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起本土与小岛的高速船海鸥号一天会往返几次。
窦子与小君搭上的船是中午十二点过后的班次。虽然预定的航行时间仅约二十分钟,但天气晴朗,从窗户看出去的深蓝色海洋闪亮亮地反射着阳光。小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隔着窗户入迷地看着大海。
与小君同船的窦子则是坐在座位上无力地垂下头。
有两只海鸥通过小君的眼前,紧贴着水面飞向前方。才心想两只海鸥交会后分开了,结果又靠近彼此并肩飞行,简直就像一边嬉戏一边跳舞一样。
小君转头向窦子搭话。
「唉,日暮同学,你看外面。非常漂亮喔。」
窦子依旧无精打采,但她抬头回应「啊,好。」她的脸色非常糟糕,且蹙紧眉头。
看到窦子样子不对劲,小君飞奔到她身旁。
「你怎么了?」
窦子回答「啊,我好像有点晕船……」然后不禁闭上双眼。
看来窦子似乎是很容易晕船晕车的体质。船只出航后才经过大约十分钟而已。不,仔细回想的话,窦子在上船前就没什么精神,样子不太对劲。
「你还好吗?」小君担心地在窦子身旁坐下,将手贴在窦子背后轻轻搓揉。
窦子依旧一脸苍白地说「没关系,我有带水」,然后从包包里拿出喝到一半的瓶装水,稍微喝下一点。
但不管怎么看,她看起来都不像是有好转的样子。
窦子仍然一脸苍白。
「要躺一下吗?」小君将视线落到自己的脚上。是大腿枕。
窦子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飘移不定。但她似乎已经没有余力感到迷惘了。
「真的可以吗?」
窦子勉强吐出微弱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这么确认。
「嗯。」小君如此回应并连点了两次头,摊开双手空出大腿。
窦子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将头放到小君的大腿上。
窦子躺下来闭上双眼后,她的表情变得平静许多。
小君确认窦子的情况后,从连帽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因为他们约好在抵达小岛前联络一声。
「咦?没有讯号。」小君喃喃自语。
窦子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或许是身体不舒服而没办法做出反应也说不定,但至少看来没有恶化的样子。
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小君的目光。
阳光照耀着因为撞上船头而掀起的浪花,形成小小一道彩虹。但彩虹很快就消失无踪。然后新掀起的浪花再次创造出小小的彩虹。
小君露出看来很快乐似的笑容,入迷地看着水与阳光编织出来的表演秀。
船开始减速,响起通知抵达的广播声。小岛的码头正逼近眼前。
小君催促看来还不太舒服的窦子下船,她一边用手扶着窦子,同时来到甲板上。其他乘客只有大约五人而已。
船只在码头休息五分钟后,就会载着岛上的人回本土。码头深处有古老的砌石堤防。有几名看似乘客的人在那里排队等上船。堤防后方则是有看似教会的古老建筑物。
堤防边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正抱膝坐着。在小君注意到他的同时,那个人也站起身来,他一边往上跳好几次,同时在头顶上大动作地挥动双手。
那动作是在表现最大级的「欢迎来到我住的小岛」。
小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身影。
那个人正是「绿色男生」——影平路易。虽然他在这座小岛上出生长大,但目前就读于县内顶尖升学名校的县立高中,是三年级生。据说他每天早上都会搭海鸥号通学。
