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0)
◎
「这个小白点,是恶性肿瘤。」
当医生如此说明时,我觉得好像在听跟自己无关的事。
因为除了些微的疲劳和头痛,我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是因为肿瘤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我做了一次不需要开刀的简单手术,手术很快就成功了。
什么嘛,原来这么轻松。我以为整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几年后,发现癌细胞转移了。
「我们来做化疗吧。」
医生的一句话,成了地狱的开始。
为了抑制癌细胞增生,我在自己身上注射猛药。
虽然停止了坏细胞的增生,也减缓了正常细胞的活动。
这样会怎么样呢?
首先是出现严重的恶心感和腹泻。
头发脱落。
让我在室内也戴起毛线帽。
渐渐地,我失眠了。
可能是因为失眠,头脑昏昏沉沉的。
记忆也开始混乱,这种状况似乎叫做化疗脑。
我连昨天或几天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
咦?我刚刚在想什么事?思绪无法集中,让人心情焦躁。
渐渐地,那种感觉也日益稀薄,我开始无法思考。整个人化为无。脑袋一片空白。
可是,我偶尔会突然感受到强烈的不安,每天一个人以泪洗面。
那很明显是忧郁症的症状。
为什么只有我得遭受这样的痛苦呢?
我诅咒了命运。
诅咒了自己。
然后开始觉得不如就这样去死算了。
只要拿毛巾围住脖子。
只要从屋顶跳下去。
只要割破手腕。
只要咬断舌头。
我几乎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死。
可是家人不容许我有那样的想法。
活下去。活下去。
我只能承受那样的愿望。
你能想像吗?
比起要自己死,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期盼竟然会如此痛苦。
原来如此。这就是──
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啊。
*
自从传告白影片给冬月之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收到冬月的回覆。
不仅如此,我已经整整一星期没有见到冬月了。不是因为害羞而不敢靠过去,也不是感到尴尬而避开,而是连遇都没遇到。
鸣海和早濑似乎也一样,我们频繁地联络彼此。
优子 【那天之后有人联络到小春吗?】
潮 【我联络不上。】
空野 【我也是。】
即使发讯息给冬月,她也没读。
理所当然地,电话也没接。
无论是发LINE还是打电话,都联络不上她。
她连大学也没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深不见底的不安袭向我。
冬月没有出席星期一的第一堂课。平常的那个露天座位上也没有任何人。
露天座位冷冷清清,就好像冬月小春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我独自坐在露天座位上,边看流动的云朵边喝着瓶装汽水。
甜甜的碳酸在舌尖上弹跳,流入喉咙。
在星期一的第一堂课结束后,我们俩总会在合作社的露天座位上打发时间。
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我在喝着略多加糖的奶茶的冬月旁边,享用还不到午餐时间的学生餐。两人闲话家常,冬月笑着。
我隐约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冬月,你到底在哪里?」
『我不是说过自动贩卖机就像俄罗斯轮盘吗?我喝不了碳酸饮料,要是喝到碳酸饮料,喉咙就像有火在烧一样。』
对了,她说过不喜欢喝碳酸饮料。
我一边回想那些事,一边望着流云。
蔚蓝的天空中只有一朵棉花糖般的云,缓缓地从右边飘向左边。远处传来鸟儿的叫声,穿过校园的女性愉快地说着话。
「唉,好想听到她的声音。」
我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这样的话。随后慢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耻感涌上心头。
为了逃避那种情绪,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LINE。
