起与少爷商谈的情形。
“您真的要娶我吗?”奈奈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兄弟们老早就催着我成家了。想到要娶谁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你。”
一本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感慨。
“这话听来固然荣幸,但我毕竟是个游女啊。而且,还是黑冢的游女。”
奈奈子低着头,轻声呢喃道。
“老实说,我的那些兄弟,全是些道上讨生活的汉子。”一本松轻笑了一声。“当然他们都是本性不坏的人。但深闺大小姐可能会吓得逃走。像你这样历经风霜的女人,反倒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的话语,甚至连童话里的王子都不会说出口吧。奈奈子肩头一缩,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连空气都变得陌生起来。
在南天楼工作四年来,从未听闻过有人被赎身。本以为这事会闹出很大风波,搞不好还会被同伴姐姐们剜了眼珠,然而,这些担忧最终都成了多虑。因为,发生了一件比游女被赎身更为震撼的事。
蝮蛇婆,又发出了新的预告。
黑冢近日来接连发生客人中毒身亡的事件。五月时,一名卖烤番薯的摊主倒在回家路上,当众撕抓着自己的胸口,惨死街头。六月,死的是船匠;七月,则轮到一名贸易公司的董事。三人临死前皆曾踏入黑冢,在四十家妓楼中的某一处,被老鸨亲手奉上了一杯掺毒的茶水。因为这样,这名隐藏在幕后的凶手,才被冠上了“蝮蛇婆”这个如妖怪般的恐怖名号。
“黑冢已被毒秽染,下一个轮到流氓。”
八月一日,蝮蛇婆在大门旁的告示牌上,留下了这则新预告。这已是她第二次发出杀人宣言。七月时,她曾预告要杀害“小富豪”,结果,两周后,从东京出差来的贸易商董事便横死街头。
虽然预告文很快就被烧毁,但那骇人的内容,瞬间传遍整个黑冢,让人毛骨悚然。各个张见世与化妆室里,皆议论纷纷。“会不会是那位大人要死了?”、“不,还不如让她杀了这位。”这些无聊又阴冷的耳语,在妓楼内四处蔓延。
“我只希望一本松先生不会被杀。”
记得当时,被身旁的姐姐们试探时,自己便是如此回答的。
事后回想起来,奈奈子真想狠狠地甩那时的自己一巴掌。直到出嫁前五天──八月四日,她才真正察觉到,那隐藏在暗处的怪物,早已悄然逼近。
那天,奈奈子也照旧准备接客。她正躲在闷热的厕所里解大便,拿着篦子擦拭时,忽然听见妓夫四郎唤她的声音。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南天楼里有两个妓夫。一个是年长的纲男,在这里招揽生意已有二十余年,极受少爷信赖。另一个,则是新来的四郎。那是个连阴毛都未必长齐的光头小和尚,似乎专司楼内的杂务,却不知究竟负责什么。这小子生性寡言,从未见他与其他游女说过话。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他的声音。
“什么事?”奈奈子一边回应,一边从厕所走出来。四郎却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横穿庭院,将她领进了土藏之中。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必须提醒七灶小姐。”
七灶是奈奈子的艺名。四郎咽了口唾沫,语气有些颤抖。
“请您拒绝一本松大人的赎身。”
这小子莫非是对我动了情?正当她这样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时。
“那位大人迎娶游女,已经不止一次了。”
奈奈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本松大人曾赎过两名黑冢的游女。但她们都在离开游廓几天内丧命了。”
“为什么──”
“那位大人是在戏弄女人。他花大笔银子赎身游女,迎接那些流着感激泪水的女人回家。然而就在踏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变了个人。绑住女人,施以严刑拷打,最后致其于死。他最享受的,就是将女人从极乐推入地狱的那一瞬间。”
奈奈子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像是生吞了一口苦胆般。亚特森当初发现了杰克博士的阴暗面,心里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这种不合时宜的荒谬念头浮现在脑海。
“少爷知道这件事吗?”
“在黑冢没有一个楼主不知道这件事。您也知道蝮蛇婆的事件闹得生意一落千丈。少爷为了保住南天楼,已经走投无路了。”
黑冢的妓楼向来财务困难。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接客费过于低廉,而迎客时还要摆场面,硬是给客人奉上高级的宇丹茶。如今发生毒杀事件,客人更是锐减,各家妓楼都都在为钱发愁。
别说是少爷,连同伴姐姐们恐怕早已知晓一本松的真面目吧。南天楼的生意一旦每况愈下,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游女。大家都会被迫以更低廉的价格,接受更过分的要求。少爷为了守住妓楼选择将奈奈子卖出去,那些姐姐们也想着只要这桩买卖能够解决当前困境,装作视而不见,又有何不可?
“婚礼的准备都已妥当,现在也不可能拒绝赎身了。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她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地,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四郎弯下腰,以与客人逼她含那个部位相同的姿势,抓住她的肩膀。
“七灶小姐,请从黑冢逃走吧。”
妓女逃跑是重罪。听说被抓到的话,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折磨。
“不可能的,外头有人看守。”
“周三与周六晚上守小门的马作,与满福楼的河豚有私情。过了午夜,他就会悄悄溜出岗位,前往上巾寺的境内与她幽会。今晚午夜过后,请您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妓院,从小门逃走。”
他张开右手,用左手的指尖在掌心勾勒出一条路线。
“出了门,会看到一棵巨大的桂树,以它为目标沿着山道往上走。大约三十分钟就会抵达一间破屋。那是我闲暇时散步偶然发现的地方,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在那里等风声过去,然后逃到下足崎以外的地方吧。”
她本想问他为何要帮助自己?但话至嘴边便停住了。这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四郎的心意,她早已明白。
那晚,妓楼里发生了一场骚动。一位名叫权左的客人指名了袋叩姐姐,却在去了厕所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权左是下足崎市副市长的儿子,每月会来南天楼寻欢两三次,算是熟客。然而这人年纪轻轻,才二十岁出头,那话儿却总是硬不起来,还将责任全怪在游女身上,动辄破口大骂,颇受姐姐们厌恶。
“那根软不拉几的破灯笼点不起火,八成是觉得丢脸,干脆自己溜了吧。”
平日积压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袋叩姐姐逮住人便咯咯直笑地幸灾乐祸。
至于奈奈子,这晚接了一名过夜的客人。是个叫登喜夫的渔夫,平常在下足崎外海捕乌贼,身上无论舔哪里都有股咸味。
“要是灶酱能陪我一起上船打渔,那该多快乐啊。”
看他似乎积了不少郁闷,奈奈子便多给他斟了几杯。果然他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满嘴乌贼腥气,没多久就鼾声如雷。
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奈奈子卸了白粉,换上轻便的和服,悄然走出房间。四周寂静无声,各个房间传来沉重的鼾声,却无半点喘息声。客人与姐姐们,显然都已熟睡。她屏住呼吸,压低步伐,朝楼梯走去。
啪嗒一声,风猛地拍打着格子窗。
奈奈子几乎惊叫出声,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吞回肚里。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迈出步伐,踏上楼梯。这里是三楼,她必须不发出一丝声响地溜到一楼。像个小偷似地,好不容易来到二楼,正当她准备继续往下走时──
“咦呀!”
走廊尽头的待客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心头一震,一瞬间还以为是权左,但随即察觉,那声音是个女人。
“我的奶奶呢?哪儿去了?”
纸门被拉开,半乳姐姐身影踉跄地冲了出来。她的领口大敞,露出一边细长得像颗冬瓜的乳房。半乳姐姐只有一边乳房,一喝醉就会到处找另一边的习惯。
“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你是来偷我的奶奶吧?”
半乳姐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乱摸奈奈子的身体。其他房间也开始传出翻动棉被和窃窃私语的声音。糟糕,醒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奈奈子冲上楼梯,回到三楼的房间。下面传来“你要去哪”的含糊不清的叫声。
只要半乳姐姐还在楼下晃来晃去,就无法顺利溜到二楼。只能等她自己回房。但在这期间如果渔夫登喜夫醒来就完蛋了。被看到卸妆的样子就无法辩解了。
啪嗒!格子窗又被风吹得响了一声。
对了。
她迅速拆下插销,轻轻推开窗户。
不走楼梯,也有办法离开。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行了。
从窗户往外望,地面距离约莫四个人高,是不至于摔死的高度。就算落地时卸力不当,摔断一两根骨头,也总比被拷打致死好。
“拜托,回来吧。”
半乳姐姐还在找她的乳房。听到妓夫纲男在安抚姐姐的声音。醒来的人都被这两人吸引了注意力。机会来了。
奈奈子将双脚探出窗外,轻轻挪动臀部,让自己坐在木框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要放开手,准备往前滑出窗框的瞬间。
“妈妈,你要去哪?”
渔夫登喜夫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道。
奈奈子本能地回头,试图说些什么。但已经太迟了。三楼的窗户迅速远去,背部猛然撞上屋檐的瓦片。她的身体像翻筋斗般半转,头朝下坠入黑暗。地面骤然逼近。一瞬间,剧痛从头顶炸裂开来。
──无法离开黑冢。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这句话闪过脑海。
*
忽然发现,一个男人正分开奈奈子的双腿。
还真是个毫无品味的梦境。不对,哪里不对劲。这张脸,她完全没有印象。莫非是地狱里的鬼?但听说鬼的那话儿有人头那么大。而那根插在下体的东西,顶多也就拇指大小。
答,架上的时钟,指向了一点。这里……是储藏室?