窦子似乎仍然觉得不舒服,她无法将背挺直,脚步也有些踉跄。
船只停泊在水泥建造的稳固码头上,乘客一一下船。小君与窦子是最后下船的。
从堤防飞奔过来的路易虽然气喘吁吁,仍用全身表现出开心之情。他满面笑容且脚步轻快,说话的速度也自然地变快起来。
「好开心,没想到你们真的愿意过来。」
小君有告诉路易,她们大约中午左右会到。因为路易告诉她们船只的抵达时间会受到天气影响,所以请她们事先联络一声。原本小君想说等船出发后再联络路易就行了,但她并不晓得原来在海上收不到讯号。
但路易还是等待着她们到来。
「我本来想在途中联络你的,但收不到讯号。」
路易看来毫不在意的样子,他面带微笑地点着头。
三人并肩而行,但窦子的步伐果然还是很不稳定。
「日暮同学,你不要紧吧?」小君伸手扶住窦子。
窦子虽然点了点头,仍叹了一口气表示「我可以先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吗?」然后停下脚步进行深呼吸。虽然窦子看来很难受,但小君对此也无能为力。
「那我们先过去。」小君这么说后,路易朝着堤防上的教会迈出步伐。
那是在明治时代建设的教会。是一栋木造的平房建筑,虽然朴素但结构稳固,以前位于村落当中,有台风来袭时甚至会被岛民当成避难场所。
现在村落里新建了新的教会,于是旧教会被移设到堤防,虽然它已经结束了职责,但仍然被视为历史性建筑物由小岛维持管理着。
路易推开双开门,邀请小君进入里面。
与朴实的外表截然不同,内部是西洋风的装饰,十分美丽。信徒席等设备已经被撤除,虽然里面空荡荡的,但有着拱门形状的天花板,有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设计。窗框也是上方设计成半圆形的拱门形状。玻璃虽然是无色透明,但倘若装了彩绘玻璃,想必会变得更加庄严吧。
天花板上吊着的烛台也是铜制品,让人感受到旧时代的风情。这在天主教教会是特别的烛台,被称为「圣体灯」,点燃的烛火不分日夜永不间断。烛光象征着基督永续的爱。但这间「旧教会」结束了它的任务,可说是教会灵魂的「圣体灯」与玛利亚像被移到新教会。换言之,「旧教会」在信仰层面上算是「空壳」。
话虽如此,但信徒们长久以来聚集的「旧教会」并非被抛弃。木制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反射着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虽然没有玛利亚像,但正面的祭坛有基督和玛利亚的画,散发出教会特有的庄严且静谧的氛围。
小君有些排斥在这里演奏乐器。但可以理解路易为何主张如果是这里,就算发出很大的声响也不会收到附近邻居的抱怨,确实如此。就算声音流泄出去,附近也没有像是住家的建筑。
三人在「白猫堂」碰面时,决定要举办作为乐团的第一回演奏会,但为了集合地点伤透脑筋。如果要租借位于市内的录音室,会有一笔可观的花费。价格会便宜一点的卡拉OK包厢三人一致认为太狭窄不考虑。但住在市内的小君家位于密集的住宅区,窦子住的宿舍更不可能纳入选项。就算校方允许,身为男生的路易也无法进入女子高中。
这时路易这么提议了。他说有个只要花来回大约一千六百日圆的乘船费,就能免费租借的大型建筑物。
那就是「旧教会」。
小君注意到堆积在教会角落的东西。是乐器,而且有形形色色的乐器。光是能看见的东西,就有脚踏式风琴、三台合成器跟电子琴,还有木吉他与电吉他。而且还有看起来只像是金属制破铜烂铁的东西。无论哪个都能从使用痕迹明显看出是中古扩音机类的东西。路易似乎把这里当成录音室使用。
小君看向路易,于是路易向她说明。
「虽然这里是没有人利用的教会,但因为是很重要的建筑物,所以被保存下来。」
路易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乐器。
