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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绅士会坦承自己的缺点。若遵循这句法国谚语,那些袭击者无疑是货真价实的绅士。
二○三○年六月二十四日,蒙古国库苏古尔省图鲁尔山西南部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构造物,其形状宛如一支由长短不一的圆柱横向排列而成的排笛。应中国国家中央军事委员会的要求,蒙古国政府虽发布总统令禁止接触该构造物,但住在图鲁尔山山麓平原的八名图瓦族猎人不知情地接近构造物,随即离奇失踪。
当全世界各种臆测纷飞之际,七月二日,被中国人民解放军与蒙古国军战车包围的构造物中,八名图瓦族人获得释放。他们立即向保护他们的中蒙联军表示,他们被一种自称为高次元生物、长有角的生物囚禁,并受托传达七项讯息。
一、我们与八人接触,是为了正确传达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给人类。由于我们的语言学习准备不足,导致拘禁时间长达八日,在此致歉。
二、我们认知到拥有高度技术的人类可能成为未来的威胁。
三、我们过去曾攻击并消灭许多可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低次元生物。然而,这些攻击造成了在道德上难以承受的悲剧。我们反思过去,并制定了攻击低次元生物时应遵守的规则。对人类的攻击也将依循此规则。我们现在解释攻击的目的与方法,也是基于遵守规则。
四、我们将地球分为十六个区域,在各区域进行攻击可行性判定。判定时,将在各区域采集六十四个人类做为样本。样本需在我们的船上生活三十二天,期间进行智力测量。若智力超过基准,则取消对该区域的攻击。若低于基准,则立即展开攻击。这是基于伦理规定──当目标区域生物智力达到一定水准时,不得发动攻击。
五、若经判定可进行攻击,我们将杀害该区域所有人类。为避免过度残虐,将采用该区域最普遍的方式进行杀害。
六、我们不会在未进行攻击可行性判定的情况下攻击人类。但若人类对我们发动攻击,或确认有扭曲攻击可行性判定的不正当行为,则不在此限。
七、攻击可行性判定的区域划分如下。区域1,欧亚大陆北纬四十四度至五十六度,东经六十三点三度至一百十八点三度的地区。区域2──
在八名图瓦族人获救七小时后,中国国家中央军事委员会下令99式战车与歼-20隐形战斗机攻击高次元生物船。然而,当边境基地向攻击机发出指令后不久,所有机体便失联。后来卫星影像证实,攻击发动两秒后,所有机体便化作灰烬,坠落地面。
中国政府起初将图瓦族人的讯息列为党内极机密事项。但因蒙古国军通讯士将资料转存到个人电脑,该电脑遭到骇客入侵而导致资讯外泄。在蒙古国总统承认内容属实后,高次元生物的讯息便传遍了全世界。
七月三日,高次元生物船上升至一万五千公尺高度,经由平流层飞往位于区域1中央附近的蒙古国科布多省拉克塔尔平原降落。区域1包含了蒙古国和哈萨克斯坦的几乎全境,以及俄罗斯和中国的部分地区。高次元生物从周边聚落带走六十四人,当晚袭击蒙古国边防部队军事基地,夺取PKM机枪后再度上升至平流层。
接下来的三十二天,高次元生物船保持沉默。期间,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进行四次、美国空军与俄罗斯航太军各进行两次攻击行动,但在接近船体半径一点三公里处时,战斗机和武器便因不明原因溶解,全都以失败告终。后来调查战斗机残骸的美军航空工程师表示:“就像经过数万年腐朽一般。”
在指定区域的边界附近,许多居民试图逃往外地。据估计有四千人在蒙古国南部、二千五百人在哈萨克斯坦南部试图越过边界,但在通过北纬四十四度线时,肉体融化,骨头化为沙尘消散。在俄罗斯外交部公开人体在不到一秒内化为尘土的影像后,便再也没有人尝试越境。
自六十四人被带走后的第三十二天,八月四日。飞船再次降落在拉克塔尔平原,约七十个高次元生物现身。他们使用据信是在船内复制的大量PKM机枪袭击区域1,在约十五小时内杀害了三千三百万人。无论是躲在秘密军事基地的总统、在一万二千公尺高空飞行的飞行员,还是躲在地下六十公尺避难所的企业家,没有一个人幸存。
他们仿佛是在收尾般丢弃六十四具样本尸体后,飞船离开拉克塔尔平原,经由平流层飞往位于区域2中央附近的阿根廷莫瓜峡谷降落。在那里又带走六十四人,开始进行攻击可行性判定。
这时,关于高次元生物的许多事实已经逐渐明朗。他们的身高约在二百二十到二百五十公分之间,与人类一样采取双足行走,拥有类似人类的眼睛与牙齿。但他们全身覆盖着类似鳞片的坚硬组织,侧头部长有山羊般的犄角,而手掌则大得足以轻易碾碎人类的头颅。莫斯科总主教约瑟夫二世认定,高次元生物的真正身份是恶魔,并命令信徒们无视其言论,持续向上帝与圣灵虔诚祈祷。以色列历史学家、畅销书作家艾莉莎·魏茨曼则主张,高次元生物拥有巨大手掌是高智慧的证明,本质上是绅士且友善的。她认为,只要人类能持续传达自身并非威胁,就应该能让他们中止攻击。这一论点最初获得许多知识分子支持,但当区域2约一亿两千万居民被7.62×39mm子弹射杀,数日后记者拍摄的满街尸体照片被上传至社群媒体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信她的话了。高次元生物的确展现出绅士风度,但绝非友善之徒。
包括纽约与华盛顿特区在内的美国东岸大部分地区,皆被划入区域7。
国防部长召集统合参谋本部的陆、海、空军首长、太空军作战部长与海军陆战队总司令,并邀请机械工程师、分析化学家、素粒子物理学家、免疫学家、动物行为学家等专家,成立特别国防会议。会议决定以“山羊”称呼高次元生物,并将其飞船称为“排笛”,试图在他们于二○三一年一月十六日降临区域7前,找到避免攻击的方法。
在如同摸索黑暗般的讨论中,带来一线曙光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学生凯特·保尔森发表于个人部落格的一篇报告,题为《山羊们为何在森林中休憩》。
凯特对于排笛移动至区域2时,选择降落于阿根廷的莫瓜峡谷感到疑惑。明明往东十公里处便是开阔的草原,为何偏要选择降落于崎岖难行的峡谷?此外,降落地点半径十公里内也未发现聚落,似乎并不适合进行样本采集。
根据图瓦族人的传言,山羊是用规则来约束自身的。那么,飞船的降落地点是否也受限于某些未向人类公开的规则?基于这一想法,凯特分析了区域1与区域2的降落点,并推测,他们是以北极点为基准制作正方位投影地图,并选择该图形的重心作为降落点。当飞船移动至区域3,并降落于阿尔及利亚的贸易城市因萨拉时,这一推论得到了验证。
特别国防会议顿时士气高昂。若能预测排笛的降落地点,便能提前安置人员于其周边,使其成为样本。虽然传言六禁止操纵攻击可行性判定,但只要高次元生物不知晓人类已掌握降落规则,被揭穿的风险应该极低。
基于这一发现,战略规划小组拟定了三项作战计划。
在成为区域4降落地点的澳洲昆士兰小村卡纳马拉,执行了阿瑞斯计划。计划内容是在六十四名样本中混入二十名体能卓越者,试图在船内生活期间伺机对山羊发动攻击。这支精英小队由海军陆战队菁英组成,人类对奇袭成功寄予厚望。然而,三十二天后,东经一百四十二度以东的澳洲与纽西兰,却被一千六百万发点308温彻斯特子弹淹没。
在区域5降落地点瑞典的博登,执行了雅典娜计划。此计划由联邦调查局与联邦保安官局精选的三十人谈判小组渗透进样本群中。他们的目标是,在船内生活期间直接与山羊谈判,尝试说服其中止攻击。然而,三十二天后,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已然被一千八百五十万具遭刺杀的尸体覆盖。
在已无退路的区域6,人类推出了最后的王牌──赫耳墨斯计划。舞台位于日本伊豆半岛,这次的武器不再是子弹或谈判,而是智慧。五十名来自哈佛大学、史丹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的亚裔顶尖学者被选入计划。
根据传言四,高次元生物会测量样本的智力,若结果超过基准,则取消对该区域的攻击。于是,人类决定让最顶尖的智慧者成为样本,试图让他们突破“考试”。
二○三一年一月十六日,菁英们被带走的三十二天后,排笛释放了六十四人,飞离伊豆半岛。当排笛释放六十四人并离开伊豆半岛的那一刻,人类终于迎来了自排笛出现以来的第一场胜利,这是整整二百零七天以来的首次逆袭。
在区域7的降落地点,田纳西州普拉斯基的州立公园内,五十名菁英早已整装待命。当区域6赫耳墨斯计划成功的消息传开后,原本在区域边界待命的各国要人与富豪们纷纷涌入区域7,希望能与菁英们共同获得庇护。
然而,在攻击可行性判定开始的第十二天,即一月二十八日,距离测试结束仅剩二十天时,东海岸在一夜之间,被超过两亿发9×19mm子弹倾泻成血海。完成屠杀的山羊们跨越太平洋,返回区域6,以一亿一千万具遭刺杀的尸体将日本列岛染成死亡之地。
排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推测应是在测量区域7样本的智力时,山羊察觉区域6的样本智力异常暴增,因而起疑。他们检验测试数据,或许还审问了样本,最终识破了低次元生物的欺瞒行为。于是,依据传言六,对区域6与区域7展开毁灭性的报复攻击。
一夜之间,世界失去了无数领袖,深陷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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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地在外头与上司碰面,没有比这更让人郁闷的事了。即便人类灭亡迫在眉睫,这点依然毫无改变。
“差点就撞死一个街头帮派成员了。”
前饴浦警察署长楠神新平露出十八年来不曾改变的笑容,那是一种仿佛俯瞰整个世界的神态。在约翰尼斯堡听到日语,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他送了一名自称记者、顶着螺旋烫发、说是来采访希尔布劳的家伙进医院。
“在机场顺手偷来的休旅车爆了胎。要是再快个十公里,那些刻着骷髅头的帮派份子可就真成了骷髅头了,真是让人捏了把冷汗。”
说谎。这家伙就算真的撞死了帮派头目,也绝对不会有半点惊慌。
“说到骷髅头,当时中弹的地方没事吧?”