“你是谁?”
奈奈子喃喃开口。那男人猛地瞪大眼睛,像见了妖怪狐狸精似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低沉的“啊、啊”声,仿佛拙劣的演员念错了台词。他开始抓挠自己的胸口,动作越来越激烈。嘴角流出呕吐物。接着放了一个屁。
“你还好吧?”
男人的上半身剧烈起伏,像是断了线一般瞬间瘫软。他的那话儿还卡在她体内,整个人却直直压了下来。她本能地偏过头,试图避开那人尖锐的下巴。后脑狠狠撞上墙壁,视野猛然一黑。
再次清醒时,储藏室的情况已经完全改变。
少爷、两个妓夫,还有老鸨千代美婆婆,全都低头看着仰躺在地的奈奈子。她想去厕所,却依旧被那名男子压着,动弹不得。架上的时钟指着一点十五分。
“大家都聚在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挤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狐狸精。
“你,没死啊?”
少爷长长叹了口气,把手伸到男人的腋下,抬起他的上半身。奈奈子像章鱼般扭动身体,从男人身下爬了出来。原本压在她胸口的呕吐物随着动作滴落在地。
“是你杀了栲象吗?”
少爷用下巴指了指那名男人。
“不是的,我怎么可能杀人。”她拼命摇着僵硬的脖子。“回过神来时,这个人已经在分开我的腿。我问他是谁,他却吓得不轻,然后就抓着胸口痛苦起来。这个人……没事吧?”
“死了。真的,彻底死了。”
少爷厌恶地踢了踢他的后脑勺,接着解释为何这名男子会把那话儿插进奈奈子体内。
这个流氓──安东栲象,似乎闯了大祸。他找上儿时玩伴少爷,要求拿十钱换个女人来抱。少爷拒绝了,栲象依旧不肯罢休。走投无路的少爷忽然想起从三楼窗户掉下来的奈奈子。于是,为了让这个烦人的儿时玩伴闭嘴,他决定把奈奈子的尸体给栲象享用。
“别搞错了。真正错的是你。尸体是不能出嫁的。光是想想因为你死了而损失的钱,做点补偿也理所当然。”
但她根本没死,又何必被这样训话?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老鸨千代美婆婆代替情绪激动的少爷继续解释。“从三楼摔下来,看似死了的七灶,其实只是进入了假死状态,仍然活着。而另一方面,想要抱七灶尸体的栲象先生,却因为惊讶于她还活着,反倒真的吓死了。”
听起来简直像闹剧。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得想想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妓夫纲男仍旧冷静,不愧是从先代时代就在这里工作的人。而另一名妓夫,也就是之前想帮奈奈子逃走的四郎,则是低着头躲在千代美婆婆身后,懊恼地咬着嘴唇。
“就说栲象是意外死亡吧。这种小喽啰死了,应该不至于影响婚礼的计划。至于七灶,就关在土藏里直到九号,绝对不能让她逃了。”
大概是放心少爷终于开始动脑了,纲男像个捕快似的说了声“好,来吧”,便抓住奈奈子。
“喂,要复活的话就趁现在啊。”
少爷拍了拍栲象的脸颊,但他一动也不动。千代美婆婆弓着背,摇晃着身体。“咯、咯”地笑了出来。
“哪有死人一个接一个复活的道理啊。”
事后回想起来,千代美婆婆这话是错的。
因为栲象仅仅过了半天,便回到了奈奈子身边。
三
八月五日,上午十点十四分。
奈奈子正在土藏里搔着私处。自从第四次堕胎以来,每当气温升高,就像有蚊子在里头乱窜,深处痒得难受。她搔得太用力,痛得不行,于是吐了口水涂在上面。
“你觉得鬼魂会拉屎吗?”
突然有个声音从天而降。
她抬头一看,只见栲象正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果、果然还活着啊!”
自己发出的声音蠢得连她都难以置信。难道这位大人和她一样,也是陷入了假死状态吗?可是少爷明明已经仔细确认过了才对──
“很遗憾,看来我是死了。”
栲象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我从来没见过鬼魂啊。”
“那就现在看看吧。来,要不要继续昨晚的事?”
栲象站起来,双手一摊。额头上没有三角头巾,双脚也好端端地长在那儿。只是,右脚穿着橡胶鞋,左脚却踩着木屐。
“鬼魂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因为这里又暗又潮湿吗?”
“看来是附在你身上了。”
“你是恨我吗?这可真是无理取闹。”
“我不恨你。也没想过要附在你身上。”
“那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也不知道啊。”栲象噘起下唇。“不过,我猜这可能和我在和你交合时死去有关。那可不只是单纯的黏膜摩擦,而是生命的交会啊。”
是因为死的时候那话儿还插在她体内,所以才附身在她身上?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麻烦事。
“我可没空陪你胡闹。如果你能早点成佛,我会感激不尽。”
“我也想啊,但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栲象压低声音,语气沉重。“我是被杀的。”
“说谎。你明明是因为被我复活吓到才死的吧。”
“绝对不是,我才没那么蠢的死法。我是被下毒毒死的。”
突然想起蝮蛇婆的预告文写着“下一个要死的是流氓”。虽然栲象不像一本松那样浑身纹满刺青,但看来他也是那个组织的一员。那么蝮蛇婆是下毒杀了他吗?
“在来南天楼之前,我去过三家妓院。我想是在其中某一家喝的茶里被放了茶饮杀。”
茶饮杀,是传闻中蝮蛇婆用来毒杀客人的毒草俗称。它与茶树极为相似,味道和香气也与茶叶无异。因为常有人误认为是茶叶而饮下,最终送命,因此得了这个名字。
黑冢南边有一片茶树丛生地,数年前便确认其中混杂着茶饮杀。据说蝮蛇婆正是从那里采来这种毒草,让客人喝下的。
“茶饮杀会阻断神经运作,引发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不过,进入体内后不会立即发作,因为毒素被蛋白质包覆,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显现症状。最快一小时,最慢两小时,绝不会超过这个时间。我是在凌晨一点开始呼吸困难的,如果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被下毒,那时间就对得上了。”
“你对茶饮杀还挺瞭解的嘛。”
“毕竟我也用过嘛。这东西挺好用的。我不喜欢没手感的杀人方式,但有时候也没得选。”说到这里,栲象露出了阴森的笑容。“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希望你能找出杀我的凶手。”
“你自己去找啊。”
“我可是幽灵啊,而且还附在你身上。我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对你说话而已。”
“我也只是个游女。又不是侦探。”
“那没办法了。我就杀了你,用诅咒杀死你。”
“随便你,反正我也是要被流氓折磨致死的。”
她随手弹掉指腹上沾着的残渣。栲象瞪大了眼,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虽然附身在她身上,但似乎完全不了解她的处境。当她解释自己即将与一本松成婚的事时,栲象的嘴角缓缓上扬,最后竟然像捡到钞票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还真是臭味相投啊。我对那家伙,可是有着非比寻常的怨恨。”他拍了下手。“这样吧。如果你能找出杀我的凶手,做为报答,我就用诅咒杀死一本松。”
“啊?”
“等你的身契赎回来之后动手比较好吧?你可以先把他的钱收进口袋,然后想去哪就去哪。”
奈奈子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如果真能这样的话,她就能从黑冢,从一本松的掌控中彻底获得自由。这难不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但是──
“说要找出凶手简单,可我连这个土藏都出不了啊。”
“没关系。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栲象得意地舔了舔嘴唇。“首先让你确认一下我的死因吧。”
数年前,有位客人送给她一本文学杂志,里面提到了“灵障”这个词。
这是指被鬼魂附身的人所感受到的身心不适。典型的症状包括肩膀僵硬、头痛、耳鸣等,而较模糊的症状则可能是情绪低落、频繁做恶梦,甚至工作失误增加。
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认为自己也会出现灵障,于是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然而自从栲象出现后,奈奈子的身体却异常舒畅,连私处的搔痒都消失了。如果这是听从鬼魂愿望的福报,那么说不定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灵效或灵果之类的。
奈奈子的侦探活动进展得十分顺利。
为了正确掌握案件全貌,她先听取了这名不幸的流氓是如何被下毒的经过──原本计划去欺辱牛本馒头店的女社长,结果却误杀了凑会的会长,临死前还想抱个女人,于是四处在黑冢的妓院游荡。
到了白天营业时间,无所事事的同乡瘤取姐姐来探望她。奈奈子依照栲象的指示,请求对方找认识的医生或警察来检查储藏室里的尸体。瘤取姐姐起初有些犹豫,但或许是怜悯即将被卖给一本松的奈奈子,最终还是答应会设法帮忙。
她派人请来了下足崎大学的佞武先生。这位先生是瘤取姐姐的老主顾之一,从事制药学研究,看起来是门很赚钱的学问。为了让他协助检验储藏室的尸体,瘤取姐姐开出了一个奖赏,允许他用手去搔她脖颈上的瘤,甚至连尿液也可以沾上去。
隔天中午过后,呼吸粗重的佞武先生来到了南天楼。瘤取姐姐趁人不注意,将他带进储藏室。佞武先生从尸体口中采集呕吐物,带回研究室进行分析,最终确认其中含有茶饮杀。
然后,八月七日到来了──距离出嫁还有两天的那个早晨。
“请让我调查杀害栲象先生的凶手。”
趁着少爷来查看情况时,奈奈子直接开口恳求道。
“背负这样无稽的冤罪出嫁,实在是太不合理了。如果您执意要让我嫁给一本松先生,那我宁愿撞墙而死。”
“说得好听,不过是又想逃跑吧。”
果然少爷也不是笨蛋。不过奈奈子也不能就此退缩。
“您也知道,大门小门都有守卫严加看守吧?如果还是不放心,那就派南天楼的人来监视我吧。”
也许是被奈奈子的气势震慑,少爷搔了搔屁股,“可是啊……”开始嘀咕道。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黑冢这里有四十家妓院。警察调查了三个月都还没找到蝮蛇婆。你这种人又能做什么呢?”