空野 【今天会来学校吗?】
昨天发送的讯息还没变成已读,是被无视了吗?还是被封锁了?负面的想像从脑中不断涌出,喉咙好像有东西哽住似的。呼吸很困难,心脏好痛,胸口整个纠在一起。
「这是什么感觉?是失恋吗?」
不过我觉得并非这么一回事。
我感觉冬月发生了更严重的状况,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我想见她。
我想见到她,然后亲眼确认。确定她没有消失。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重要的人突然消失了。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不知何时就突然消失,不见踪影。
彷佛有人对我说:「既然这个人对你如此重要,我就夺走他吧。」抢走了深藏在我心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惩罚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必我前世一定犯了很重的罪吧。」
如今的我只能归咎于前世或命运,那类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
感觉快要哭出来,我不禁垂下头。
「早啊。」
正当我凝视着柏油路上的蚂蚁时,听到了早濑的声音。
抬起头来,早濑正站在那里一脸灰暗。
「早濑,你还好吗?」
看到她的样子,我反而开始担心起来。不知道是她的妆没化好,还是黑眼圈太重,整张脸看起来宛如病厌厌的熊猫。
「感觉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会这么消沉。」
「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坚强吗?」
「像你这种积极主动的人,确实看起来很坚强。」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心灵很柔软。」
的确,早濑的站姿看起来就像缺少脊椎骨似的软趴趴。
「小春果然不见了呢。」
搞不好冬月之后会突然跳出来笑着说:「让你担心了吗?嘿嘿。」早濑也许抱着这种一丝丝的希望,我能理解那种想法。
「会不会是因为我传了奇怪的影片啊?」
「哪里奇怪?」
「就是拿别人的告白开玩笑。」
「喔,你是那个意思啊。」
早濑大概还不习惯身边的人突然不见吧。而我已经习惯周围的大人们来来去去,所以没有像早濑那样心情沉重。
不,那是骗人的。
更正。冬月不见了,我好难过。
「到底怎么了啊。」
即使这么问,也只能得到「谁知道呢」这样的回答。
「…………」
「…………」
对话接不下去。
「关于期中考啊……」我硬是挤出话题。「早濑,你能从学长、学姊那里拿到期中考的考古题吗?」
「大部分都能拿到啦。」
「给我拷贝一份吧。我请你吃合作社的点心。」
「好啊。」
照理来说她应该会吐槽这种交换条件太便宜了,然而早濑显然心不在焉。
她听不懂玩笑话,是因为脑子被「担心冬月」的念头塞满了吧。只见早濑盯着地面看着蚂蚁的队伍,一脸呆滞的模样。
就在这时──
「空野!」
是鸣海的声音。
鸣海边跑边挥舞着手。他的身材魁梧,看起来就像橄榄球选手,校园里的人们一见到鸣海就赶紧避开。要是撞上他,那不会是「碰撞」,而是接近「被辗过」。
鸣海将手撑在膝盖上喘着大气,「呼、呼、呼」地平复呼吸。
「怎么了?」
「你干嘛跑啊?」早濑提问。
「呼、呼,我是从月岛……冲过来的。」鸣海断断续续地透露他的状况。
看来他是从月岛站全速跑过来的样子,距离大概有一公里吧。我认为道路交通法最好限制他这种肌肉发达的人在人行道上奔跑。
正当我想开这个玩笑时──
鸣海说出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找到冬月了。」
听到鸣海这句话的瞬间,我和早濑对看了一眼。
「在哪里?」
「她住进一间可以从新富町走路到达的大医院。」
听到「医院」这个词,我不由得背脊一凉。
脑中浮现冬月的过去。
癌症,转移,住院。
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脑子里瞬间发热。
我想见她。那种情感占据了我的全身。
「谢谢你。我马上过去。」
「我也要去。」
早濑这么说,紧紧抓住我的衬衫袖子。
「鸣海,你呢?」
「抱歉……我有一堂不能缺席的必修课。」
「没关系,我们去就好!」
这么说着,我们已经跑了起来。
「知道地方在哪里吗!」