他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看向这边问道。这也是演技。从楠神摘下墨镜的那一刻起,水田时世便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时落在自己左眼的眼罩上。
“托您的福,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明明是正中脑袋的一枪?你看看现在──”果然不出所料,楠神兴致勃勃地指着时世的左眼说道。但他话音未落便顿了顿,随即靠上樱桃木的椅背。“还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楠神先生才是,您居然还平安无事,真是让人惊讶。我还以为日本人在区域6和7已经全灭了。”
“我当时人在奈洛比。辞去警察职务后,我就决定要到一个毫无牵绊的地方生活。在牛津学了犯罪心理学,六年前开始在奈洛比大学担任讲师。”
十八年前,担任时世上司的楠神,便是个不受任何框架束缚的人。警察组织向来最擅长压制异类,但楠神拥有让总部闭嘴的实力与战绩。他时而以警察的顽强查案手法,时而以帮派的血腥手段,时而以军师的奇策,瓦解诈欺集团、揪出通缉犯,甚至将指定暴力团“饴浦桦川会”逼入解散。楠神对饴浦治安的改善贡献卓着,这点无庸置疑。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屡次逾越法律、背叛伙伴,并在警界、行政机构、媒体等各方树敌无数。正因如此,仅仅一次错误,便让他失去了一切。
因为同一起事件而离开警界的两个人,如今竟都在非洲逃过“山羊”的袭击,这也算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但若与时世相比,情况可谓天差地别。时世只是因伯父召唤来到南非,顺从地接受了贸易公司的司机兼警卫职位,而楠神的经历,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拯救饴浦的天才,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觉得自己刚刚讲话有够幼稚,时世不禁有些羞愧,于是将视线转向覆盖窗户的铁板缝隙。店前的街道上,几个少年正在踢足球,拿一辆轮胎瘪了的旅行车引擎盖当球门。史坦利大道过去也曾有无数咖啡厅与酒吧林立,但自从半年前排笛出现后,唯一仍然营业的,便只剩这家“R&D酒吧”了。
“我现在隶属于肯亚政府的紧急安全保障小组。”
楠神再度望向时世的眼罩,随即举起酒杯,轻啜一口一杯五兰德的红酒。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实际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出所料,我们的总统和执政党议员全都在区域7命丧黄泉。如今掌权的,尽是些既没钱也没脑子的残党。至于会接受这种政府召唤的所谓专家,不是闲得发慌的怪人,就是别有用心的家伙。”
“我只是个司机。虽然技术还不错,但要说能从山羊手下逃生,那可太夸张了。”
楠神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随即开口道:
“那起事件的关系者中,还有一个人逃过了区域6的攻击。是津野贵美子。”
一瞬间,感觉心脏仿佛停滞了片刻。
津野贵美子,那起事件的主谋。在被捕三年后,死刑判决正式确定。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因为我一直想亲自进行脑部生体组织诊断。但在日本根本不可能,所以去年五月,我设法将她移送到奈洛比的监狱。当然,这是超特例中的超特例。光是拜托法务部的熟人,说服大臣批准,就花了我整整四年。而现在,我只能为自己的好运感到战栗。”
楠神直视着时世未戴眼罩的右眼,缓缓地说道:
“她或许能拯救整个南部非洲,不,是拯救人类也说不定。”
“这座城市特有的人。”这是初次见到津野贵美子时,时世心中的第一印象。
“因为小孩对婴儿动手,父亲一时气急之下……”
房子后方,一名赤裸的女孩被浇着水。接获指挥室通报后,时世临时改变巡逻计划,前往铁路附近的一处民宅。那是二月深夜,盆地里的寒气冻结了整座城市。
“请稍等一下。”透过对讲机听到这句话后,她等了十分钟。对面空地上的荠菜都已看腻了,一名六十多岁、绑着干枯茶色发丝的女人,才终于现身。
“父亲也不是存心要这么做的。他只是担心孩子长大后会给警察添麻烦,才含泪动了手。这是家务事,请您通融一下。”
言词尖锐,态度强硬。然而,不知为何,她并不像坏人。饴浦这座城市,自战前起便作为劳工城镇而繁荣。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这类性格强悍的女人。她的话并不值得称赞,但在那言语背后,仍藏着对家人的爱。时世是这么认为的。
“管教当然重要,但也要顾虑邻居的感受啊。”
抛下这句场面话,时世便折返回巡逻路线。
时光流转,来到十一月的一个夜晚。当时,时世正在饴浦东派出所,为一位弄丢眼镜的老妇人填写遗失报告。这时,一名少女推门而入。
“请救救我爸爸。”她说,自己和父亲被“贵美子小姐”与“杰哥”虐待,父亲甚至已奄奄一息。她本来被关在二楼房间,但为了救父亲,从窗户跳下来,然后直接跑来派出所求救。然而,无论时世怎么问。“贵美子”与“杰”究竟是何许人,她始终说不出个明确答案。
时世半信半疑。少女的话姑且不论,但说连成年男性的父亲也被囚禁,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或许,这只是孩子的一场误会?
尽管如此,她也不能直接无视少女的请求。若这真是一场误会,突然被警察怀疑监禁他人,对方肯定会困扰,但若情况属实,道个歉也无妨。时世压下心底的叹息,转身朝铁路附近的那户民宅走去。
那是九个月前,时世接到通报按下对讲机的那户人家。对面的空地似乎已找到买家,曾经杂草丛生的荠菜被清理一空。后方道路正在进行沥青开挖工程,应该是为了重新铺设下水道。
“贵美子是我。杰虽然是亲戚家的孩子,但现在由我们照顾。我们有好好管教,不会让他惹上警察的。”
发质干枯的女人比上次更明显地流露出敌意。她在隐瞒什么。时世的直觉如此告诉她。
“如果没问题,我马上就走。”她强行进入玄关,依序检查了客厅、和室、浴室,以及二楼的三间洋房。第一间房里有个年轻女子,第二间则躺着一对满身酒气的五十多岁男女。室内摆满了看似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虽然有些异样,却找不到任何能构成犯罪嫌疑的线索。没有搜索令就闯入,或许太冲动了。第三间房里,杰正沉沉睡着。他的肩膀到上臂刺着一尊三面六臂的阿修罗,整个人看起来绝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光凭外表可疑,并不足以逮捕他。
“打扰了。”
正准备回到玄关时,贵美子迅速拉下走廊小窗的百叶窗。铝制百叶如帘幕般垂落,遮住了后院的组合屋。“那是仓库吗?”时世开口问道,然而,凿岩机的轰鸣声将她的声音盖过。
“对面的工程很夸张吧?跟市政府说了多少次,让他们别在半夜施工也没用,根本停不下来。我们这一带的人,早就被吵到神经衰弱了。”
贵美子语速飞快,滔滔不绝地抱怨。她在转移话题。
“我去找现场负责人谈谈。”
时世再次为失礼道歉后,转身离开。但她并未朝工地走去,而是绕到房子后方。就算联络总部,也只会被阻止。她关掉无线电,翻过木栅栏,悄然进入后院。
轰隆、轰隆、轰隆──凿岩机的震动依旧撼动着空气。她靠在组合屋的塑胶墙上,一股腐烂水果般的气味扑鼻而来。采光窗是毛玻璃,内侧挂着蓝白相间的窗帘。门锁的把手装在外侧。直觉,转为确信。
解开门锁,推开门。
映像管电视。生锈的电风扇。布满水垢的水槽。像是被胡乱堆积杂物的垃圾间。
那里,有个男人。
眼皮肿胀得紧闭,鼻梁歪折,嘴唇破裂化脓。从脸上流下的血蜿蜒至腹部,在皮肤上勾勒出一道道深红色的条纹。他身上没有穿衣服,肌肤各处浮现出不知是烧伤还是冻伤的肿胀伤痕。
正准备打开无线电,忽然,火药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起。缩起肩膀回头,只见杰举着一根铁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木制握把与扳机清楚可见。那是土制手枪。
必须拔枪──脑中虽然清楚这点,身体却动弹不得。杰抬起铁管,从口袋掏出弹药,将其压入枪膛深处。
“去死吧。”
再次对准枪口,扣下扳机。
脸部遭受猛烈冲击。等意识恢复时,自己已仰面倒地。视野染上淡淡的红色。黏稠的液体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蜿蜒而下。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但若这样持续失血,不过是死期延后了几分钟罢了。
手指触碰到一片布料──应该是采光窗的窗帘。用尽最后的力气拉扯,整块布连同挂钩一并扯下,按在左眼眶上。就在那一刻,她才察觉原本该在那里的眼球已经不见了。
手指的力量逐渐消失。
意识宛如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般中断。
时世没有死。
虽然花了三天才恢复意识,又过了两周才找回记忆,但性命无虞。