“其实在储藏室里被栲象先生抱着时,我在恢复呼吸前就已经有意识了。栲象先生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一边舔着我,一边嘟囔着那天去过的其他妓院的坏话。”
这是栲象为了说服少爷想出的台词。
“那家伙有这种习惯吗?”
“大概是打架打太多脑子变笨了吧。总之,我记得栲象先生来南天楼前去过的三家妓院的名字。栲象先生是在凌晨一点开始痛苦的。茶饮杀需要一到两小时才会发作,所以他一定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去的妓院被下毒的。只要去那三家妓院问问老鸨,一定能找出凶手。”
“你哪来的自信?又不是侦探。不谙世事的游女大概只看得出那话儿的粗细吧。”
奈奈子忍住想拼命点头的冲动,
“如果明天早上前找不到蝮蛇婆,我就乖乖嫁给一本松先生。不会说要自杀的话。”
“真的?”少爷挑起一边眉毛。“好吧,只要你能接受就最好不过。”
大概也抱着说不定真能找到蝮蛇婆的期待吧。少爷轻轻叹了口气,把挡在门口的身体移开。
“先去洗个澡吧。把栲象的呕吐物洗掉。”
四
“你是从南天楼来的啊?真是辛苦了。小门那边客人少,工作应该比较轻松吧。”
琵琶楼的老鸨松叶婆婆一进入房间,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听不出是诚心赞叹还是话中带刺。第一家就已经不太顺利,恐怕接下来的路也不会太好走。不过,毕竟是被一个陌生游女怀疑犯了杀人案,说几句带刺的话也算理所当然。
奈奈子首先前往的是和南天楼同在木之实通的琵琶楼。
黑冢以低价闻名,而木之实通更是聚集了一些便宜得惊人的妓院。四号晚上,栲象最先踏入的,便是这间琵琶楼。
当奈奈子走进房间时,似乎被派来监视她的妓夫四郎,以及“委托人”栲象跟着一同进入。今天的计划是按照案发当日的顺序走访各家妓院,向老鸨们询问情况。
“南天楼全是美人,连我们老板娘都时常羡慕呢。不过,我可是一个都没见过就是了。”
虽然年纪和南天楼的千代美婆婆差不多,但松叶婆婆的喋喋不休,比饥饿的婴儿还吵。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老鸨通常都是从曾经的游女中挑选出来的。换句话说,这个吵闹的老婆婆,三十年前也是对着男人张开双腿的人。
“话说回来,那位大人真的死了啊。客人嘴上喊着『我要死了』的话时有所闻,但大多数人过个一个月,就又若无其事地回来玩了。真正死了的,这还是头一遭。还真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呢。”
栲象用像是嚼烂了二十只虫子般的表情,狠狠瞪着松叶婆婆。当然松叶婆婆看不见他的存在。
“是您给栲象先生端茶的对吧?”
奈奈子瞄准松叶婆婆吸气的瞬间,立刻切入正题。
“没错,但如果你怀疑我,那就找错人了。因为我可是和那位大人一起喝了茶啊。如果那茶里有毒,我现在早就死了才对吧?”
这件事栲象也说过。
四日晚上十一点过后,栲象回应妓夫的招呼走进琵琶楼。当时,松叶婆婆正坐在门槛上,发现有客人上门便立刻转身走向厨房。
在接待室等了约两分钟,松叶婆婆端着茶杯过来。不知为何,托盘上放着两个茶杯。通常来说,老鸨是不会和客人一同喝茶的。毕竟每天要接待数十名客人,如果每次都喝茶,早就撑不住了。
“真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错了。竟然一时糊涂,多倒了一杯茶。”
无法说出已经从鬼魂那里听说过,奈奈子只好装作第一次听说般点头附和。
“所以你们就一起喝了是吗?”
“是啊,倒掉太可惜了。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个来给客人见面的豹纹章鱼。”
应该是游女的名字吧。
“谁先喝的茶?”
“是那位大人。对了,其中一个茶杯里有茶梗直立着。那位大人就挑了那杯,而我则喝了剩下的那杯。”
这也和栲象说的一样。
如果两个茶杯里的茶完全相同,那么松叶婆婆就不可能是下毒的凶手。但也不能排除她只在其中一杯茶下毒,然后巧妙引导栲象喝下那杯的可能性。
“能让我看看你们用过的茶杯吗?”
“好啊。没关系。”
松叶婆婆转身走进厨房,然后端着放有两个茶杯的托盘回来。茶杯当然是空的。
“应该是这个。”
偷瞄了一眼栲象,见他也点头。这对茶杯似乎是一组的,一个涂成红豆色,另一个是茄子色。
“这可是九谷烧呢。你不知道吗?以前的游女,可是比现在的要有点学问的。我啊,别看现在这样,可是读过下足崎的私塾呢。”
虽然看起来就像跳蚤市场贱卖的便宜货,但还是说了句“真漂亮”来应付。她用眼神询问栲象,确认他当时喝的是红豆色的茶杯。伸出手指探入杯底轻轻擦拭。
“真是的,什么机关陷阱都没有啦。”
松叶婆婆用和服的袖子掩着嘴,带着嘲弄的笑意说道。
虽然很想顶她几句,但今天的目的是找出蝮蛇婆。松叶婆婆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奈奈子说了声“谢谢”,四郎也低头行礼。
两人几乎是被赶出来似地往玄关走去。走在前面的四郎突然停下脚步,朝一间敞开的房门望去。跟着看进去,只见高大的书柜布满墙面。其中一本书脊上写着《水的科学》。
“这是什么房间?”
奈奈子问道,
“是内室。”松叶婆婆立刻关上门。“请不要随便偷看。”
“老板娘是爱书之人呢。”
奈奈子一边用手阻止试图道歉的四郎,一边继续试探。
“那当然。不过我不会认字,所以也不知道那些书写的是什么。”
她差点就要脱口说出“上过私塾应该会认字吧”,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说出口。
*
三人──准确来说是两个人和一个鬼魂──接着前往的是黑冢正中央,宝玉通。这条街道将大门与小门横向连接起来,是黑冢三条主要街道中人流最多、客源争夺最激烈的地方。据说,为了吸引客人,许多妓院都会推出各种花样百出的卖点。
三天前的晚上,栲象第二个造访的,正是位于宝玉通南边的真珠楼。
一抬头,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块大大的告示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私处侦探登场〉。
“你也在当侦探呢。”
老鸨竹代婆婆带着一种少年般的亲切感,若是眯起眼来看,年纪看起来还能出来接客。
“真帅气。我支持你。”
她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只在奈奈子面前放下一杯冒着热气的煎茶。至于四郎,似乎被当成助手忽略了。栲象则连房间都没进,就在某处闲晃着。
在竞争激烈的宝玉通中,真珠楼的卖点是游女的私处技艺。用私处吹笛子、抽烟、喷西瓜籽这些都只是基本,据说还有人能表演剥橘子、扭断老鼠脖子这样的特技。奈奈子不禁想,光是要抓到老鼠就够麻烦了,还有心思练这些。
真珠楼现在正在推广的是拥有〈私处侦探〉这项技艺的新人兰鹏。
“如果怎么查都找不到蝮蛇婆,可以来找我们家的兰鹏商量。”
据说是把笔插进私处就能说出凶手和手法,真是令人惊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游女技艺的竹代婆婆,与其说是老鸨,倒更像个马戏团的招揽员。
“说实话,〈私处侦探〉是我想出来的。自从读了《D坂杀人事件》后,我就成了明智小五郎先生的超级粉丝呢。你知道明智先生吗?”
“嗯,算是吧。”虽然没读过小说,但至少知道这个名字。“我听过《心理试验》的广播剧。”
竹代婆婆睁大了眼,眨了眨眼睛。
“广播剧……还有这种东西吗?”
看来这位号称超级粉丝的婆婆,反而连这点都不知道。竹代婆婆咬牙切齿地说:“算了,演员演的明智先生反正也是冒牌货。”
像是摘不到葡萄的狐狸般说道。四郎轻轻笑了一声,随即又忍住了。
“虽然比不上兰鹏小姐,但做为新手侦探有件事想请教您。您记得给栲象先生端茶时的情况吗?”