「我是用打扫这里当条件,请管理员让我偷偷使用的。」
路易露出尴尬的笑容。
小君再次看向天花板的拱门,低喃一声「真棒」。她开始觉得在这个宁静的场所演奏音乐,绝对不会遭「天谴」,而是昔日应当回荡着圣歌的教会「找回了声音」。
小君这句话让路易双眼闪闪发亮。
「对吧?」
小君对路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啊,打扰了。」
窦子似乎总算好多了,她来到教会。
虽然脸色还是很差,但她挺直了背,表情也变得明亮起来。
窦子朝着祭坛划了个十字,吟诵「阿们」。
小君跟路易观察着窦子的样子。
窦子祈祷完毕后,仔细欣赏建筑物内部。她的表情立刻浮现出像在赞美般的笑容。
小君与窦子互相对视,然后彼此点了点头。
窦子几乎是空手而来。她并没有自己的乐器。虽然自家有钢琴,但她也不可能把钢琴搬到这里。
小君则是自己带了电吉他与迷你音箱前来。
就在路易从堆积如山的乐器中选出电子琴时,小君开口询问路易:
「那个像是金属棒的东西是乐器吗?」
路易拿起金属棒与连接在上面的绿色躯体。
「没错,你们想听听看吗?」
路易这么询问,于是窦子和小君一起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想听。
窦子与小君并肩坐在教会干净发亮的木地板上,路易在她们面前架设起乐器。
路易看来很熟练地将绿色躯体放在平台上,装上两根金属棒。路易的右手边是纵向伸长的棒子,然后路易的左手边则伸出与地板平行的横棒。真是奇妙的乐器。完全无法想像演奏方法。
路易将从躯体伸出的插头插入插座,便响起彷佛轻声低哼的声响。看来似乎是电子乐器。
路易站在那个神秘乐器前,然后将右手靠近棒子。
于是响起了电子声。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虫类的振翅声。而且是小型虫类。虽然这么比喻有点糟糕,但窦子觉得听起来像是「蚊子」的振翅声。
只见路易在棒子旁边摆动右手,振翅声便产生了变化。声音的高低会配合手的动作改变。然后路易同时用左手在水平横放的棒子上左右摆动,音量发生了变化。
路易暂时像这样将右手一下靠近一下移开,他改变手的形状来摸索音调。看来他似乎正在调音。
路易将视线望向小君与窦子,深呼吸一下。
他像指挥家般将背挺直,然后把手摆在空中,站在神秘乐器前伸出了手。他隔空摆动着右手与左手,开始演奏音乐。让人产生一种简直就像超能力者只是摆动双手,就让音乐从天上响起一般的错觉。那已经不是蚊子的振翅声,而是让人感受到崇高的声响。
窦子入迷地看着路易绿色的「颜色」,同时沉浸在奇特乐器演奏出的奇妙声响中。
过没多久,窦子察觉到路易演奏的音乐是〈圣母颂〉。
因为是在教会演奏,才选了圣歌吗?窦子原本这么心想,不过这是小君在旧书店演奏过的曲子。
缠绕着绿色的「颜色」,隔空轻轻摆动双手的路易的身影看起来十分优美。正当窦子看得出神时,传来了原本坐在身旁聆听着的小君动起来的声响。
一看之下,原来是小君从她带来的吉他袋里拿出电吉他,将插头连接到非常小巧可爱的迷你音箱上。
小君立刻抱好吉他,配合路易演奏起来。
路易演奏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小君似乎为了稳稳按住弦而分神,实在无法意识到节奏快慢的样子。
于是路易配合起小君的速度。
两人的演奏以平缓的速度同步了。
鲜明的蓝色与清澈的绿色感觉很舒适地摇晃着。
这过于优美的合奏让窦子露出陶醉的表情看着路易与小君。
因为窦子要求安可,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下午三点。
「来吃点心吧。」因为路易这么提议,三人决定去吃冰。