根据调查报告,现场发现了两颗子弹。一颗穿过窗户,落在外头的灌木丛里,另一颗则掉在仓库地板上。杰使用的子弹是他从暴力团的友人手中得来的.45ACP子弹。然而,由于土制手枪的口径过大,子弹无法顺利发射,威力仅有警用手枪的十分之一。除了失去左眼和轻微的记忆障碍,时世并没有留下其他严重的后遗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杰的准备不够周全。
当时,因为后方道路正在进行开挖工程,几乎所有邻近居民都没注意到土制手枪的枪声。但有一人例外。住在斜对面公寓的一名拆除工青年,听见了与凿岩机不同的声响,于是朝窗外望去。然后,他看见了。组合屋的采光窗后,一名壮硕男子手持土制手枪。青年立刻拨打110报警,从饴浦东派出所赶来的年轻警员,当场以杀人未遂的现行犯身份逮捕了杰。
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立刻扯下窗帘止血;如果青年的耳朵再迟钝一些;如果采光窗被窗帘遮住,导致青年看不见组合屋里的情况,那么,这场事件恐怕就不会被发现。想到这里,时世至今仍会不寒而栗。
杰被逮捕后的一个月内,以贵美子为首,所有出入那户人家的“家人”都被逮捕了。随着调查进行,她们的残暴行径也一一曝光。
贵美子的手法始终如一。她总以自己或“家人”的血亲为借口,用孩子教养不当、葬礼不符合规矩、当众丢脸等理由纠缠受害家庭,赖在家中,持续责难家人。她会利用细微的过错挑拨家人对立,用该负起责任为由,迫使他们互相施暴。她会彻底羞辱、折磨被她视为目标的人──反抗,就挨打。哭泣,也挨打。睡觉、坐着、吃饭、呕吐,全部都挨打。有人死了,她就拿这件事来继续折磨家人。如此一步步瓦解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相信除了服从贵美子,别无选择。最后,她逼迫他们向亲戚、地下钱庄借钱,解约保险,辞去工作领取退休金。当这些钱榨干了,甚至强迫他们从事诈欺与窃盗,榨取最后一分钱。
以贵美子为核心的“家人”──这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透过反复收养而组成的异常集团。二十年间,他们不断复制同样的手法,至少让四个家庭破裂,并导致十一人死亡。然而,真实的牺牲者数量,远不止于此。
在审讯初期。“家人”们全数否认嫌疑。然而,当检察官以“若继续否认,就难逃死刑”威胁后,杰最先坦白犯行。接着,其他人如雪崩般供出事件细节。法庭最后判处主谋贵美子死刑,杰无期徒刑,其他“家人”也被判处十五年到二十三年的有期徒刑。
讽刺的是,许多受害者生前曾报案,但警方从未对贵美子等人展开调查。因为这些受害者,几乎全是“家人”的血亲。警方对于亲属间的纠纷向来消极介入。
案件曝光后,公众的怒火直指警方。当时的饴浦警察署长楠神新平,向受害者及遗属道歉,并于三个月后辞职。他本就不得警界欢迎,这次不过是顺势被扫地出门罢了。这原本应该是县警本部负责的案件,但由于楠神同样不受媒体喜爱,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拯救饴浦的天才,终究在无人送别的情况下,默默离开了这座城市。
“你觉得,津野贵美子的武器是什么?”
楠神舔去上唇残留的红酒,接着说道。
“是语言。贵美子用语言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将他人的心灵牢牢掌控,然后随心所欲地操纵。负责贵美子案件的律师,只和她面谈了一个小时,就几乎被她收服,差点帮她伪造证物。她天生拥有以语言支配他人的能力。按照我们的社会规范来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但她拥有的能力,无疑是罕见的。”
贵美子的武器是语言。这一点时世也很清楚。
──因为担心孩子长大后会给警察添麻烦,才忍痛这么做的。
事件爆发九个月前。当时,时世接到通报,前往现场。一名孩童被脱光衣服,在后院遭人浇水。那个女人,就在那时候对时世说了这番话
不像是坏人。骨子里应该有对家人的爱。当时的时世,确实这么想。但真正让她动摇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自己辛劳终于被认同的喜悦。
那天一早,她就在派出所被一名年轻人误会成罚款窗口,然后被骂“税金小偷”。接着,一个才刚入行一年的嚣张后辈,一脸傲慢地对她说:“你应该再严厉点才行。”到了巡逻的绿地公园,她又被喝得烂醉的混混嘲笑:“警察婆来了!”时世的心情,糟透了。
贵美子正是瞬间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以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说出那句“体谅警察辛劳”的话。而时世,便这么简单地被取悦了。为了合理化自己感性的判断,她无意识地捏造了“这个女人骨子里有爱”这种荒谬的借口。
“如果山羊只是单纯的恶魔,那么我们除了等待末日,别无选择。但他们是绅士般的恶魔。他们主动学习人类的语言,要求自己必须遵循某种沟通的规范。这正是贵美子可以发挥的地方。”
窗外传来枪声。楠神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所以你的计划是,让贵美子混入区域9的样本?”
“没错。就像威尔斯笔下,那些外星人最后被地球上的病原菌毁灭一样。”
“她被逮捕,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今年八十三岁。两年前还因脑中风住院,导致手部瘫痪,但没有大碍。因为,贵美子的武器是语言。语言是不会衰老的。”
“但她会乖乖听你的话吗?”
“她已经同意参与这次作战──『钿女计划』。”
真的吗?
“她已经同意登上排笛。当然,也完全理解自己的任务。就是说服山羊,终止对人类的攻击。”
“肯亚政府准备了什么条件来交换?”
“她的要求,只有一个。”
楠神缓缓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将那截剪得极短的指甲,直直指向时世。
“就是你。”
没有电力的生活,让人的作息变得规律。过去在排笛出现前,历还会和朋友视讯聊天,聊到蜜蜂鸟鸣啼的清晨。但最近,到了下午七点就会开始揉眼睛,八点过后便已躺上床,沉沉睡去。
时世轻轻推开门,确认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枕边放着一本陌生的平装书,是莫里斯·卢布朗《亚森·罗苹对福尔摩斯》。应该是从罗斯班克书店拿来的吧。
她走近床边,拿起手电筒,微微照亮封面。封面的福尔摩斯,猎鹿帽微微歪斜,书页边缘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是泪水吗?应该不是因为感动落泪吧。失去了与朋友相处的日常,十四岁的她,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时世替历拉好肩上的毛毯,悄然走出房间。窗外,骤雨敲打着屋顶。她举起手电筒,照亮脚边的路,回到客厅。
她拉开佛坛的抽屉,取出一块绘有蓝白相间阿拉伯式花纹的布料。看起来像是粗制品,但触感厚实,既无破损,也没有污渍──除了那抹渗入布料的红褐色血迹。
十八年前。当时,津野杰的子弹击穿她的左眼。这块布,正是她当时为了止血,紧紧按在眼窝上的窗帘。而那个男人──曾被囚禁在组合屋内,后来因协助遗弃尸体而被判缓刑的大村宗儿,在得知时世即将离开警界时,将这块窗帘送给了她。
如果,当时没有抓住这块窗帘,把它扯下来呢?如果没有那个动作,后辈警员就不会赶到,那么此刻的自己,恐怕已经被水泥灌入铁桶中,沉入无人知晓的角落。
不,不对。时世,确实是扯下了窗帘。
但真正救了自己的人,另有其人──是住在斜对面公寓的那位青年。因为他发现异状并报警110,后辈警员才得以赶到现场。是他的勇气,拯救了时世的性命。
意识到这一点时,泪水已悄然滑落。“想成为能保护他人的人。”怀抱着这个信念,她参加了警察考试,但直到最后,她都没能真正做到自己理想中的工作。更可笑的是,她竟被贵美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因为被奉承几句,心情愉悦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错过了暴行的发生。可悲得无可救药。
“怎么了,妈妈?”
时世举起手电筒,照向走廊。历站在门口,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了眼。
“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历。”她压抑住翻涌而来的恶心感,缓缓开口。“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登上『排笛』。”
带上时世和她的女儿。这就是贵美子提出的条件。
──其实,我很想用强硬手段带你们走,但那是不行的。如果你向“山羊”透露自己是被强迫带来的,下一秒,这片绿色大地就会迎来一场枪林弹雨。
楠神话音刚落,突然跪倒在地。酒吧老板以为他要呕吐,慌忙想把装过杰克逊葡萄柚的塑胶袋递给他。
──我们的未来,就靠你了。拜托你。让我拯救人类吧。
我现在可是平民啊。
──不用担心。你只要把藏在脑中的东西,提供给我们就好。
……什么?