奈奈子切入正题。
“当然记得。其实我那时犯了个错,一直在反省那天的事呢。”
这件事,栲象之前也提过。
四日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栲象来到真珠楼时,正好碰上竹代婆婆准备前往厨房,于是点了一杯这样的茶:
──给我焙茶,要冷的。
因为刚在琵琶楼喝了煎茶,似乎想换个口味。但真珠楼门口挤满了对〈私处侦探〉感兴趣的客人。也许是声音被喧闹声盖过了,竹代婆婆端到接待室的是冷煎茶。
“栲象大人显然很不高兴。我立刻想去拿焙茶,可是太急了,反而出了岔子──刚站起来就扭伤了脚踝。没办法,只好让妓夫羊太去送。但栲象大人仍然气得不行,最后只是喝了焙茶,就这么走了。”
真正该怪的,应该是没能好好传达点单的栲象才对。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大人有种让周围人不自觉犯错的麻烦体质。
“所以,栲象先生并没有碰您端来的煎茶,对吗?”
“是的。那位大人只喝了羊太端来的焙茶。”
如此一来,竹代婆婆几乎没有机会下毒。那么,妓夫羊太会不会是在焙茶里动了手脚呢?正当奈奈子思考着时──
“哇啊!”
传来一声粗犷的叫声。不过竹代婆婆当然听不见。发出这声惨叫的,是一直在妓院里闲晃的栲象。
“该死该死该死!别过来这不要脸的东西!去死!”
栲象在竹代婆婆身后的走廊上跳来跳去,活像脚下踩的是滚烫的铁板。只见一只掉了一半毛的老鼠,在栲象的脚边狂奔乱窜。
“怎么了吗?”
注意到奈奈子被什么事分心了,竹代婆婆歪着头问道。就在这时,奈奈子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没什么。谢谢您的茶。”
一口气喝完还冒着热气的煎茶,奈奈子低头行礼。
*
最后造访的地点,是黑冢东边、面向下足崎湾高墙的美人通。这里的价格比另外两条街都要高,偶尔会有些即便放在其他游廓,也毫不逊色的女子出来接客。不过,美人通这个名字未免夸大其词,顶多只能算是福相通吧。
三天前的晚上,栲象第三个造访的,便是美人通中特别有名的恍惚楼。
“本该是我们去拜访才对,您却特地光临,实在抱歉。”
老鸨红梅婆婆恭敬地行了座礼。虽然比南天楼的千代美婆婆足足年长了两轮,却依旧在脸上厚厚涂了白粉,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优雅的气质。即便面对来历不明的游女也不摆架子,这份从容,正是美人通的气派。真想把琵琶楼那个松叶婆婆的指甲垢搓下来,让她好好吞下去。
此时,红梅婆婆正准备为他们倒茶,却在碰到壶盖的瞬间,突然说道:“不好意思,能稍等一下吗?”
话音一落,她便转身走回厨房,似乎是忘了在茶壶里注入热水。约莫三十秒后,她端着壶回来。
“这是宇丹茶,玉露。”
她将茶汤倒入茶杯,轻轻地推到奈奈子面前。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和刚才在真珠楼喝的茶,或是南天楼给客人的茶相比,层次完全不同。应该不会是毒茶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禁说出“好喝”的奈奈子,红梅婆婆再次低头行礼。
“能请您告诉我,当时给栲象先生上茶的情况吗?”
虽然心里对红梅婆婆的怀疑已经荡然无存,但也不能只是来喝茶就这样回去。奈奈子开口询问起那天的事。
“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来的那位吧。确实是我接待的。”
她一边用指尖沿着帐本上的字迹描过,一边回答道,似乎有记录客人的习惯。
“我询问了他的茶水偏好,他说只要是冷的就行,所以我端上了冷煎茶。因为他带的钱不多,我告诉他店里已经没有空房,他大约待了十分钟左右便离开了。”
这和栲象说的内容没有出入。也不像前两家那样出现意外,看来他当晚真的只是喝了茶就走了。
正要开口道谢时,奈奈子发现四郎一直偷瞄着红梅婆婆的手。顺着视线望去,只见她右手的食指到小指,四根手指的指尖全都红肿着。
“您的手指怎么了?”
红梅婆婆额头上的白粉微微皱起,停顿了一瞬,然后才回答道:
“大概是不小心伸进煮沸的热水里了吧。真是丢人啊。”
说完,她立刻将手指弯曲,试图遮住红肿的部分。
那个借口让人感到不对劲。人的身体本能上会在接触到高温时立刻缩回,一两根手指烫伤还说得过去,但四根手指一起烫伤,未免有些太不自然了。是不是因为某种伤病,让红梅婆婆失去了对热的感觉?
“打扰您工作了,谢谢。”
像是想化解这股微妙的气氛,奈奈子低头致意,红梅婆婆也以相同的幅度还礼。
和四郎并肩走出房间。这时栲象突然冒了出来。
“不愧是恍惚楼,果然是美女云集。要是能附身在这里的女人身上就好了。”
他一边摸着胯下,一边压低声音喃喃道。看来在奈奈子她们听红梅婆婆说话时,他又不知悔改地在楼里乱晃。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死色鬼。
“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请随时请联络我们。”
直到最后,红梅婆婆依旧彬彬有礼,这反而让奈奈子升起一丝莫名的愧疚感。
五
“奶奶,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
凌晨三点多。正在土藏二楼沉思时,听见从南天楼传来半乳姐姐的声音。
午夜过后,气温依旧未降,闷热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整个土藏。十分钟前,奈奈子发现二楼窗户的锁坏了,于是打开了一条缝,想让空气流通一下。虽然半乳姐姐的声音吵得要命,但要是把窗户关上,房间就会变成蒸笼,只能忍耐了。
回想起与三位婆婆的对话,仍然无法确定杀害栲象的真正凶手。
准确地说,虽然大致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就算不是名侦探,只要熟悉黑冢这座游廓,或是了解这个城镇里的女人们,应该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但奈奈子就是无法相信,对方真的是蝮蛇婆。还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这样的证据,无法让她认罪,栲象也绝对不会满意。
“那个,不是我的奶奶吗!”
半乳姐姐的声音猛地拔高,紧接着,陶器破碎的声响与尖锐的惨叫声交错。
奈奈子探头望向南天楼。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玄关的门被推开,瘤取姐姐跌跌撞撞地冲进木之实通。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瘤取姐姐背着婴儿。仔细一看,背上的不是婴儿,是瘤。她后颈上的瘤肿大了数倍,低着头的姿势,就像个弓着背的老婆婆,大概是因为瘤过于沉重。与红肿如巨瘤的背部形成对比的,是她苍白无血色的脸,身体颤抖得像染上疟疾一般。看起来是佞武先生的尿液,真的滋生出了细菌。
“给我站住!”
玄关处,半乳姐姐一丝不挂地冲了出来。瘤取姐姐逃跑,但似乎因为瘤过重,导致她动作不灵活,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在快要追上的时候,半乳姐姐的手挥空了。她的手中,握着一根发簪。
“把我的奶奶还给我!”
再次举起发簪。大概是瞄准瘤取姐姐的背,这时瘤取姐姐为了闪避街灯,突然停下脚步。
“啊啊,奶奶!”
那声惨叫,宛如撕裂丝绸般尖锐刺耳。瘤取姐姐似乎还没意识发生了什么,不停地摸着后颈。当指尖碰到从伤口流出的不知是血还是脓的液体时,第二道尖叫声也随之响起,两人的哀号交织成一片。
“闭嘴,丑八怪!笨蛋!明太子!”
妓夫纲男从玄关大步冲出,对着两人怒吼道,手中紧握着分叉长棍。
“我不要。这种地方我受够了。”
瘤取姐姐甩着沾满液体的手,仍试图继续逃跑。纲男横挥长棍狠狠打中她的头。瘤取姐姐踉跄了一下,身体摇晃,几乎跌进水沟,慌乱之中伸手抓住了一盏路灯。纲男接着又是一棍打下去,她连人带灯一起跌进了水沟。
几秒后,火焰窜了起来。
大概是灯芯的火烧到瘤取姐姐的和服了。响起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野兽般的呻吟声。其他妓院也都有人探出头来,木之实通陷入一片混乱。
奈奈子浑身是汗。
一股久违的感情从内心深处涌上──对疼痛的恐惧。虽然见过更多残酷的对待,但这样的寒意袭身,已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事了。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会这么动摇呢?大概是因为前方出现了一丝光明吧。到现在为止的奈奈子从未想像过没有疼痛的生活。早已习惯于没有希望这件事。但现在不同了。就差一步就能获得自由。这一丝希望,使她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就像在工作时突然想上厕所,明明已经快要到厕所了,反而憋得更难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时突然心生邪念。游女和男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被燃烧中的瘤取姐姐所吸引。趁这个空档溜过小门,一路逃往妓夫四郎告诉她的那间破屋,也许就能逃离黑冢。
轻轻打开坏掉的窗户,放大缝隙,确保没有发出声音。周围没有人的气息。慢慢深呼吸,跳进中庭。穿过被黑色围墙夹着的小巷,朝着南天楼的后面走去。
“七灶小姐。”
从头顶传来呼唤。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四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大概是想看骚动的情况,却意外地发现了奈奈子。
“不行,请回去。”
他压低声音说着,像赶虫子一样挥手。
奈奈子生气了。叫人逃跑又叫人回去,未免太任性了。大概因为是事不关己,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吧。不可能听这种小孩的话,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别阻止我。”
奈奈子转身背对四郎,从后门走了出去。
那里是宝玉通。和木之实通完全不同,笼罩在连呼吸都显得突兀的寂静中。路灯微弱照亮着道路。明明是熟悉的街道,只是没有人影就显得神圣庄严,真是奇怪。
正要往小门跑去时。
“喂。”
心脏差点停止。
“就是在说你。”
回头一看,一个算命的老婆婆隔着厚眼镜看着奈奈子。昏暗的烛光摇曳着,将她满是皱纹的脸庞映照得阴影斑驳。穿着织和服配茶人帽,手上戴着指尖露出的奇怪白手套。就连外国人看了都会觉得可疑的打扮。
黑冢的巷弄里,昼夜都有算命师四处活动。有正经帮客人算运势的,也有声称能算出与游女的相性,或是能说中私处湿度的人。风月场自然聚集形形色色的人物。
“看到木之实通闹哄哄的,就想趁机溜走是吧?机灵倒是机灵,但你打算怎么通过岗哨呢?”