根据路易所说,这座小岛只有在JA(农协)的分所有间小小的福利社,冰淇淋等嗜好品只会有少量上架而已。所以不要太期待喔——路易如此补充。
路易表示虽然比不上乘船费,但冰淇淋由他请客,便去帮忙买冰。但回来的路易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他说福利社虽然有杯装冰淇淋,但只剩下三个,而且口味全部不一样。
因此路易这么提议:「要是我们互相礼让感觉会没完没了,要不要我来喊预备起,然后大家用手指自己喜欢的口味?」
的确,三人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能够斩钉截铁地用话语表明自己的好恶。窦子与小君都赞成路易的提议。
路易买回来的杯装冰淇淋口味分别是香草、香浓坚果、巧克力薄荷。
「预备~起!」路易这么起头后,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三人的选择漂亮地分散开来。
窦子选了香草口味,小君选了香浓坚果,然后路易则是指向巧克力薄荷。
「喔喔~」三人同时发出感叹的声音。虽然是微妙地有些客气的选择,但感觉那似乎也隐约表现出三人的个性。
三人来到外面,并肩坐在堤防上吃着冰淇淋。
一到傍晚,这里感觉就比本土凉爽许多。渡海之风与冰淇淋像是在帮忙冷却因为演奏的亢奋而发烫的身体。
窦子坐在正中央,她的左边是小君,然后右边是路易。虽然路易不太会让人感觉到「男生」的部分,但窦子还是有些紧张。在过着住宿生活的高中别说几乎没跟「男生」交谈过,就连「目击」到男生的情况都很少。更何况窦子就连暑假也不会返乡,总是在宿舍房间与圣堂这两个地方度过。
窦子侧目瞥了一眼,观察路易的样子。只见路易用木制小汤匙挖起巧克力薄荷冰淇淋,一口一口地送入嘴中。窦子发现路易是左撇子。演奏吉他时会用左手吗?掷球时会用左手吗?筷子也会用左手拿吗?这些想法闪过窦子的脑海,但她胆怯起来,不敢开口询问。
小君看起来也默默地专心在吃冰。窦子原本也想默默地继续吃冰,但她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她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
「……Super Ice cream……」
「什么?」小君看向窦子提出疑问。窦子正准备回答时,「乐团名?」路易似乎察觉到原由,这么说道。
窦子点了点头,瞄了一下路易与小君。他们的反应都很平淡。
这时路易帮忙解围了。
「嗯,这种轻松的感觉似乎不错。」
没有道理不跟着搭腔,窦子大力推荐。
「『Super』感觉很强这点也不错……」
这么一来,好像会变成由小君来做出判定,窦子看向小君,小君只是含着冰淇淋的汤匙,露出笑容而已。看起来也像是彷佛旁观者一般只是在观赏窦子与路易有些客气的对话。就算是那样,小君的笑容仍然十分惹人怜爱。
窦子重新看向两人的「颜色」。夹在绿色与蓝色的美丽「颜色」中间享用的香草冰淇淋,实在是无比美味。
然后三人又再次陷入沉默。
「……影平同学。」窦子这么呼唤。她想起国中时代会用姓氏加「同学」来称呼男生,但感觉有些难为情。
「什么事?」
「刚才那个乐器是……」
于是路易立刻回答:
「特雷门琴。」
这是窦子初次听闻的乐器名称。好想用手机搜寻详细——虽然她这么心想,但还是忍住等待路易的说明,但路易只顾着品尝巧克力薄荷冰淇淋。
「是哦~」窦子试着这么回覆,但又没有反应了。
她心想也许小君会跟着提出问题,但小君看起来也是吃冰吃得入迷。
窦子看向大海。
不知道叫什么的鸟一声不响地在水平线上滑翔。沉默还是一样持续着。
终于忍不住的窦子决定要坦白说出来。
她诚实地面对路易。
「抱歉,我不太习惯跟男生说话。」
于是路易在脸部前方挥了挥手。
「别这么说,不用勉强,顺其自然就好。」
「好。」虽然窦子这么回答,但她在内心吐嘈「是要怎样『顺其自然』啦?」