──那天,你凭借着惊人的观察力,看穿了贵美子的本性。现在,你只需要监视那个女人,将船上发生的一切铭记于心。然后,见证山羊向她屈服的瞬间。
当时世向历解释楠神所谓的钿女计划详细内容时,历听完说了声“原来如此”,随手搔了搔后颈。
“妈妈,你真的想上船吗?”
时世点了点头。
“我想再次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仍然是个能为他人豁出性命的人。”
历笑了。
“那就好啊。我也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时世伸手接过,轻轻擦拭眼角。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
“不过,我可不想白白送死。妈妈,一起来拯救人类吧。”
那是历还是婴儿时期,每晚都会闻到的,眼泪的气味。
3
玉米片的袋子,鼓胀得像个气球。
这里是尚比亚中部,与刚果民主共和国接壤的铜带省首府恩多拉。这座靠近矿场的城市,座落于海拔一千二百七十公尺的高地。
时世从冰箱拿出牛奶,从橱柜取出小碗。正准备用力撕开玉米片的袋子时──
咚,咚。恶魔,敲响了门。
历倒吸一口气,迅速将鼓胀的袋子藏进橱柜。如果被发现他们来自低海拔地区,单凭这点,就有可能被判定为不正当行为。时世对女儿比了个大拇指,随后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向玄关,打开门。
“你们已被选为区域9内,攻击可行性评估的样本。请跟我们到船上来。”
山羊微微晃动着巨大下颚,用带有非洲口音的英语说道。突出的角下,是一双黑色、湿润的眼眸,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鳞片。它披着轻薄的披风,双手戴着手套,握着一根如长矛般的武器。难怪就算不是总主教,也会将它与恶魔联想在一起。
时世叫上历,带着她走出暂住十天的房子。邻近的平房里,也陆续有人走了出来。在“山羊”的指引下,一行人朝着那艘压垮金属精炼厂的排笛走去。
在奈洛比国家统一党总部接受的事前训练中,她们得知区域9的六十四名样本中,只有时世、历,以及贵美子三人是内部安插的。
美国政府曾发动赫耳墨斯计划,企图将人类最顶尖的天才秘密混进样本中,以此试图影响山羊的决策。但这场策略最终被识破,区域6和区域7遭到攻击。由此可推测山羊们已经察觉“人类已经看穿了它们的降落规则”。然而,后续区域的降落地点却并未更动。这意味着,做为实际执行部队的山羊,并没有修改规则的权限。因此,为了防止进一步的操作,它们对样本的监控势必更加严格。必须将安插人员减低到最低限度,这也是肯亚政府紧急安全保障小组的方针。
在这根最长的圆柱体末端,也就是排笛最低音吹口的位置,有艘船的入口。
“请让我看看那个。”
在缓缓上升的斜坡中途,一名看似守卫的山羊伸手指向历的腰侧。历将手伸进羽绒外套的口袋,拿出的是卢布朗的《奇岩城》。山羊快速翻动几页,随即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失礼了”,然后将书还给她。
山羊们像机场安检人员一样,逐一检查样本的随身物品。身穿碎花长裙的东加族女子被要求摘下疣猪獠牙制成的耳环,而那名编着褐色辫子,发间夹杂着洋红色接发的男子,则拼命向守卫解释他的随身音乐播放器“没有”通讯功能。这一切与奈洛比的事前讲习中所提到的情况如出一辙。因为美国的赫耳墨斯计划曾经短暂成功,六十四名样本一度获得释放,许多关于攻击可行性判定的资讯,也随之曝光。
“各位将在这艘船上度过三十二天,期间将接受各种智力测试。在测试结束之前,我们将确保各位的安全。”
一名看似船上负责人的山羊,用谨慎的语气,对聚集在宽敞大厅内的六十四名样本如此宣布。就在这时,时世微微感觉到身体变重,大概是因为排笛正在上升至平流层的缘故。
“如果遇到不便或有任何疑问,请随时向我们询问。”
山羊确实表现得十分绅士。
每位样本都被分配到约二十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门内侧设有门闩,确保基本的隐私。每天供应三餐,皆根据各地区的饮食习惯进行调配。当时世因为找不到厕所而感到困惑时,负责照料的山羊立刻赶来,语气柔和地问着“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这艘排笛,甚至比约翰尼斯堡大多数饭店的服务还要周到。
带着既感到意外,又反而觉得可怕的莫名情绪,躺在床上。
还剩三十二天。
智力测试的方式五花八门。有些像日本私立小学的入学考试,要求受试者观看图形或符号,并回答问题。也有些则完全无法理解其逻辑:比如端着装满水的大容器,沿着细线行走,或是无止境地聆听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
第四天的夜晚。吃完浸泡在猪肉炖汤里的玉米糊,正准备拿着托盘走出房间归还时,她看见了走廊尽头,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
时世的脚步,不自觉停住了。胃部沉重得像是吞下一口苦涩的药。那个夺走十一条性命,摧毁无数人生的“家人”首领。她是时世再也不想说话、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到的人物。但是现在有一件非问不可的事。
时世走近老妇人。
“……是津野贵美子女士吧。”
老妇人依旧低垂着头,只是缓缓地转动脸庞,朝时世望来。
“啊,是你啊……真怀念呢。”
楠神虽然夸口说年龄不是问题,但眼前的贵美子,却比时世想像中更加衰老。她的身形比从前缩小了一倍,声音也变得完全沙哑。曾经的贵美子,即便是最细微的举动,都能感受到如利刃般的敌意。但现在的她,却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诡异得令人发寒。
“为什么要叫我们来?”
贵美子似乎想伸手指向时世,但手腕颤抖不止,迟迟无法对准。时世忽然想起,两年前,她因脑中风,手部留下了永久性的麻痹。
“这还用问吗?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是生还是死,都得一起走到底。”
像是放弃了什么,贵美子重重地垂下手,松弛的喉咙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哑的“咳”。
就在这时,时世余光瞥见走廊转角处有一名山羊朝这边缓步走来。时世迅速移开视线,别过头去。不能让他们察觉两人的关系。贵美子也随即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放心吧。我会遵守约定的。你仔细看着就好。”
低语的瞬间,时世仿佛瞥见,贵美子微微低着头,轻轻笑了。
还剩二十八天。
记忆,会说谎。
当警察时,时世无数次体会到这点。年轻的扒手其实已过五十岁,娇小的入室抢劫犯实际上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而那辆红色休旅车根本是蓝色小型车。目击者的记忆,总是不可靠。要举个更贴身的例子,十八年前,时世被土制手枪射出的第二发子弹打中失去左眼。但当时被关在现场仓库里的大村宗儿却证称,击中警察脸部的是第一发子弹。
想要正确记住一件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仔细观察。时世一边应付每日的测试,一边不断观察、记录,分析这艘船内的情况。
排笛被划分为三个区域。进行智力测量的测量区、六十四名样本起居的生活区,以及山羊们居住的禁止进入区。
其中最大的是禁止进入区,大约占据了整艘船的七成。当然,没有人能进入那里,但从通道望过去,在某个类似大厅的地方,整齐排列着伯莱塔 92紧凑型的仿制品──更准确来说,是山羊以此为基础,复制出的仿制品的仿制品。山羊的攻击规则是,一旦某个区域被判定为可攻击,将会使用该区域最普遍的武器进行攻击。因此,肯亚政府事先就预测到,在区域9最可能被使用的就是自动手枪。
如果强行闯入禁止进入区抢夺伯莱塔,是否就能发动奇袭,击败山羊?这样的想法曾经闪过时世的脑海,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不过是异想天开的空想。因为“生活区”与“禁止进入区”之间的通道,设有一间宛如关卡的守卫室,里面总有山羊在严密监视着。
虽然山羊们乍看之下长得很像,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体型、五官、动作习惯各有不同。他们各司其职,担任不同的角色:有在测量区监督测试的“考官”、在生活区照顾样本的“服务人员”、手持长矛般棒子监视样本的“警卫”,以及向他们下达指示的“指挥官”。在登船时检查行李的,是警卫。在宽敞房间内演讲的,是指挥官。考官大约三十个,服务人员与警卫各约二十个,而指挥官只有一个。它待在通道守卫室内,监视着两个区域,时不时召唤其他山羊,下达指示。
第十一天早晨。时世刚打算出门看看历的状况,门前就站着一名警卫。它倚靠着走廊的墙,还睡到打呼。而那根几乎从不离身的长棒,此刻就滚落在时世脚边。
根据奈洛比的事前讲习,警卫所持的这根武器,前端表面温度超过两千度。轻轻一戳,就能像切起司一样在人体上开个洞。但就算抢走这根棒子,能否反击山羊也是个问号。因为他们的鳞片拥有极高的耐热性,就算用力刮也无法留下一道擦伤。
为了不让脚底被烫穿,时世刻意跨大步伐走出房间。就在此时,警卫猛然睁开眼睛。它抓起长棒,挺起背脊,抚平披风上的皱褶,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时世,喉咙发出“嘎”的一声。
“水田时世女士。”它一边重新戴上手套,一边开口道:“我有个问题要问您,您的记忆力如何?”