奈奈子瞬间回过神来。守卫马作只有周三和周六晚上会离开岗位。今天是周二。去了大门也只是被抓住而已。四郎大概也是注意到这一点才阻止奈奈子的吧。
“……只是想出来散散步而已。”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无语。虽说是因为看到瘤取姐姐烧起来而慌了神,但这样冲出去,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啊,原来如此。”老婆婆突然像发现头虱般地说道。“话说回来,你身上附着一个挺了不起的东西呢。”
奈奈子立刻环顾四周。
没有人影。
“现在不在不代表已经往生。只是在哪里闲晃罢了。”
老婆婆语气淡然地说。
奈奈子的心脏狂跳不已。
“您看得见栲象先生吗?”
“看不见。只是知道有东西附在你身上。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什么灵障。”
奈奈子点头同意。没有肩膀酸痛、头痛或耳鸣。至于工作失误增加,因为没有接客所以不清楚。
“要不要告诉你,为什么这个灵会缠上你?”
老婆婆呵呵笑着。她只能点头。
“那是因为那个叫栲象的,在还与你相连的时候死去。凡是在游廓里死去的人,无论男女都会被拖入地狱,无一例外。不过如果在和另一具肉体相连时死去,偶尔灵魂会滞留于现世。”
之前栲象的推测竟然相当准确。老婆婆朝奈奈子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然后伸出戴着白手套、指尖裸露的手,轻轻抚过她的下体。
“啊,没错。因为死去的瞬间那话儿还留在你的体内,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奈奈子苦笑。那么游廓的幽灵,都是在交合时死去的笨蛋吗──
突然一阵强烈的冲击袭上脑海,就像整个大脑被人翻转过来一般。
想起白天拜访的三家妓院──其中一家看到的某个东西,显示了某个事实。如果是这样的话──
雾气般的迷惘逐渐消散,一个答案在脑中浮现。
这下就能逼蝮蛇婆认罪。如果栲象遵守约定,就能逃离黑冢,也能摆脱一本松。
能获得自由。
“发什么呆呢。”
腰间一阵疼痛,原来是老婆婆拍了她一下,把她拉回现实。
“没有灵障反而危险。就像病症,没有症状的反而更危险不是吗?要是不早点处理,你可能会不知不觉间变成怨灵,然后被那家伙吞掉灵魂。要驱除的话趁现在。”
虽然在让他诅咒死一本松之前不能让他往生,但也不想被吃掉灵魂。但是──
“可以驱除吗?”
奈奈子问道,老婆婆露出一抹狡诈的笑容。
“小菜一碟,不过这可是要花钱的。对负债累累的妓女来说根本不可能吧。”
如果能嫁给一本松,就能得到大把的钱。只要抓到蝮蛇婆,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奈奈子在老婆婆看不见的地方紧握住拳头。
六
“你该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
可能是昨晚的骚动导致没睡好,少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袋叩说看到你自言自语。像在跟谁说话似的。你该不会是撞到头,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吧?”
看来是被人看到和栲象说话了。少爷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想太多,头脑有点混乱而已。”为了紧绷起松散的气氛,奈奈子打起精神说。“现在我要告诉大家,是谁给栲象先生下了毒。”
投向奈奈子的眼神都很冷淡。少爷依然不停打哈欠。妓夫纲男也一直揉着眼皮。老鸨千代美婆婆比平时更加驼着背。下足崎警察署的佐津间巡查一脸看小孩玩耍的表情,对少爷耳语道:“你们这也要开始『私处侦探』了吗?”
奈奈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栲象先生做到一半时开始感到痛苦,是在五日凌晨一点整。茶饮杀需要一到两小时才会发作,所以栲象先生一定是在四日晚上十一点到午夜十二点之间喝下毒茶。这段时间他去过木之实通的琵琶楼、宝玉通的真珠楼,还有美人通的恍惚楼这三家。在这些妓院中招待栲象先生的老鸨之中,必定有人就是端上毒茶的蝮蛇婆。”
佐津间巡查挑起眉毛。这位大人是奈奈子向少爷低头恳求后,从下足崎警察署请来的。
“四日晚上十一点过后,栲象先生先去了琵琶楼。老鸨松叶婆婆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茶杯来到接待室。栲象先生喝了红豆色茶杯里的茶,松叶婆婆喝了茄子色茶杯里的茶。琵琶楼的游女们也目睹了这一幕,证实松叶婆婆确实喝了茶。如果她是凶手,就表示只在红豆色茶杯里放毒,茄子色茶杯里没有放毒。那么,她真的是杀害栲象先生的凶手吗?”
奈奈子环视众人。四人都屏住了呼吸。
“看不见的松叶婆婆无法分辨茶杯的颜色。而且据说是栲象先生先拿起了茶杯,所以松叶婆婆应该不知道剩下的茶杯是否有毒。但她依然喝了那杯茶。这就表示松叶婆婆没有在任何一杯茶里放毒,也就是说她不是凶手。”
松叶婆婆失明这件事,在见到她之前,从栲象那里听说时就已经猜到了。
松叶婆婆会给独自前来的栲象上两杯茶,大概是因为栲象右脚穿橡胶鞋,左脚穿木屐。因为听到两种脚步声,所以误以为有两位客人。如果松叶婆婆的视力足够好,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奈奈子一行人拜访琵琶楼时,松叶婆婆曾说过:
──南天楼全是美人,连我们老板娘都时常羡慕呢。不过,我可是一个都没见过就是了。
那是只有看不见的松叶婆婆才说得出的讽刺。她曾把素烧陶器误认为是绘有彩饰的九谷烧,这也是她看不见的证据之一。此外,虽然她说自己小时候曾在私塾读过书,却读不出老板娘的书名,如果是后来才失明的话就说得通了。
“如果茶的味道和普通的茶不同,或是刚喝下去便出现中毒症状,松叶婆婆听到栲象先生的反应,或许会察觉到他中了毒。那样的话,她还可以选择去碰另一杯茶,以消除怀疑。然而,茶饮杀的味道与气味与普通茶无异,并且服下后至少一小时内不会有任何症状。如果松叶婆婆真的是凶手,她就不可能去喝另一杯茶。”
“或许她记得左右哪个茶杯放了毒?”探身向前发问的是佐津间巡查。“日本人大约九成都惯用右手,面对面坐的客人通常会拿左侧的茶杯。”
“没错,栲象先生是右撇子,但他不是拿离惯用手近的茶杯。据说他选择了有茶梗立着的茶杯。松叶婆婆不可能知道左右哪个茶杯会有茶梗立着。”
“如果松叶婆婆已经抱着必死的觉悟呢?当她端着两杯茶走进房间时,可能已经决定,无论自己是否喝到毒茶都无所谓了。”
“这不可能。松叶婆婆端上两杯茶,是因为她误以为房里有两位客人。在进房间前,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喝茶,又怎么可能事先抱着赴死的觉悟呢?如果她不想喝,大可以选择不碰茶,或者装作手滑将茶杯打翻就行了。”
佐津间巡查沉思了一会,似乎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是挠了挠屁股,嘀咕道:“也许是这样吧。”
“接着栲象先生去了因『私处侦探』而话题不断的真珠楼。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栲象先生进门后,向正要往厨房走的竹代婆婆要了冷的焙茶。但几分钟后,竹代婆婆端到接待室的却是冷煎茶。被栲象先生责备后,竹代婆婆又指示妓夫去拿焙茶。等妓夫端来焙茶后,栲象先生喝了几口,随即离开了。
如果竹代婆婆是凶手,就表示她事先在焙茶里下毒,然后引导妓夫把它端来。但这说不通。”
千代美婆婆小声地“啊”了一声。
“听不见的竹代婆婆,应该无法听到栲象先生说『给我焙茶』这句话。也就是说,在接待室里,直到栲象先生发火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喝的是焙茶。也就不可能事先准备毒焙茶让妓夫端来。所以竹代婆婆不可能是凶手。”
严格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即便耳朵听不见,她仍然有可能透过观察唇型来理解对方说话的内容。
竹代婆婆听不见这件事,同样是在听栲象说明时就已推测到了。因为竹代婆婆给栲象端上的煎茶是冷的。
黑冢的习惯是为客人提供刚泡好的热煎茶。事实上,当奈奈子造访真珠楼时,竹代婆婆端来的,也是冒着热气的烫茶。
──给我焙茶。要冷的。
这是栲象在玄关说的话。如果她完全听清楚了,理应端上冷焙茶。如果她什么都没听见,那么她会像平常一样,端上热腾腾的煎茶。但她端上的却是冷煎茶。这说明,她漏听了“给我焙茶”,只理解了“要冷的”。
如果漏听的原因是来看“私处侦探”的客人的吵闹声,那么应该是要么全部听见,要么完全听不见才对。一两个人的谈话或许还有间歇,但当几十个人聚集时,那样的吵闹声是连绵不断的。
那么,什么情况下会导致只理解了一部分话语呢?