之后也持续着与沉默的战斗。
三人并肩而坐,从堤防看着大海。路易伸手一指,说道「啊,有贝壳。」窦子也接着回应「啊,是贝壳呢。」
三人一起窥探大海,异口同声地说「鱼」,然后稍微发出了笑声,但很快就平息下来了。
「这一带的海水很清澈对吧?」路易向窦子搭话。「嗯。」窦子这么回应,接着将话题抛给了小君,对她说道:「很清澈呢。」于是小君回了声「嗯。」
路易露出笑容说道:「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这样吗?」虽然窦子难以释怀,但为了脱离这种尴尬僵硬的状况,不管是什么事情她都打算尝试看看。
窦子突然在堤防上猛然站了起来,路易跟小君都惊讶地抬头仰望窦子。
「我……」话才说到一半,窦子便吞回了肚里。
倘若不在这里向前踏出一步,就无法改变这种尴尬的状态——窦子这么鼓励自己,发出有点大声的声音。
「我……可以叫你小君吗?」
不知不觉间染成红色的夕阳照亮窦子的脸。窦子心想幸好夕阳很刺眼,所以看不见小君的反应。但小君迟迟没有反应,让窦子快要感到不安起来。
「可以喔。」小君这么回答。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快乐,让窦子能够鼓起勇气踏向下一个阶段。
「还有,可以叫……路易吗……」
只见路易朝窦子露出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我好开心!」
小君站了起来,路易也跟着站起。三人并肩注视着夕阳。他们并没有看向彼此的脸。
虽然有点害羞,但这就是第一步。
「啊。」路易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发出震动声响的手机。
「船差不多要到了。」
下午六点的船是开往本土的最后一班。要是错过这班船,直到明天早上为止都没办法回到本土。
搭上船后,窦子感觉疲劳一下子涌现上来。果然是太过在意男生的存在了吗?但「路易」很温柔又很可爱……
窦子看向坐在隔壁座位的小君,她正从窗户看着外面。
窦子也看向外面。
夕阳西斜,阳光将海洋染成浅红色。
窦子将视线移到路易借给自己的电子琴上。虽说是中古品,但应该是路易才刚买的电子琴。收纳着电子琴的纸袋上有二手店的店名。
窦子表示自己住宿舍所以无法练习钢琴,于是路易将一直装在纸袋里的电子琴直接交给了窦子,表示「这借你用」。
只要接上耳机,就算是在宿舍的房间也能练习吧。
话虽如此,但距离下次的「合奏」并没有多少时间。
窦子看向坐在隔壁喝着可乐的小君。小君很快就注意到,她露出关心的表情询问「怎么了吗?」她是在担心窦子是否又晕船了吧。
窦子有些犹豫不决地开口了。
「我……我跟你说喔。其实啊……」
「嗯。」
窦子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自己会弹钢琴,是为了接近小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谎言。不,也不能断然说是谎言……
「什么事?」小君一脸担心地窥探着陷入沉默的窦子。
「其实我的钢琴并没有弹得很好。」
窦子害怕面对小君,不敢看她的脸。但又很在意她的反应,于是侧眼打探情况。
小君默默地看着窦子。
窦子连忙接着说道:
「可能会让你们失望……」
小君瞥了一眼吉他袋。
「我也是才刚开始练吉他没多久喔。因为哥哥把吉他留在家里,不知不觉就……」
窦子看向吉他袋。没有任何装饰,的确是很像「男生」会用的袋子。
「哇,原来你有哥哥啊。」
身为独生女的窦子很想要兄弟姊妹,而且她隐约地特别向往有哥哥。如果跟小君相似的话,会是有着什么「颜色」的哥哥呢?窦子觉得是运动员,她的脑海中浮现了排球选手的画面。
「嗯,不过他因为就业搬出家里了。」
小君的侧脸看起来有点悲伤,她是不是很黏哥哥的孩子呢?