我回头朝着在身后呼喊的鸣海举起智慧型手机。
「没问题,我会看地图!谢了!」
「注意安全啊!」
我全速狂奔,直到自己喘不过气。喘不过气时就换成快步走,然后再次全速狂奔。侧腹痛了起来,嘴里有血腥味。肺部也在痛。不过那又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想比别人更快一步、更早一刻见到冬月。
*
从月岛站到新富町只有一站的距离,我犹豫是否要搭地铁,最后还是决定用跑的。比起走下楼梯等电车,跑步过去比较快。
我们刚奔跑没多久,穿着高跟鞋的早濑就说着:「你先走吧。」先行退出,剩下我一个人继续跑。
在佃大桥上,我看到了那家大医院。
大概是跑了两公里的路,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那座宛如要塞的医院由低层建筑与高层建筑构成,看起来非常豪华。
好厉害,还有空中花园。
不愧是都会区的综合医院。
当我踏进一楼,闻到的不是医院的气味,而是咖啡的香气,紧接着院内的奢华气氛让我感到惊讶不已。这里有散发刚才那阵香气的绿色咖啡连锁店、餐厅,甚至还有画廊,简直就像一间高级饭店。我感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高级到这种地步,甚至让我不禁想像服务台的人会不会也穿得像饭店服务人员。不过实际上那里还是一般医院的服务台。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一下……吗?」
「好、好的。请问是初诊吗?」
我气喘吁吁地问着,让服务台的柜台小姐有点吓到的样子。
「这家医院里,有个叫冬月……冬月小春的人吗?」
柜台小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疑惑。
「我们不方便提供个人资料……」
「拜托你。我最近联络不上她。」
我拼命地说着。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蠢,可是就是停不下来。我想知道。我希望她告诉我。我想见她。我想见冬月小春。
「……就算您这么说……」
一位看似柜台小姐上司的人物带着假惺惺的笑容走了过来。
一看就知道,那是应对可疑人物用的笑容。
「怎么了吗?」
「对不起,没事了。」
没事什么啊。不过我还是转身先离开服务台。
我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突兀。我当然明白。
就在这时──
地面变得摇摇晃晃。
我好像有点缺氧,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站不住的我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垂下了头。上次这么认真地跑步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叮咚」的电子音响起,院方广播了号码「一百零七号」。
我本来盘算着,如果一直坐在大厅里,也许会听到冬月的名字被叫到,看来这家医院并不会报名字,无论我垂着头坐在这里多久,应该都不会听到冬月的名字。
「到底跑去哪里了啦。」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LINE。
果然,昨天发送的讯息还是没有变成已读。
冬月、冬月、冬月。
脑海里充满了冬月的身影。
「空野同学!」
在我之后,早濑也来到医院大厅。
「你坐电车来的吗?」
「不,我招了计程车。」
早濑的表情很严肃,让我感受到她急着赶过来的心情。
「所以呢?小春在这里吗?」
「我在服务台问过了,他们不肯告诉我。」
「笨蛋,那不是废话吗!不过也是呢。这样啊。」
早濑露出一副彷佛下定了决心的表情。
「我们只能自己找了。我去隔壁的旧馆找,找到了就通知我。」
这么说着,早濑走向了旧馆。
在那之后,我就在医院内搜索冬月的踪影。这家医院是一栋十二层楼的建筑。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尽量不四处张望,而是装出一副「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间病房」的样子逐层搜寻。每当爬上新的楼层,便能闻到消毒水那种独特的气味,让我确认这里的确是一间医院。
最有可能的地方是眼科吧。我寻找有没有拿着白手杖的人,结果没有看到。
冬月、冬月、冬月。
脑海里一直充满着冬月的身影。
早濑还没有联络我。
到底在哪里啊!