线索就在栲象的装扮之中。栲象被设计打死会长,遭到凑会追捕,因而用手帕遮住半张脸。虽然黑冢不是凑会的势力范围,但也说不准会不会遇上有关的人物。在本就客人众多的宝玉通,更何况是话题性十足的真珠楼,他应该很难拿下手帕。
栲象进入真珠楼时,大概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边向老鸨点单一边摘下手帕。他在说“给我焙茶”时嘴巴还被遮住,说“要冷的”时才露出嘴巴。竹代婆婆正是此时才读到他的唇型,误以为只说了“要冷的”。
如果这个推理正确,竹代婆婆确实是听不见的,并且因为栲象当时遮住嘴巴,导致她无法读懂“给我焙茶”这部分的唇型。换言之,她不可能事先准备好毒焙茶。
不过在听栲象说明时,这个推理还只是猜测。直到在真珠楼听完竹代婆婆的话,并看到栲象开始骚动才得到确认。她听不见幽灵跳动的声音自是理所当然,但连在脚边来回窜动的老鼠脚步声也毫无反应,这只能解释为她听不见。至于明明迷恋明智小五郎,却不知道《心理试验》的广播剧,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
“那么,送来焙茶的妓夫呢?”果然,插嘴的又是佐津间巡查。“他去厨房端茶的时候,或许趁机下了毒?”
“妓夫去端茶是因为竹代婆婆慌忙起身时扭伤了脚踝。既然都预告了『下一个要杀的是流氓』,凶手应该在那些无需依靠偶然,也能下毒到目标茶杯里的人之中。”
佐津间巡查嘟囔着“说得也是”并抱起双臂。少爷和纲男依然默不作声。
“最后栲象先生前往的是恍惚楼。时间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红梅婆婆询问过栲象先生的喜好后,将一杯冷煎茶放在托盘上,端进接待室。如果在这杯茶里下毒,确实能杀死栲象先生。
那么红梅婆婆是凶手吗?这时必须想起蝮蛇婆发出的预告文。”
少爷猛地抬起头,仿佛突然醒来一般。
“红梅婆婆的记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而蝮蛇婆留下『下一个要杀的是流氓』的预告文是在八月一日,也就是案发前三天。这封预告信很快就被烧毁,之后不可能再被她偶然看到。如果这封预告文是红梅婆婆写的,那么等到案发时,她应该早就将这件事完全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凶手却确实按照预告杀死了流氓。这就表示红梅婆婆不可能是凶手。”
发现红梅婆婆患有某种失忆症是在昨晚深夜,在宝玉通和算命的老婆婆谈话时。
红梅婆婆右手的食指到小指指尖都红肿着。她声称是因为手不小心伸进了热水里,但人的手指一旦碰到烫物,会立刻缩回去。若是烫伤了一两根指头还有可能,但要一次误伤四根手指,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时以为她是因为某种原因无法感知热度,但仔细想想那也不太对。当她准备帮奈奈子倒茶时,手指刚碰到茶壶盖就立刻察觉到自己忘了加热水。她是因为盖子没有温度,才发现茶壶是空的。也就是说红梅婆婆的手指神经是能正常感知热度的。
那么为什么她的手指会肿呢?皮肤会呈现类似轻微烫伤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晒伤。红梅婆婆戴着露指手套,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
黑冢虽然充满各种怪事,但没有人像她一样戴着那么奇怪的手套。红梅婆婆就是那个算命老婆婆。
不知是兴趣还是为了赚零用钱,红梅婆婆在恍惚楼没有工作时,就会卸掉白粉,戴上茶人帽,在街上帮客人算命。因为长时间坐在巷子的椅子上,使得朝向太阳的那只手被晒伤了。
这时又浮现一个疑问。为什么才在半天前于恍惚楼与奈奈子交谈过,当她变成算命师时,却表现得像是初次见面?该不会像《化身博士》里的杰基尔与海德一样,拥有两个人格,但那样的话她就没有必要将与客人的对话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帐本上。她其实是患了很快就会忘记当天发生的事的病。
“恍惚楼的老鸨确实记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佐津间巡查显得兴致高昂,唾沫横飞地说。“但人的脑袋不是机器。说不定某个时候三天前的记忆会突然恢复呢?”
“说得对。那假设万分之一的机会,红梅婆婆记得告示牌上的文字。”
佐津间巡查对奈奈子如此轻易让步感到惊讶,眼睛瞪得老大。
“最令人在意的还是预告文中『下一个要杀的是流氓』这部分。栲象先生并不像一本松先生那样身上刺着图案。更何况事发当晚,他戴着手帕遮脸,右脚穿橡胶鞋,左脚穿木屐,一副流浪汉的模样。如果还能看出栲象先生的真实身份,就表示红梅婆婆记得栲象先生过去来黑冢时的行径。
但栲象先生并不是黑冢的常客。据说,他自从五、 六年前因为睡过头受罚被带来这里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如果是一两周、几个月内见过的人还有可能记得,但要说红梅婆婆记得一个几年没来的客人的脸,未免太勉强了。”
佐津间巡查发出一声像是大清早便秘时发出的呻吟。如果有人问奈奈子为什么知道栲象的过去,她恐怕很难解释。但幸好没人发问。
奈奈子不是侦探。当然也不是“私处侦探”。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人能够做出这么多推理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能够直接从受害者栲象那里听取情报。另一个则是她非常了解黑冢这座城镇,或者说──这里的女人。
这里是那些在其他游廓接不到客的女人,最终被廉价卖来的地方。这里,就是黑冢。被客人虐待、生病、或是上吊未遂等等,她们来到这里的理由不尽相同,但这里的游女大多身体都有一两处缺陷。半乳姐姐和瘤取姐姐就是很好的例子。
大多数人在年期结束前就丧命,但也有极少数人如奇迹般地活下来,成功还清债务。然而在游廓这个封闭的世界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游女,即便被放到外面也无法生存。这样的人最终会成为老鸨。
当然,大多数老鸨身体都有缺陷。
不论是她们本人还是客人都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甚至不会意识到某个婆婆是看不见的。这就像婴儿会哭、老人动作迟缓一样,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即便老鸨的工作出现明显的失误,大多数人也不以为意,这正是最好的证明。
事件的谜题关键就藏在这里。
“但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打破沉默的是少爷。“这样的话岂不是没有人能杀死栲象?”
“是的。琵琶楼的松叶婆婆、真珠楼的竹代婆婆、恍惚楼的红梅婆婆。给栲象先生下毒的凶手不在这些人之中。”
“栲象的呕吐物里不是检验出茶饮杀成分了吗?”
“四日晚上,还有另一个人曾经给栲象先生端过茶。”奈奈子将视线从少爷移到旁边的老婆婆身上。“千代美婆婆,那个人就是您。”
“什、什么!”
千代美婆婆的脸迅速涨红。弯曲的脊椎更显驼背,整个人看起来像只猴子。
“能够给栲象先生端上毒茶的,只有千代美婆婆。”
“慢着、慢着。”佐津间巡查一边说,一边来回看着奈奈子与千代美婆婆。“茶饮杀要一到两小时才会出现中毒症状。如果死于凌晨一点,栲象就必须在午夜前喝下毒茶。但他来南天楼的时间,确实是十二点二十分,对吧?”
“确实如此,但这仍然无法改变只有千代美婆婆有机会端上毒茶的事实。千代美婆婆的确让栲象先生喝下了毒茶。然而,在中毒症状发作之前,他却因为别的原因丧命了。这,才是唯一可能的真相。”
房间内鸦雀无声。
“别、别的原因是什么?”
少爷的口水滴了下来。
“他是被吓死的。栲象先生以为我是尸体,结果看见我突然复活,惊吓之下引发心脏衰竭,就这样死了。虽然他确实喝下了毒茶,但在毒性发作之前就已经丧命了。然而,由于呕吐物中检测出毒素,我们误以为栲象先生是死于中毒。”
当然对奈奈子来说,这个解释还不够完整。误判栲象死因的原因,还有另一个。
那就是出现在她面前的栲象幽灵,也深信自己是被毒杀的。
不,应该说他试图让自己这么认为。人在面对难以接受的事实时,会试图把责任推给别人。就像牛本馒头店把业绩不佳归咎于官商勾结,像副市长的儿子权左把下面硬不起来怪罪在女人身上,又或是半乳姐姐声称少了的那边乳房是被人偷走的。栲象无法接受在行事时被吓死这个丢脸的事实,所以想要说服自己是被毒死的。
“如果给栲象下毒的是千代美婆婆,那其他的毒杀案也是她做的吗?”
佐津间巡查用眼角余光瞄着千代美婆婆问道。
“很遗憾,确实如此。不过要说千代美婆婆是事件的凶手──也就是所谓的蝮蛇婆,这点还不能断定。因为千代美婆婆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给客人下了毒。”
“啊?”佐津间巡查发出今天最大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下毒,这怎么可能?”