「是哦~」窦子轻轻带过。两人都还很不熟悉关于彼此的事情,不该过度深入。
船稍微摇晃起来,放在旁边座位的电子琴差点倒下。窦子连忙按住纸袋,逃过一劫。她一边按住纸袋一边窥探里面,试着用手轻轻触摸。一想到是借来的东西,就不禁小心谨慎起来。
窦子一边用手摸着琴键,同时表明自己的决心。
「在下星期前我会先练习一些曲子。」
小君也点了点头,小声地回答:「我也一样。」
才相处仅仅一天,窦子对于小君的印象就有相当大的变化。就凭在学校看到的圣歌队的练习景象,还有在体育课或在走廊等地方看到小君的印象,窦子一直认为小君是个可靠又坚强的领袖型人物。不过,虽然只是今天一天的感觉,窦子觉得小君其实是个含蓄温柔又文静的人,对她的印象产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这对窦子而言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感觉那样更符合小君的「颜色」给人的印象。
「多练习的话,就能弹出各种曲子吗?变得像真正的乐团一样。」
虽然试着这么说,但窦子并不晓得「乐团」具体而言是怎样的东西。到目前为止她从未去观赏过音乐会,当然也不曾梦想过自己成为「乐团」一员这种事。
「哎,虽然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乐团是怎样的东西就是了。」
听到窦子这番话,小君婉转地点了点头,回了声「嗯」。小君的理解程度大概也只跟窦子差不多吧。
前半没有晕船的征兆,窦子以为自己能撑到最后,但她太天真了。根深蒂固的晕船晕车体质是没办法轻易克服的。窦子逐渐觉得不舒服起来。开始晕船后,即使想说再五分钟就抵达本土的港口了,也没办法好起来,晕船的感觉会彷佛从斜坡上跌落一样逐渐恶化。
「别客气。」小君察觉到窦子不舒服,又再次摊开双手,建议窦子躺在她的大腿上休息。窦子彷佛找到依靠一样,不客气地将头放到小君的大腿上,闭上了双眼。
「谢谢你。」窦子勉强挤出感谢的话语,于是小君用彷佛低语般的声音回答她:「不客气。」
从港口到学校宿舍需要转乘公车与路面电车,小君则是直接搭路面电车就可以回到家。
小君很担心下船后走起路来依旧摇摇晃晃的窦子的状态,虽然她很想送窦子到学校,但她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在学校周遭碰到朋友、老师或修女。
小君没有找任何学校的朋友商量,就交出了退学申请书。然后她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像是逃走似地离开了学校。
如果要找人「商量」,就必须述说理由才行。不过,要是说出真正的理由,说不定会伤害到那些朋友或学妹。小君没有自信能够在不伤害到任何人的情况下说明理由。
所以她抛下一切逃跑了。与其伤害人,小君选择成为「怪人」。
窦子一拐一拐地走向公车站,并且很宝贝似地将路易借她的电子琴抱在胸前。小君目送她离开,于是窦子暂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缓缓地朝小君一鞠躬。她的动作就宛如老人一般缓慢。
虽然觉得可怜,但那副模样看起来也有些滑稽。或许是窦子的特色也说不定——小君就这样目送着窦子,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
变成一个人后,小君低头看向下方。她的侧脸蒙上一层阴影。
因为一想到要回家,心情就郁闷起来。
路面电车没什么人。话虽如此,但座位都已经客满,没办法坐下。小君抓着吊环站在车上,这时传来了女性雀跃嬉闹的声音。
一看之下,是两个女高中生看来很开心似地互相笑闹着,两人都穿着制服。星期日还穿着制服,应该是因为刚结束社团比赛之类的,正要回家吧。
小君背对那两人,因为她们穿的是小君已经退学的虹女的制服。
小君打开自家的玄关大门后,就飘来高汤与酱油的香味。晚餐是炖肉吗?