“我擅长记人脸。因为当过警察的关系。”话刚说完,时世瞥见警卫的眼球开始抽动,她立刻补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别担心。”
它似乎终于放下心来。警卫连续两次说了“谢谢您”,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事,便以僵硬的步伐,离开了走廊。
山羊与人类,说到底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时世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度过了这一天。
还剩二十一天。
时世和历,与那名冒冒失失的警卫熟络了起来。
他被指挥官称作“嗜睡症”埃博索。每次在走廊碰见,时世和历总会与埃博索聊上几句。埃博索有两个孩子,是为了养家才自愿参加任务。当时世问他“为什么上班时间打瞌睡”,埃博索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在边睡边工作”这种孩子气的答案。有一次他罕见地严肃说着“你们太高估我们了,我们可不是神”。时世便告诉他“我们只是单纯称你们为山羊而已。”听完这话,埃博索用棒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仿佛金属丝被弹响的颤音。
“说他们是绅士确实太夸张了。顶多算是个憨厚的乡巴佬吧。”
吃午餐时,历一边咀嚼,一边这样评价埃博索。
为了家人而工作,偶尔犯点小错、闹些误会,但仍能在生活中找到些许乐趣。这样看来,山羊与人类,真的没什么不同。
这对时世她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毕竟,过去贵美子所利用的,也正是这类普通人。如果山羊真的能够进行类似人类的沟通,那么,贵美子就有极大的可能将他们“笼络”。钿女计划或许真的有成功的希望。
“啊──好想吃玉米片。”历嘟囔着,一边将浸泡在清汤里的玉米糊塞进嘴里,一边站起身,准备收拾托盘。她右手拿着托盘,左手打开房门。
打开门时,贵美子在那里。她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最近,时世经常看见贵美子和那名时常推着她轮椅的服务人员“气球”夏莫索聊得热络。但现在,她却难得地独自一人。该不会是让夏莫索去帮她拿东西了?
时世也站起来,视线朝走廊两侧扫去。没有山羊在附近。
时世压低声音,开口道:“津野小姐,您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吧?”
“先等着吧。”
贵美子连头都没抬,语气懒洋洋地回道。
还剩十四天。
完成黏土智力测试的贵美子,被考官推着轮椅,从测量区出来。趁着“气球”夏莫索还没来接她,时世快步朝她奔去。
“只剩六天了。您究竟在做什么?”
“不是早就叫你等着吗?这么快就忘了?”贵美子皱起脸,露出一副被苍蝇纠缠般的不耐表情,接着她缓缓抬起厚重的眼皮,冷笑了一声。“啊,对了。被杰开枪打中,脑袋都坏掉了呢。”
时世猛然伸手,狠狠掐住贵美子的喉咙。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
──杀人凶手!话到嘴边,却在那一刻,被人从侧边按住手臂。
“不行,妈妈。”
是历。她用力将时世往后推了两步,然后弯下腰,与贵美子四目相对。贵美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婆婆。我们可以相信您吧?”
“那当然。该做的事,我自然会做。我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了。”
贵美子依旧没有动作。
还剩五天。
又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早晨。
再过十五个小时,攻击可行性判定的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几乎可以肯定我们不会通过这场“考试”。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即将再度失去一群人类。
“最后要一起在一起喔。”
等待积木测试轮到自己时,历轻声低语。时世想要安慰她不要放弃,但也清楚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毫无意义。
晚上八点半过后。时世朝刚从厕所出来的贵美子走去。她对“气球”夏莫索简单说了句“我来推就好”,然后推着轮椅往贵美子的房间走去。进房。关门。上锁。
“快要结束了呢。不管是我,还是你。”
贵美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连一声应答都没有。
“就连迟钝如我,最后也终于明白你的计谋了。”
贵美子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轻哼了一声。
“当楠神先生向你提出钿女计划时,你假装答应,让他把我们带到这里。但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任何事。你欺骗了楠神,欺骗了所有拼命想活下去的人,你要在这里冷眼见证非洲南部四亿人的死亡。这可真是太符合你的作风了。将人命视为棋子的恶魔行径。”
贵美子一动也不动。
“把我牵扯进来,是为了报复吧?你憎恨那个拆散『家人』的我。所以把我和历拉上这艘船,让我们成为你的共犯。你想从我这个相信正义、以警察身份闯进你家的人身上,夺走我唯一的依靠──那份正直。”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利用弱点,煽动罪恶感,蚕食人心。越是正义感强烈的人,越是相信自己善良的人,就越容易被罪恶感击垮。想要相信自己能为他人豁出性命──怀抱着这种天真的妄想登上这艘船的时世,正是这个女人最完美的猎物。
贵美子伸出枯枝般的手,缓缓遮住自己的脸。时世正以为她要假装哭泣时。“噗!”她轻轻地吐了口水,手指微微颤抖,喃喃低语了一句“啊……”然后抬头望向天花板。她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接着,她捧着肚子,发出尖锐的笑声。
“是不是因为无能为力的自己太过虚无,而彻底崩溃了呢?”她那干裂的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活该。”
*
晚上十一点。距离安全保障的三十二天结束,还剩最后一个小时。
“妈妈,差不多时候了。”
如约定般,历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门微微晃动。没上锁。
“我可以进来吗?”
一片寂静。
“我进来啰──”
推开门。倒抽了一口气。喉咙发出干涩的声音,双腿突然无力。
时世躺在床上。不是憔悴,也不是赌气睡着。
她的头颅像从二楼摔下的婴儿般,粉碎裂开。时世死了。
4
指挥官对“嗜睡症”埃博索投以严厉的斥责。山羊的嗓音如水牛般高亢而急促。他们的母语我是第一次听到,但仍能猜出他是在怒斥:“你搞什么鬼?”
房间里,除了指挥官和埃博索,还聚集了约十名警卫与服务人员。他们正在检视尸体、地板上的血迹,还有疑似凶器的沾血门闩。随着指挥官简短的一声令下,所有人便陆续离开房间。
历独自留在母亲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在哪里走错了?脑中一片混乱,已无法理清思绪。
她看了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够了,赶快结束吧。她双手抱头瘫坐在地,这时──
“等等。”一道低沉嘶哑,却气势十足的声音响起。
她透过半掩的门缝看向走廊。坐在轮椅上的贵美子开口,叫住了指挥官。
“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她用日语继续说道。指挥官微微歪头,像是在回忆什么,随后回答:“我不懂负责的意思。负责是什么?”
“别装傻。你们说过,让我们在这里生活三十二天,然后决定是否攻击这片土地,对吧?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在三十二天结束前就死了。如果你们还是要照常发动攻击,那根本说不通吧?”
山羊们互相对视。指挥官一瞬间似乎被贵美子的气势压制住了,但很快便恢复镇定,坚定地回答:“在智力测量期间,有样本死亡的情况并非首次。区域4也曾有人执意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在两次警告后,他们先行丧命。但即便如此,当时我们也未曾更改期限。”
“那是因为那些笨蛋自己违反规则吧。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反抗过你们?不管是搭积木还是玩黏土,她都一丝不苟地照你们的指示做。和之前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指挥官无法反驳。
“好好想清楚,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当然是,杀害水田时世女士的凶手吧。”
“那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不是有那个瘦子一直在看着吗?”
一只麻痹的手缓缓抬起,泛黄的指尖直指“嗜睡症”埃博索。
“本该如此。但据他所说,晚上九点前,时世女士回到房间后,唯一进出过的,只有她的女儿历小姐。”
山羊们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历。地板仿佛在晃动,她的胃翻腾起来,中午吃下的玉米糊像是要从喉咙溢出。
“你的意思是,说那位小姐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不。我认为,凶手是趁着埃博索打盹时潜入房间,将时世女士活活打死。”
“也就是说,这个没用的傻大个搞砸了,那女人才会被杀,对吧?”
山羊们的视线转向“嗜睡症”埃博索。他的肩膀微微抽动,仿佛感觉呼吸困难。
“既然如此,就不能照计划发动攻击了吧。你们打算怎么负责?给我个交代。”
埃博索刚要开口,却被指挥官打断。
“没办法了。我们会再从地面带上一个人来。让那个人从明天开始生活三十二天,进行智力测量。”
“那这段时间,我们呢?”
“你们继续待在这里生活。”
“混帐东西!”
埃博索猛地颤抖了一下。
“我是问你们怎么负责!一群大人只是说句『抱歉,请再忍耐三十二天』,就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你们居然靠着这种态度活到现在,真是奇迹啊。”
“那么──”指挥官语气变得强硬。“你认为该怎么办?”
“那是你们该去思考的问题。自己好好商量,决定了再来告诉我。明白了吗?”
贵美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滚开,然后让“气球”夏莫索推着轮椅,转身回房。
第三十三天。
排笛在经过一个月后,再次降落在恩多拉的金属精炼厂。警卫抓了一名穆斯林少年后,船体再次升空返回平流层。
下午五点过后。“嗜睡症”埃博索来到贵美子的房间,双膝跪地,双手按地,额头紧贴地面。
“十分抱歉。”
他大概查过贵美子来自日本,特地学了这种谢罪方式吧。但贵美子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道:“真是个蠢货。”
“我真的十分抱歉。”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我不是说过,光道歉解决不了问题吗?”
“真的非常对不起。”
“就是这个!”
埃博索的头猛地一颤,角微微颤抖。
“我说的就是这种光靠嘴巴敷衍了事的烂态度。你听不懂吗?”贵美子转过头,看向身后。“你说是不是?”
一直百无聊赖地开开合合掌心的“气球”夏莫索,发出一声低沉的“嘎”。
“说实话就行。你也一肚子火吧?”