“南天楼储藏室里的茶叶被混入茶饮杀。我不确定千代美婆婆是否注意到这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少爷没有给一本松先生上茶。”
佐津间巡查皱起眉头,刚想问“什么?”却在话到一半时停住了,因为他注意到少爷的脸色已经发青。
“这是我听一本松先生说的,当时少爷与他商讨我的婚事,然而少爷并没有给一本松先生上宇丹茶。
黑冢有个规矩,无论什么客人,都一定要奉茶。更何况那天的谈话关系到能否得到一大笔钱,是极其重要的场合。不管怎么注重礼节都不为过,却偏偏忘了上茶,这实在难以置信。绝对不能让一本松先生有任何生命危险──少爷之所以没有上茶,我想,正是因为这个顾虑。”
“如果不想杀一本松,不放毒不就好了吗?”
“所以我想少爷自己也分不清哪些茶叶是安全的,哪些茶叶已经被下了毒。”
“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说黑冢的妓院都财务困难,其中一个原因无疑是给客人上宇丹茶的习惯。少爷试图削减这笔支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从宇丹茶农那里进的茶叶中,混入了在上巾山采的茶叶。”
纲男的身体微微前倾,僵硬得像一只海马。
“如您所知,黑冢南边的茶树丛中混杂着茶饮杀。少爷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摘了普通的茶树叶,结果误把茶饮杀混进了宇丹茶叶里。
五月和六月接连有客人去世,这才让少爷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幸好当时没人发现问题出在南天楼的茶叶上,但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还会有人因为这些茶而死。可是,要是把所有茶叶全部丢弃,将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少爷苦思良久,最后想出的办法,就是在大门的告示板上贴出预告文,让人以为是有人对黑冢怀恨在心,故意在客人喝的茶里下毒。”
佐津间巡查一脸不解地摸着鼻子和下巴。
“我还是不明白。不管凶手动机如何,妓院提供的茶里含有毒物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这种预告文有什么意义?”
“如果毒杀的目标是特定的客人,那么唯一能够确保这件事得逞的人,只有每天负责奉茶的老鸨。少爷发预告文就是想把所有的嫌疑推到老鸨身上。”
千代美婆婆的脸皱成一团,像是在说饶了我吧。
“但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应该是无法预测的吧?这样一来又怎么能预告『下一个要杀的是流氓』?”
“没错,那只是一个幌子。如果死的是流氓当然最好,如果不是流氓也没损失。顶多让人觉得是蝮蛇婆临时改变心意罢了。少爷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以为蝮蛇婆是在挑选杀人对象,而非随机下毒。借此把自己排除在嫌疑之外。”
又是一阵沉默。能听见少爷粗重的鼻息。
“你就是蝮蛇婆吗?”
佐津间巡查问道,身体靠在纸门前,若无其事地挡住了退路。少爷慢慢擦去脸上的汗水,抬眼冷冷地瞪向巡查,然后轻哼了一声。
“七灶说得没错。”
千代美婆婆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真是大惊小怪。那些死掉的人全都是连狒狒都不如的色鬼无赖。这种人死了,又能算什么?”
要是栲象听到大概会生气,可惜那个无赖的幽灵已经无影无踪。
七
奈奈子很担心那个连与人交谈都做不到的幽灵,真的有办法用诅咒杀人吗?即使能够做到,栲象真的会履行约定吗?她焦躁不安,但最终这些担忧都成了多余的。
因为一本松二三彦死了。
少爷被逮捕后的隔天,八月九日。奈奈子在南天楼的妓夫和姐姐们的送别下,离开了黑冢。大门外一本松的手下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带奈奈子去下足崎神宫。
那里举行了一场极其简单的婚礼。在散发着樟脑味的神官指示下,奈奈子喝酒、拍手,一本松也大致做着相同的动作。
仪式结束后,奈奈子脱下白无垢,坐上计程车,稍后前往一本松的宅邸。
剧本大概是,在那里等待的一本松会露出本性,对正处在幸福顶点的奈奈子施加暴虐。但打开玄关的门,却见到一本松的碎片散落各处。像是爆炸了一样,皮肤全都裂开,血肉和内脏布满了玄关地板。
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法,除了栲象的幽灵没人能做到。是他对一本松执行了天诛。
奈奈子花了一整晚,把值钱的东西通通塞进旅行箱,然后离开宅邸。她的计划是在街上人潮苏醒前,叫到计程车离开下足崎。
穿过微微露出曙光的巷子,走到大街上。看不到车子。也不知道主要街道在哪里。正循着偶尔传来的引擎声走着,突然被叫住。
“小姐,多少钱?”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奈奈子一听便觉得耳熟。停下脚步回头,马上后悔。
“咦?”
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眯着对不上焦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奈奈子。是几天前在南天楼抱过奈奈子的乌贼渔夫登喜夫。
“你不是死了吗?”
想无视他走开,但马上被抓住手臂。
“你是南天楼的灶酱吧。既然还活着,该不会是嫁给凑会的流氓了吧?”
登喜夫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视,最后落在她右手提着的旅行箱上。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他的嘴角缓缓上扬,笑容满是淫邪意味。
“请放过我。求求你。”
喉咙干得发疼。
“好啊。嗯,就这样吧。”登喜夫舔了舔嘴唇。“做为交换,你得听我的话。”
想挣脱逃跑,但登喜夫立刻从后方抱住她,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牢牢箍住。
“上我们的船吧。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我们打鱼的时候也能更有趣。”
奈奈子踩了登喜夫的脚。“啊痛!”他痛叫一声手松开。她趁机抱着箱子跑开。
“哈哈,难得一见啊。妓女在跑。小妓女跑跑跑。”
登喜夫的笑声在后方响起,紧追而来。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腿后侧传来疼痛。就在腿快没力气要倒下时──
“七灶小姐,这边。”
四郎从两栋房屋之间探出头,朝她招手。奈奈子立刻转身,冲进巷弄。她使出全身力气追着四郎,紧盯着那小小的背影,深怕稍有不慎就会跟丢。
“咦?跑哪去了?”
听见登喜夫装傻的声音。
弯弯绕绕地奔跑了大约三分钟,终于冲出巷子,来到一条宽敞的大街上。桥的另一头,一辆计程车正驶来。奈奈子放下旅行箱,举起手拦车。
“……四郎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奈奈子问道,四郎的视线忽然闪躲起来,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斟酌措辞。然后,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根本无需多问,答案早已明显。这个少年喜欢着奈奈子。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四郎偷偷瞄了她一眼,随即垂下视线。“只是想帮上七灶小姐的忙。”
计程车停在面前。
“走吧。”奈奈子打开车门,回头看着四郎。“我们两个人一起。”
换乘了七个小时的计程车,跨过两个县界后,两人终于下车了。
那是一个叫波田上的港口城镇。
两人在远离繁华街的连栋长屋租了一间房。
虽然手头有足够支撑几年生活的钱,但什么都不做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于是奈奈子开始在缝纫工厂工作。学习新工作并不轻松,但相比于在妓院的日子,根本算不上什么。
四郎刚到波田上时,便染上了夏季感冒,病拖了许久都没能痊愈,体力也一直没有恢复。或许是因为自己无法工作而感到愧疚,每当奈奈子回家,他总是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然而,对奈奈子而言,只要四郎能待在家里,她便已觉得幸福无比。
自十三岁被卖入妓院以来,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的自由生活,如今竟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体贴,以及对未来的期盼。
唯一让人费解的是,自从揭穿蝮蛇婆的真面目后,栲象便突然消失了。既然是附身在自己身上,本以为他迟早会跟来波田上,然而无论如何,他始终没有现身。奈奈子趁四郎不注意时,偷偷查看壁橱与天花板的夹层,却没有发现流氓幽灵躲藏在其中。
那场婚礼之后,一本松死去的那一刻,栲象还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他是在杀了对方之后,自行往生了吗?但栲象之所以让奈奈子调查事件,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被认为是在行房时死去的这个事实。从这点来看,奈奈子揭露的真相对他而言根本是本末倒置。怎么想都难以相信他能因此顺利往生。
这种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奈奈子决定求助算命师。
离开黑冢两个月后,十月十日深夜。奈奈子戴着男用礼帽压低帽檐,再次踏入游廓。
“好久不见。”
奈奈子打招呼时,算命师立刻抬头。
“是哪位?”
她不记得奈奈子了。记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还被附身吗?”
“让我看看。”对方戴上眼镜,细细打量奈奈子。“啊,附着很了不起的东西呢。”
果然如此。奈奈子咽了口唾沫,打开旅行箱。
“想请您帮我驱除。”
她确保周围没有旁人后,取出一叠十元钞票。红梅婆婆像是窥视橱窗内货物的男人般,嘿嘿地笑了。
“包在我身上。跟我来吧。”
她立刻吹熄蜡烛,开始收起桌布。
说实话,奈奈子对红梅婆婆并不抱任何期待。就算接受驱邪,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终究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即便如此,能够亲手与过去诀别,仍让她感到无比欣慰。
*
“你是幽灵吗?”
看到出现在家门口的栲象,一本松这样问道。
“你是来用诅咒杀我的吗?”
不愧是站在凑会顶点的男人,即使见到本应死去的栲象也能保持冷静。
然而──
“大哥,你已经忘了我了吗?”