小君的祖母紫乃喜欢下厨。准备餐点的时候她总是用鼻子哼歌,心花怒放。她也富有挑战精神,有时会突然挑战正统的西班牙海鲜饭。虽然偶尔也会失败,但整体来说相当擅长料理。
小君静悄悄地将吉他放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然后前往厨房。
紫乃用鼻子哼的歌伴随着料理的香气传来。如果是以前,应当会感到幸福才对,但现在心情果然还是很郁闷。小君深呼吸了一下挤出笑容,然后到厨房露面。
「我回来了。」
紫乃将菠菜放进锅子里,转过头来。
「欢迎回来。」
紫乃跟平常一样露出明朗的笑容,那对小君而言实在太过耀眼。
小君想起紫乃曾提到她要去看电影。像这种时候紫乃也不会约小君一起去,作永家的人们都很「独立」。最没办法「独立」的就是自己啊——小君经常有这种感觉。
「晚餐还要等一下。」
紫乃一边这么说,一边将烫熟的菠菜拿起来泡冷水。
「嗯。」
小君靠在厨房入口的柱子上,眺望着紫乃俐落的动作。小君非常偶尔才会帮忙做菜,因为大多情况下紫乃都不喜欢别人插手,她表示「两个人一起站在厨房会打乱步调」。
紫乃关掉疑似炖肉锅子的火,将蛋打进打蛋盆里搅拌起来。
「小君,你今天是参加圣歌队的练习吗?」
现任的圣歌队几乎不会参加主日礼拜。志愿参加的OG(女校友)们组成一支圣歌队,主要是由她们参加。现任圣歌队则是会在入学典礼或圣诞礼拜等特别的日子献诗。
在圣歌队最劳神费力的工作就是安排练习行程。只要提出某个计画,就会有异议四起,要平息事态相当耗时费力。安排行程主要是二年级的工作,小君当时成了负责安排行程的人,吃了不少苦头。升上三年级后原本以为解脱了,却被推举当上队长,变得比之前更加辛苦。
所以星期日很少会安排练习,因为选在星期日练习会引发队员们的强烈反弹。
星期日要练习的时候,必须像刚才在电车中看到的学生们一样穿制服外出才行。但小君今天完全是便服打扮。
「不是练习……是忙别的事……」
谎言得用更多谎言来圆谎。小君不想那样所以含糊带过,紫乃回了声「这样啊」,便将蟹肉棒等材料加入拌匀的蛋液里,迅速搅拌后用平底锅炒了起来。
「我去换衣服喔。」
「好~」
小君拿着吉他袋爬上二楼。
小君换上T恤与短裤回到厨房后,晚餐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紫乃已经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小君。
「好像有点失败呢。」紫乃用汤匙试吃了一口中华风滑蛋蟹肉。
「不会啊,很成功。」
紫乃几乎不会在下厨时先试吃,也不会计量调味料的用量。小君回想起母亲经常抱怨就是因为这样,紫乃煮的菜味道时好时坏。
「小君也快吃吧,要我帮你添吗?」
紫乃伸手打算帮忙,但小君自己装了很多到小盘子上。
芝麻油跟糖醋的诱人香气飘散出来。
但小君并没有要动筷子的样子。
「奶奶……」
「嗯?」紫乃停下吃饭的手。
「我跟你说……」
「什么事?」
紫乃明朗的笑容果然还是很耀眼。
小君原本下定决心要告诉紫乃自己已经退学的事情,因为小君无法再忍受继续对紫乃撒谎下去。
但看到紫乃的笑容,那样的决心一瞬间就融化殆尽。
「没什么事啦……」
小君这么说,挤出了笑容。
紫乃一脸担心地看着小君,但没多久后也浮现笑容。
两人暂时继续用餐,但紫乃忽然说了声「啊,对了。」然后把碗放到餐桌上。
「制服。」紫乃接着说道。
原本将筷子伸向炖菜的小君僵硬了起来。她的筷子停在空中,稍微颤抖着。
「就快要换夏季制服了对吧,得把春装拿去送洗呢。」
「嗯。」
小君松了一口气,夹起炖菜。
小君一直认为明明六月是梅雨季,天气较冷的日子会变多,却强制换穿夏季制服很不讲理。但把为了隐瞒自己退学的事情所穿的制服拿去送洗的行为更不讲理。
紫乃也伸手夹起炖菜,将蒟蒻放到小盘子上。
紫乃一边品尝着蒟蒻,同时发出感触良深的声音。
「想不到小君居然会跟奶奶穿上一样的制服呢。」
虽然已经听紫乃这么说过好几次了,但现在听起来像是不同的意思。小君陷入一种胸口被揪紧的感觉。
原本觉得好吃的小芋头也吃不出味道了。
在决定志愿学校的时候,从国中时的综合成绩评分与实力测验来看,紫乃以前就读的虹女成了候补选项之一。紫乃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小君原本计画也报考学力水准几乎一样的公立高中,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是紫乃母校的虹女。
假如那时选了公立高中,自己是否就不会退学了呢?
但退学的理由并不在于「学校」,而是小君自己的问题。
用完晚餐后,回到房间的小君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制服,看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