“不。我肚子没有东西在烧。”
“连我这个外人都气成这样了,身为自己人的你装作没事真的好吗?”
夏莫索微张着嘴愣了几秒,然后缓缓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嗜睡症”埃博索。
“我是这么想的。津野贵美子女士说得对。你应该好好反省。”
“不对。不像样。你真的生气了吗?”
“呃……对。”
“骗人。如果是我,自己人干出这种事,我早就动手了。”
夏莫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抬起了他那双巨大的手。
“听好了。不管你们是山羊还是恶魔,自己人闯祸的时候,就该啪地赏他一巴掌,然后说:『看在这一下的份上,请高抬贵手。』这才叫负责,才算是有个交代。”
“啊……”像是终于明白了,夏莫索点了点头,朝埃博索走去。他脱下手套,双手按地。埃博索不安地缩着肩膀。夏莫索低低地“嘎、嘎”地低鸣几声,然后像要向后推开地板似的,将头往前顶,角尖直直刺向埃博索的脸。
“对!就是这样!”
埃博索被狠狠顶飞,翻滚在地。左眼皮的鳞片被撕开,里面的血肉翻了出来。夏莫索的角上滴下混着脓的黄色液体。
“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好好反省一晚,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做,明天再来一次。”
埃博索长长吐了一口气。下巴微微垂下,嘴角似乎浮现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第三十六天。
“真是太小看人了。你以为用这种拙劣的表演,就能骗过我吗?”
贵美子一边拍打着轮椅的扶手,一边怒骂“气球”夏莫索。
“我没有小看人,也不是演戏。我真的在愤怒。”
“当然是演戏。以为用角轻轻戳一下,我就会安分下来?你这种敷衍的态度,我一眼就看穿了。要是只会这种小把戏,倒不如什么都别做,还来得干脆点。”
夏莫索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求帮助。但围观的十来个山羊只是默默旁观,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不行,这真是荒谬透顶──”情绪激动的贵美子猛地咳嗽起来。“咳、咳”。
趁这个空档,左眼已经瞎了的“嗜睡症”埃博索朝夏莫索打了个手势。他用长长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鼻梁。再重一点,再更用力点。连续四天被角顶刺,埃博索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粉红色的组织从伤口中翻了出来。
“津野贵美子女士说得对。我确实没有真正表现出愤怒。现在,我会真正表现出来。”
夏莫索招来站在走廊的服务人员,让他们按住埃博索的双臂。他后退五步,脱下手套,爪子深深嵌入地板。看到埃博索微微点头,他助跑冲刺,猛地撞向埃博索。右角刮过牙龈,左角笔直地刺入右眼。
“咯噢噢噢!”
埃博索痛苦地挥舞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夏莫索则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拔出嵌入眼窝的角。那颗被贯穿的眼球被挤出眼眶,连带着黄色脓液滚落在地。埃博索疯狂地在脸上乱摸,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叫什么叫!”
贵美子怒吼。埃博索的身体瞬间僵住,鲜血与液体沿着下巴滴落地面。
“就是因为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连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了,气球还有其他人才不得不替你擦屁股!先给人家道谢!这种事还需要人提醒吗!”
埃博索双手撑地,深深吐了口气,仿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
“真的非常感谢。”
他低声说道,对着完全没有人的方向。
第四十五天
历躲在房间里,埋首于《奇岩城》的空白处,笔尖飞速划过纸面。从醒来到日落,她从未停下过手中的笔。
山羊们正发生异变。自时世去世后,他们一步步落入贵美子的圈套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拯救人类。这种做法是否足以阻止对南部非洲的攻击,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她希望能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让某个人知道现在发生的事,让某个人知道她母亲的遭遇。怀着这样的念头,历不停地书写。
警卫“嗜睡症”埃博索如今已瘦骨嶙峋,宛如换了一个生物,身体衰弱,精神萎靡。几天前,他被禁止擅自行动,被关进生活区内一间闲置的房间里。几乎没有食物供应,无法排泄,若是入睡,便会被“气球”夏莫索剥去鳞片;若是吃了东西却吐出来,贵美子便会怒斥:“你以为你是谁啊?”
司令官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世死后,他们带来的穆斯林少年还有二十天就能完成智力测试。反正到了那一天,所有样本都会死。如果让贵美子折磨埃博索,能让她暂时安分一些,那就放任不管吧。司令官的态度显然是如此。
晚上八点过后,历吃下了当天的第一餐。她将托盘还给守在门口的服务人员,然后又重新握起笔。就在她翻到第一章的最后一页时,一声粗重的惨叫响彻走廊,紧接着,是山羊们急促的脚步声。心中的不安驱使她放下笔,快步走出房间。
“对不起!对不起!”
在贵美子隔壁的第二间房间。“气球”夏莫索声音颤抖地不断道歉。历探头望去,房间里,一名女子仰躺在地。她是登船时被没收耳饰的东加族女子。深红色的棉布缠绕在她的脖子上,挂在床栏上,勒得紧紧的。
“上吊自杀吗?”
司令官夺过警卫手中的棍棒,用尖端割断了棉布。女子的恋人,一名蓄着胡子的男人立刻开始为她进行心肺复苏。两分钟后,女子猛地吸入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真的、真的十分抱歉……”夏莫索的声音颤抖不已。他负责管理这区的样本,而如今有人试图自杀。想到“嗜睡症”埃博索因时世之死而遭受的折磨,这样的心理压力,恐怕已经让他无法保持理智了。
“你道什么歉?”
看着夏莫索狼狈的模样,贵美子冷哼一声,鼻腔发出轻蔑的声音。
“你松懈不过是因为『嗜睡症』罢了。每天被那个蠢货缠着,脑子迟钝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吧?”
她说着,抬手拍了拍关押埃博索的房间墙壁。
“是的,都是我的错。”
埃博索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语气模糊,像是发着高烧般,带着无力与浑噩。
“这就对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各自回岗吧。”
第五十七天。
“嗜睡症”埃博索死了。
早上七点过后。“气球”夏莫索前去房间察看,发现埃博索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他的角裂开,右眼凹陷,下颚错位,指甲被硬生生拔除,鳞片下的肋骨与胃部清晰可见。从臀部渗出的红色液体,看起来与人类的血液极为相似。两名警卫抱起尸体,匆忙将其运往禁止进入区。
如果楠神新平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欣喜若狂吧。人类终于打倒了山羊。
历本以为贵美子会借此机会再去威胁、恐吓某个人,然而她只是沉默地目送遗体被抬走。
一种诡异的静默笼罩四周。除了那名穆斯林少年之外,六十三名人类已经完成智力测试,如今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而测试方的情况似乎也相去不远,除了少数几个考官,绝大多数的山羊对于继续照料这些无所事事的样本,已经显得极为厌倦。
当天晚上,《奇岩城》上的笔记已进入第三章,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历起身去厕所时,无意间看到通往禁止进入区的通道上,警卫的棍棒整齐排列着。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避免脚被溶解,悄悄接近守卫室。透过窗户往内窥探,约有二十名警卫团团围住了指挥官。
警卫们发出尖锐的声音。应该是在指责指挥官未曾保护埃博索。埃博索所受的折磨早已超过界限,而相比之下,犯下相同错误的服务人员却连被追究的迹象都没有。他们无法再压抑怒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中一名警卫朝指挥官逼近,嘴里拉出一道黏稠的液体丝。
第五十九天。
“冷得受不了了。能不能把暖气再开大点?”
贵美子叫住警卫,声音沙哑得厉害,脸色看起来也很差。自从埃博索死后,她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这里没有那种设备。生活区的温度已经调整到符合人类的舒适范围。”
警卫冷冷地回应,语气中带着对贵美子的愤怒与不耐。
“真是难受啊。”
贵美子垂下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第六十二天。
“不行了。快要死了。随便什么都好,能给我点暖身的东西吗?”
贵美子瘫在指挥官房间门前,语气几近哀求。她的呼吸急促,放在轮椅脚踏板上的脚尖微微颤抖。
指挥官看了一眼推着轮椅的“气球”夏莫索,示意他去倒些热水。夏莫索转身进入禁止进入区,不久后抱着一个用于智力测试的容器回来。
“嗜睡症”埃博索死后的第五天。距离那名少年的智力测试结束,还剩三天。
历早已不抱期待。只希望有人能发现自己的记录,知道在区域9的攻击可行性判定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不断在《奇岩城》的空白处书写。
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日子即将更替。她阖上《奇岩城》,翻身躺在床上。
砰。
一声干脆的响声传来。
那是她在约翰尼斯堡无数次听过的声音,但在排笛号上,却是第一次。
历听着那声音,竟觉得异常怀念。
第六十三天。
指挥官说出的话,与发现时世尸体时一模一样。
山羊们聚集在生活区边缘的房间。历朝里看去,只见穆斯林少年倒在床边,左胸有个黑点般的痕迹。仔细一看他Polo衫上有个洞,淡蓝色的布料边缘微微焦黑。
“又有人被杀了?”
编着褐色辫子的男子问道。山羊们看向指挥官。指挥官回头看向男子,然后平静地宣告:“卡特勒荷先生死了。似乎是遭到杀害。”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即收敛起来。
少年的死令人难以承受。但就像时世死去时一样,这也意味着幸存者的存活时间又延长了些。历不禁松了口气,但──
“你们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刀刃般锐利的声音划破空气。聚集在走廊的人们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贵美子站在那里。
“又要从头来过。又要白白浪费三十二天?我甚至懒得骂了。到底是谁的错?”