这次轮到栲象占上风了。一本松狐疑地眯起眼睛。
“我最讨厌没手感的东西。”
话音刚落,栲象的拳头便直击一本松的侧脸。或许是婚礼上的酒麻痹了神经,一本松后退半步试图闪开拳头,却被自己的脚绊倒,摔在地上。
“我可做不来什么诅咒杀人那种事。我习惯用自己的手解决。”
栲象跨坐在一本松身上打他。疯狂地殴打。一本松试图举起藏在背后的匕首,栲象猛地揍向他的下巴,使他彻底昏死过去。随即夺下匕首,刺入他的胸口与腹部。鲜血如泉涌出,汇聚成池。他又在那里补上一刀,然后再一刀,纵横交错地划开伤口。一本松的手剧烈颤抖,小便失禁。栲象将手指探入温热滑腻的伤口,撕扯肉块,拉出肠子,扯出肾脏。
“真是肮脏的内脏啊。”
刚说完,一本松便彻底不动了。即使肾脏的血顺着脸颊滴落,他也再无反应。栲象心头无名火起,直接咬了一口肾脏。腐烂水果般的恶臭汁液从齿缝间流出,恶心至极,但他强迫自己咀嚼,然后吞下。
黑冢的喧嚣声仿佛再度在耳边响起。
杀死会长的那天,栲象会去游廓,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想在死前与女人交欢。那为什么现在,他却在啃食男人的肾脏?他自己也不明白。要勉强解释的话,大概是一些荒谬的不幸,与几分离奇的幸运,交错堆叠而成的结果吧。
那时,当他以为是尸体的女人突然复活,惊愕与恐惧在他脑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栲象因过度震惊而昏厥,幸好五分钟后,他的意识便恢复了。而七灶不知为何也失去了意识。而当栲象苏醒时,他发现自己仍压在七灶身上,阴茎还插在她体内。
栲象很愤怒。明明说是尸体却不是这么回事。他一边收拾下体一边准备开门去跟助坊抱怨──本来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意识还不清楚,栲象打开到收纳柜的门。
里面有一具陌生男人的尸体。
不用说,栲象吓得腿软。起先怀疑这尸体是不是像那个女人一样其实还活着,但已经出现尸斑,显然不是假死。这才明白进储藏室时闻到的气味是从这里来的。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具尸体属于一个名叫权左的男人。权左喝了掺有茶饮杀的茶。和叫袋叩的游女玩弄胸部后去上厕所,就死在那里。
助坊会藏起尸体,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是副市长的儿子。如果这件事曝光,势必会引起前所未有的关注。警方也会赌上威信展开调查。而既然权左是在南天楼的厕所断气,他们被怀疑也是无可避免的。助坊觉得情势不妙,于是决定将尸体藏入储藏室,打算偷偷处理掉。
面对这样的尸体,栲象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助坊正试图隐藏这具尸体。如果他能和这具尸体对调,让人以为自己死了的话,是不是就能摆脱凑会的追捕呢?
正思索着对策时,助坊前来查看储藏室。正在想办法调换尸体的栲象,索性趴下装死。助坊叫来了妓夫和老鸨,这时七灶也恢复意识。只有栲象还趴着一动不动。
助坊踢了踢栲象的头说:
──死了。真的真的死了。
这句话让栲象自己都惊愕不已。助坊扶起栲象的上半身,拍打他的脸颊。他一定注意到栲象还有呼吸。却选择撒谎。
现在回想起来,栲象总算理解了助坊的用意。那个男人以为栲象喝了毒茶。从刚才权左死亡的情况推测,认为栲象喝的茶也有毒吧。
即便如此,为什么他要将明明还有呼吸的栲象当成尸体?
助坊说这句谎话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五分。栲象进入南天楼的时间大约是十二点二十分,还不到一小时。茶饮杀要一到两小时才会出现中毒症状。如果那时就出现毒性反应,就表示栲象是在来南天楼之前,在其他地方喝了毒茶。助坊趁着栲象装死,刻意提前了他的死亡时间,试图让人以为他是在其他妓院被下毒的。
但栲象没有死。究竟是他喝下的茶没有毒?还是因为被死而复生的七灶吓到呕吐,才没有吸收到毒素?现在已经无从得知。无论如何,栲象逃过了蝮蛇婆的毒牙。
被留在储藏室的栲象和权左的尸体对调了身份。
助坊当然察觉到栲象的计谋。然而,他并未对外声张。要解释栲象与权左的对调,首先就得承认储藏室里藏着权左的尸体。如此一来,便会牵连出权左因中毒而死的事实,进而揭露这场蝮蛇婆事件的起因正是南天楼。助坊与栲象互相握有对方的秘密,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共犯关系。
之后四天,栲象留在黑冢。原因有二。一是要看着权左的尸体按照助坊的安排以栲象的身份下葬。二是要利用七灶,让自己的死因改变。
在七灶的证词下,大家都以为栲象是被游女复活吓死的。让一本松等凑会的人知道这点实在难以忍受。能不能至少让人以为自己是被毒死的。栲象是这么想的。
关押七灶的土藏,二楼的窗锁已经损坏。从院墙翻入土藏后,七灶便信以为真,相信栲象的幽灵出现了。虽然扮演这场荒谬的戏码让人心烦,但想要隐藏自己还活着,这是唯一能与七灶对话的方法。
栲象向七灶提出交易,首先让专家检查权左的尸体。从嘴里的呕吐物检测出茶饮杀成分后,接着又让她去三家妓院询问老鸨。目的是找出下毒的凶手。当然,无论她最终查出了什么,只要能让人相信栲象是死于毒杀,其他怎样都无所谓。
跟着七灶调查,实在是无聊至极。而且第一天晚上巡访妓院时,栲象便注意到老鸨们身体皆有缺陷。因此要在她们面前行动而不被察觉,并非难事。
琵琶楼的松叶婆婆看不见栲象,因为她是盲人。
真珠楼的竹代婆婆听不见栲象的声音与脚步,因为她是聋人。
恍惚楼的红梅婆婆即使在走廊与栲象迎面相遇,也没认出他就是三天前来喝茶的客人。因为她早已忘记了他的脸,大概是把他错认成某个妓夫了吧。
七灶虽然比一般游女聪明,但似乎对一旦接受的事就不会产生怀疑。她看到婆婆们对栲象毫无反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是幽灵的证据。
七灶最终得出的真相是,虽然栲象确实被下了毒,但死因还是因为被七灶复活吓到,这对栲象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不过考虑到推论的逻辑还算说得通,加上助坊被捕的结果令人愉快,便决定顺势接受这个结论。助坊没向警察说出真相,大概是判断与其让人知道死者是副市长儿子,不如凑会的小喽啰,对妓院的影响比较小吧。
但唯一无法忍受的是,让一本松相信这个死因是真相。所以决定要杀了他。
虽然可以直接闯入宅邸行动,但既然如此,何不等到一本松与七灶的婚礼结束,在他准备沉醉于快乐的时候,泼上一盆冷水呢?
“别想变成鬼来找我。”
栲象一边说,一边将吃剩的肾脏狠狠砸在一本松的脸上。这时听见车子停在宅邸前的声音。应该是计程车载七灶来了。
栲象甩掉手上的血迹,从后门潜入巷子。
他并没有确切的去处,现在就是逃得越远越好。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回到下足崎,更不可能再踏足黑冢。或许有一天,他会怀念那股如女人胯下气息般的风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绝对不会再抱尸体第二次。
八
下足崎迎来了三年来的第一场雪。
那天的恍惚楼吵闹得像是被捅了的蜂窝。有因景色突变而哭泣的女孩。有像盛夏般冒汗颤抖的女孩。有不停唱着“下雪了”的女孩。还有把雪塞进私处喊着“好冷啊”地脸红的女孩。女将鞠子从清晨起便忙着安抚她们。
好不容易平息混乱,迟了一小时开始午间营业时,人口贩子狸大叔来访。
“这女人,是我在波田上的医院找到的。”
大叔鼻孔扩张,扬起手敲了年轻女孩的头。她被两名手下架着,双手反绑在背后,嘴里塞着手帕。
“脑子是没救了,”大叔拍了拍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身上没伤,下面也不松,应该挺适合恍惚楼吧?”
大叔的外套散发着死兽般的臭味。手下拿掉手帕,女孩像决堤般说个不停。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不该做那场驱邪仪式,真的对不起啊。”
记忆深处突然泛起一阵刺痛。她认识这个女孩。是不是直到几个月前还在哪家妓院橱窗工作的游女?
“这女孩以前不是待在黑冢吗?”
虽然悄悄问了老鸨红梅婆婆,但她只是歪着头说“不知道”。看到这情况的大叔咧嘴笑了。
“要是真这样,就省得教她手艺了。这么划算的货可不是哪里都能捡到的啊。”
大叔的脸凑得更近,一股浓重的纳豆气息扑鼻而来。从头到尾都让人恶心发作,但话倒是不无道理。因为蝮蛇婆事件而疏远的客人开始回流,恍惚楼的游女依旧供不应求。今晚就能上阵的新面孔实在没有理由放过。
“我买下她。”
鞠子屏住呼吸,带大叔去内室。红梅婆婆则解开女孩的绳索,将她带进房间。
“啊啊,我真是个笨蛋。”女孩一边垂着口水,一边喃喃说着不明所以的话。“怎么也没想到,四郎竟然是死在我肚子里的鬼胎啊。”
这女孩果然不是第一次来。
无法离开黑冢──在客人之间流传已久的话语,突然在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