她语气凌厉,步步逼近山羊们。与昨日的她判若两人。
“幸运的是,我们大致能确定凶手是谁。”
指挥官用日语回答。山羊们互相对望。
“请看看尸体。”指着少年的胸口。“卡特勒荷先生的伤口是由警卫武器刺穿的。”
根据在奈洛比的事前讲习,警卫持有的棒子前端温度超过两千度。指挥官的意思很明显,这根棍棒就是凶器。
“我认为,是某个警卫杀了卡特勒荷先生。”
警卫们发出“嘎、嘎”的叫声。其中一个角较小的山羊像在寻找逃生路线般环顾四周。感觉像是想起了“嗜睡症”埃博索的下场。
当指挥官用英语重复同样的话时,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辫子男反驳道。“昨天晚上,我听到『砰』的一声。那是枪声吧。”
历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不可能。”指挥官低声否认,随即俯身检查少年的遗体。他用右手四指撑开伤口,左手两指伸入其中。几秒后,他的指缝间夹着一颗金属制的子弹,缓缓抽出。
“我认为是某位样本藏有枪械。”警卫激动地嚷道。“那个样本开枪杀了卡特勒荷先生,目的是为了再次延长智力测试的时间。”
“我们不是杀害卡特勒荷先生的凶手。”另一名警卫也附和。“我们不应该受到惩罚。”
“不,这也很奇怪吧。”又是辫子男。“你们在我们登船时不是把武器都没收了吗?谁都没有枪啊。”
说得没错。
警卫们沉默了。如果样本真的持有武器,那就意味着是警卫的疏忽。贵美子叹了口气。
“那你们到底要怎么负──”
“还有一种可能。”
那个角比较小的警卫开口。贵美子的眉头皱紧。
“凶手潜入禁止进入区,偷走了我们为攻击区域9准备的手枪,用那把枪下手。”
警卫们再次骚动起来。指挥官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我认为监视禁止进入区的出入口,是指挥官的责任。因此,卡特勒荷先生被枪杀,不是警卫的失职,而是指挥官的过失。”
警卫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刺耳的“嘎、嘎”声。
“埃博索因为工作失误而死。他被刺了无数次,挨饿,失禁,最后死得不堪入目。那么,指挥官又该怎么死?”
“不对。”指挥官猛然挥起手。“这是陷阱。是你们趁我不注意拿走手枪,杀了卡特勒荷先生。该死的是你们。”
一名警卫用角刺进指挥官的腹部。指挥官嘶吼起来。三名服务人员合力试图拉开警卫。但另一名警卫扑向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角,踢向胸椎将他推倒。大概是用力过猛了,服务人员的角连同周围的鳞片一起翻起,露出粉红色的肉。惨叫声不断。
混战爆发了。警卫们猛刺指挥官的脸,剥掉鳞片,折断手指和手臂。试图阻止的服务人员和考官也无一幸免地被推倒,掐住气管,折断角。服务人员“圆木”卡达索慌忙想逃出房间,但被误以为是去取武器的警卫“泥巴”朱吉索抓住,脚踝被狠狠折断,动弹不得。看到这一幕的考官“明显”阿索伸手抓住朱吉索的头,挖出他的眼球,察觉到这点的警卫“肉球”扎埃索咬住阿索的喉咙。服务人员“滑轮”迪索捡起掉在地上的棒子假装成警卫想逃离混战,却被误以为他是警卫的服务人员“电池”阿古索打中下巴和腹部,整个人翻倒在地。看到这一幕的警卫“博爱”伊姆索用地上不知是谁的角刺了阿古索胸部三次。迪索看着自己的错误导致同伴满身是洞而发出惨叫,正当他伸手想碰触阿古索的尸体,被四名服务人员踩到内脏挤压而出。警卫们爆发积累的怒火,服务人员和考官为了保命四处逃窜、反击,互相残杀。
人类为了不被卷入这场屠杀,纷纷逃进附近的房间。历也跳过散落在地的脓状液体,慌忙爬进眼前的房间。
上了门闩回头一看,房里有四个女人。其中一人是少女,一个是贵美子。她们沉默地聆听着山羊们的鳞片相撞、骨头碎裂、肉体破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当山羊们的气息消失,远处回荡的低沉呻吟也停止时。
突然,一股失重感袭来,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仿佛整个世界正在下沉。排笛正缓缓下降。这种情况持续了约十分钟后。“咚”的一声,地板像直下型地震般震动。
确认摇晃停止后,她慢慢站起身来。与四人交换眼神后,伸手碰向门闩。
门的另一侧传来湿润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踩在湿滑的地板上。少女发出尖叫。
随即,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正当疑惑刚才是怎么回事时,门闩断裂,门撞上墙壁。少女再度尖叫。历也吓得跌坐在地。
山羊站在门前。身上的鳞片几乎掉光,露出松软的肉。关节处突出细长尖锐的骨头。
“非常抱歉。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这冷淡的语气听起来异常熟悉。是指挥官。
“我们将继续攻击可行性判定。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是──”
指挥官溶解了。他最后仅存的鳞片蒸发,血肉也随之溶解,露出骨头与内脏。然而,那些残骸也很快化为乌有,彻底消失无踪。
后面有个警卫。举着像土制手枪般的管状武器对着这边。历不禁闭上眼睛。十秒、二十秒──什么事都没发生。战战兢兢地睁开眼,警卫还在原地。仔细一看下半身不见了。他发出“嘎”的一声低鸣,然后身体前倾重重倒下,彻底不再动弹。
历等人留下年迈的贵美子,分头巡视排笛内部。历绕了一圈禁止进入区,但没发现任何还有气息的山羊。
其他房间里,人类也陆续走了出来。三人在混战中受伤,五人在坠落时撞伤,但所幸都没有生命危险。
六十三名幸存者沿着当初登船时的走廊逆行,朝出口迈进。随着空气中泥土的气息愈发浓烈,他们的脚步也逐渐加快。
他们冲下斜坡,黄昏中的精炼厂映入眼帘。低垂的云。生锈的管线。飞舞的昆虫。一切竟是如此美丽。虽然被排笛压垮的发电厂冒出火舌,但就连迎面吹来的烟雾都让人莫名觉得可爱。
远处传来声音。在精炼厂外围,距离排笛约两公里的地方,停着一排尚比亚空军的运输机。透过望远镜观察他们的军装男子们,发出了一阵惊喜的欢呼。
“没想到能活着回来。”
东加族的女子哽咽着,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
一阵拖曳般的沉重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贵美子正一步一步,独自走下斜坡。完成钿女计划的老妇人用手遮着夕阳,眯着眼环视四周,
“太好了。”
她伸出手,抚摸历的腰际,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一切都如我和你约定的一样。”
*
“活该。”
贵美子一边吃力地笑着,一边深深吸气调整呼吸,靠在轮椅的椅背上。“呼”地吐了口气。
“就像你说的,照这样下去我们再撑不久就会死。下面好几亿人也会跟着陪葬。”
第三十二天。距离非洲南部降下铅弹雨还剩三个小时。
“不过啊。还有一个方法能彻底教训那些山羊,并且拯救人类。这件事只有你和你女儿能做到。”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贵美子眼角都浮现泪水了。时世不明白这个女人在想什么。是在开玩笑,还是──
“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真的能拯救人类。”
“真的吗?那么首先要把演员找齐。把那女孩带来这里。”
时世愣在原地,她敲着鞋跟催促道“没时间了。”虽然不想牵连历,但当四亿条性命被摆在天秤上,她别无选择。
时世去找历,第一句话先强调“不要听贵美子的话”,两人才一起回去。
“放心吧。又不是要吃了你。听听老婆婆说几句话罢了。”
一看见紧张的历,贵美子就露出笑容。和昨天判若两人般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认为自己是对的人,会很强大;而认为自己错了的人,则会变得脆弱。所以要让人变弱,就是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我觉得这对山羊也一样。
但他们像学校老师一样死板,又像保险业务员一样墨守成规。我想了很久,但完全想不到他们有什么心虚的地方。所以我打算借你的东西来演一出戏。”
她微微前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世,眼神中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我们要让那些山羊看起来像是犯了错。”
“我没有什么能用来演戏的道具。”
“有啊。从十八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带着它。”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听楠神老头说。你从宗儿那里拿走了仓库的窗帘,对吧?就是你中枪的那间。”
确实时世在辞去警察工作时,从那个被关在组合屋里的男人──大村宗儿那里,拿走了一块带有阿拉伯花纹的窗帘。
“你想要那块布吗?我没带来这里。”
“啊哈哈,那当然。那么肮脏的窗帘,谁会特地带来啊?”
听了真令人生气。
“那是块很干净的窗帘。虽然沾了血。但你这种不懂生命重量的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那块布救了我的命。”
贵美子大声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奇怪吗?”
什么意思?
“好好想想吧。你拿着的那块布怎么可能是干净的呢?”
贵美子的话在脑中回响。时世觉得呼吸突然变得困难,心跳剧烈加速,冷汗直流,指尖颤抖。
那天,时世听到两声枪响。第一声伴随着玻璃碎裂声,第二声伴随着左眼传来的剧烈冲击。时世本能地扯下窗帘,按住眼眶,就这样失去意识。
后来当时世恢复记忆时,一直这样认为:第一发子弹击碎窗玻璃,第二发子弹穿透时世的左眼。但仔细回想这很诡异。
时世从宗儿那里拿到的窗帘,除了红褐色的污渍外,并没有其他破损或脏污。但如果第一发子弹打碎了窗户,这窗帘不可能完好无损。第一声枪响时,窗帘还好好挂在窗上。那么窗帘上应该会留下一个被子弹穿透的弹孔,但并没有这样的洞。
第一声枪响击碎的真是窗户吗?时世并没有亲眼看见窗户破裂。仓库里有映像管电视、水槽等玻璃制品。是听到其中某个碎裂的声音,就误以为是窗户破了吗?
但一开始从外面观察时,采光窗的窗帘完好无缺地挂着,磨砂玻璃上也没有任何异状。另一方面,住在斜对面公寓的拆除工青年听到枪声往组合屋看去,发现持着土制手枪的男子而报警。青年能看见杰的身影,就表示当时窗帘已经被扯下,磨砂玻璃也碎裂了。
后来读到的调查报告也记载着,在在窗户对面的灌木丛和仓库内各找到一颗子弹。如果当时窗户没有破裂,这就说不通了。
那为什么窗帘还是干净的?
是在时世扯下窗帘后,另一颗子弹才打碎了窗户。也就是说──
“杰开了三枪吗?”
第一发打中仓库内的玻璃制品,第二发命中时世的脸,在时世为了止血扯下窗帘后,第三发才打破窗玻璃。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窗帘上没有弹孔,却仍让那名青年能够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情况。
当时在现场的两人──警察时世和被监禁的宗儿的证词才会对不上。尽管两人都听到两声枪响,时世说是第二发打中左眼,宗儿却说第一发打中时世的脸。
如果杰开了三枪,这个矛盾也能解释得通。因为时世在第三发前就因失血昏迷,所以以为枪声只有两发。而宗儿因为多次遭受暴行而意识模糊,加上周围回荡着沥青开挖工程的声音,没注意到第一发枪声,误以为第二、 三发是第一、 二发。
但还有另一个疑点。根据调查报告,警方只在外面灌木丛和仓库地板上找到两颗子弹。鉴识不可能漏看子弹。如果杰开了三枪,第三颗子弹到哪里去了……
“就在那里。”
贵美子指向时世的眼罩。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
“这也是楠神老头告诉我的。听说那颗子弹镶进了你的前额叶,深到拔不出来,要是硬扯出来,连脑子都可能跟着飞出来呢。”
三减二等于一。
虽然难以置信,但没有其他可能。
“为什么没有人──”
告诉我?
不对。
记忆,会说谎。
时世看过调查报告。离开日本时,在机场也接受金属探测器的检查。这样的自己不可能不知道眼眶里埋着一颗子弹。
时世选择忘记。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子弹会挖进脑中。为了逃避这种与死亡如影随形的恐惧,时世把记忆封锁了。她接受伯父的邀请,前往离饴浦一万三千公里远的约翰尼斯堡,或许也是为此。
“我想用来演戏的就是那颗子弹。”
贵美子颤抖的手指缓缓指向时世的左眼。
“计划是这样。首先,先杀掉这六十四个人中的某一个。凶器是山羊们拿的那种像长矛的棍棒。因为他们自己不会受伤,所以毫不在意地把棒子放在走廊上,或是打瞌睡。只要用棍棒的尖端轻轻刺穿人的心脏,就能造成和子弹击穿的伤口一模一样的洞。接着,把你脑内的子弹埋进那个洞里。
我们登船时,所有像武器的东西都被没收了,不可能有枪。如果说有人开枪,就代表当时守卫疏忽了,或是犯人从山羊那边拿的。不管是哪种情况,因为他们的失误导致有个名额得重新测一遍,我们剩下的人也得跟着陪考,就会变成这样吧。”
贵美子得意地笑了。
“就像一开始说的。只要有一个破绽,剩下的局势就任我们摆布了。”
“不可能的。这根本是异想天开。”历插嘴道。“开枪会有声音,就算在尸体里找到子弹,但如果没有听见枪声,总会有人起疑的吧?”
贵美子若无其事地从轮椅站起来,单手扶着椅背。
“你说得对。我用这个破玩意儿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
“小姐,你爬过山吗?上山的时候零食袋会胀起来对吧。虽然我不懂什么科学原理,但听说空气到了高处会膨胀。”
想起从约翰尼斯堡带到恩多拉的玉米片袋子,因为气压的变化而鼓胀起来。
“这艘船飞得很高对吧。所以这轮椅的轮胎,也是一样的道理。加上听说空气加热后会更膨胀,所以在适当时机随便找个山羊要些热水,加热轮胎。这样一来──”
她用舌尖轻弹嘴唇,发出清脆的一声“砰”。
“轮胎就会彻底爆开,而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枪声一样。”
历无法反驳。
“我只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能不能把那颗藏在脑袋里的漂亮子弹借给我?这样我就能骗过那些山羊,把他们整得晕头转向。”
贵美子伸出手说“来”。
就像历说的,这听起来荒谬至极。一般人恐怕无法办到。但这个女人有才能。她擅长钻进人心的缝隙,利用微小的破绽,煽动罪恶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弱点。
“妈妈,住手。”历声音颤抖。“这个人只是说得冠冕堂皇而已。不能当真。”
时世隔着眼罩摸了摸左眼皮。
既然连医生都说无法取出,硬要挖出子弹的话会脑出血,自己大概会当场死亡。如果自己动手,在子弹取出前就断气那就糟了。要做的话,只能借助他人之手。
“我是没办法。”贵美子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即抬起头。“这轮椅当然只是装饰,但脑中风导致手指不灵活倒是真的。”
“我也不要!”历大叫。“我绝对不会动手!”
这就是贵美子的目的。
要时世选择,是抛弃全人类,还是让自己的女儿亲手杀了自己。
她接受楠神的提议、让时世和历被带来这里、直到第三十二天才有所行动,全都是为了这个。这个女人为了发泄一己之私,利用了一切。
──我们的未来就靠你了。
曾这样煽动时世的楠神,恐怕早已洞悉这场戏码。不,贵美子只是勾勒了大致轮廓,真正填补细节的多半是楠神。没有从区域6的幸存者那里得到的情报,像是排笛的结构和警卫武器的形状等资讯,是写不出这样的剧本的。
啊,对了。
──你只要把藏在脑袋里的东西提供给我们就好。
那个男人不是说过这种话吗。
“小姐的任务不只是取出子弹喔。”
贵美子一边说一边坐回轮椅。
“光是取出子弹还不够,如果只是这样,从眼窝挖出什么东西,马上就会被发现。为了不让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得用门闩的铁棒,把整颗头砸碎。还得准备一具看起来像被枪击的尸体。这个也拜托你了。”
历哭了。像溺水的人般,喘不过气地猛吸空气,又呛咳着吐出来
“抱歉啦。但如果小姐肯帮忙,全人类都会感谢你的。我也一定会打倒山羊们。我最讨厌不守约定的人了。”
四亿条人命,对贵美子来说,不过是折磨他人的工具罢了。这个女人是怪物。她不受道德、常识、法律,甚至人类那些无聊的规则所束缚。真正的恶魔。时世和历自不用说,人类和山羊,所有的一切,早已被她玩弄在掌心之中。
“对不起。”
时世背对贵美子,正面注视着历。历颤抖着嘴唇说“不要”。
“但是,拜托了。”
不管怎么做,自己都只剩几小时可活。那么她应该选择的路已经很清楚了。
“最后让我相信,相信自己是个能为他人豁出性命的人。”
5
相隔六十三天再次仰望那座排笛,比起曾经身处其中时,显得渺小了许多。
手持灭火器的军人们奔跑而来,朝四处燃烧的火焰喷洒灭火剂。紧随其后的救护小组,搬来担架和毛毯。人群之中,楠神的身影赫然在列
“你打败他们了吧?太棒了!你是英雄。拯救了人类!”
楠神紧紧抱住贵美子。贵美子撇了撇嘴,烦躁地扭动肩膀。
在一番歌颂人类胜利的喧嚣声之后,楠神仿佛才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历。
“这场胜利是你们母女带来的。真的,衷心感谢。”
他的嘴角挂着微笑,眉毛谦逊地向下压,做出一副温和而诚挚的模样。历拿出从禁止进入区偷来的伯莱塔手枪,装上弹匣拉动滑套。
“哎呀,真是危险的东西呢。”
瞄准头部扣下扳机。砰。楠神像跳舞般倒下。
军人们愤怒大喊。
将枪口转向贵美子。在老妇人想说些什么之前就朝她头部射入子弹。直到弹匣被射空之前,都持续扣着扳机。
仰倒在地的贵美子,头颅像是一块浸透鲜血的破布。
枪声仍在耳边回响。脚边的混凝土炸裂。
“举起手来。”
转身扫过四周,数不清的瞄准镜对准着历。
“等一下。”
她用英语回答,从羽绒外套口袋拿出《奇岩城》。
听说山羊是绅士。那么为了替同伴报仇,他们一定会回来。
历把书扔进火焰中,缓缓举起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