我越来越焦急。
就在我来到小儿科的楼层,心想她应该不会在小儿科,正打算回头时──
「♪」
钢琴的声音响起。柔和的旋律填满医院的走廊,那熟悉的音色让我的心脏怦然加速,脑中浮现出冬月弹奏钢琴的侧脸。
那应该是所谓的儿童游戏室吧。墙壁贴着粉蓝色的壁纸,地板铺着黄色和绿色,看起来很柔软的拼接地垫。墙上的架子上陈列着许多玩具和图画书,大概有十个孩子在里头。还有三位女性,大概是他们的妈妈,正怜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在那个儿童游戏室里有一架直立式钢琴,琴键的一端靠着一根白手杖。
心脏猛跳一下。
冬月正在演奏钢琴。她用上全身流利地弹奏着,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这首曲子是什么来着?我记得是教会常常演奏的曲子。
「何~等恩友慈仁救主~♪」
清脆柔和的歌声传来。那是宛如专业歌手般充满穿透力的歌声,孩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听到冬月的声音,我感觉到一股安心感从脚尖涌到头顶,差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见到她了。终于见到她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她没有不见。没有消失真是太好了。
「何~等权利能将万事,来到耶稣座前求♪」
冬月似乎完全没察觉我的情绪,依旧用清澈的歌声悠然地唱着。
她未免唱得太好了吧。
「哈哈,哈哈。」我小声地笑了出来,视线变得模糊。双眼一热,泪水打湿了脸颊。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向早濑报告。
空野 【找到了。】
优子 【哪里?】
空野 【小儿科的儿童游戏室。】
优子 【她在做什么?】
空野 【在当带动唱大姊姊。】
之后早濑回了一个我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要表达什么感情的表情符号。
与早濑会合之后,我在小儿科的等候区等待冬月出来。
冬月的带动唱时间应该持续了十五分钟吧。「谢谢大姊姊~」孩子们大声喊道。然后冬月说着:「小朋友再见喽~」走了出来。
「走吧。」
我对早濑这么说。她则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我该说些什么呢?虽然只有一星期没见,感觉却像隔了数年之久。
心脏怦怦跳。糟糕。我该说些什么呢?
「冬月!」
我的声音让冬月抖了一下。
看到她的反应,我感到不对劲。
「抱歉,冬月。我是空野,就在你的后面。」
我知道呼唤眼睛看不见的冬月时,最好告知她说话者是谁。刚开始认识冬月时,我会报上名字,不过她后来逐渐能单凭声音认出我。
可是这次她没有察觉到是我。
不对劲的感觉逐渐转变成不安。
她没有用悠然的声音回答:「啊~空野同学。」
回过头的冬月露出害怕的表情。
好不安。一种彷佛全身的血液结成冰的感觉袭上心头,喉咙变得干涸。
为了掩饰那份不安,我随口开了个玩笑:
「找了你好久呢。大小姐,请问您有空吗?」
通常冬月会笑着配合我,用「请问您是哪位?」或者「您认错人了!」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回应我的无聊玩笑。然而冬月只是简单地回答:「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和声音,都有些奇怪。
儿童游戏室楼上有个空中花园,我和冬月与早濑两人一起前往那个花园。
早濑想要把手借给她,不过冬月拒绝了,坚持抓着扶手自己走。
这里明明是大楼的屋顶,却种着树木,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坛里的杜鹃花零星地开着红花。里头有个绿色的拱门,穿过拱门后可以看到长椅。
我让冬月坐在长椅上。冬月穿着蓬松的粉彩色睡衣。
虽然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却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才好。
到头来,我藏起满腔的爱慕之情,选择了「好久不见」这句话。
早濑坐到冬月的旁边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很担心你呢。」
「为什么联络不上你呢?」
可能是突然被早濑抓住手,冬月看起来全身紧绷。
有点奇怪。
紧接着,冬月以「那个」起头,说出一句令人绝望的话。
──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她这样说。
就像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她这样说了。
早濑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表情。她脱口而出「不会吧」,望向了我。
当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由自主地加强了语气。
「你是认真的?」
「噫!」冬月害怕地惊呼一声。
看不见表情的人对自己发出就像在威胁人的声音,会感到恐惧也很理所当然。
「抱歉。」
然后我再一次,像是对自己说似的,在嘴里说了声抱歉。
好不容易见面了。然而──
这是怎么回事?
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我闭上眼仰起头,头顶的太阳灿烂地照耀,照得我昏昏沉沉。与此同时胃酸涌上喉头。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又重新这么问了一次。
我把这句话当成最后通牒。如果是开玩笑,就此打住吧。我求求你就此打住。
「开玩笑是什么意思?」
不是开玩笑。
「那个,说真的,你到底是谁啊?我要叫人喽?」
她不是在开玩笑。
当那个事实暴露在眼前时,坐在旁边的早濑已经满脸泪水。
「这样啊。」
我不自觉地这么说。
接受这种状况之后,反而让人镇定下来。
「初次见面你好,我叫做空野驱。这位是早濑──」
*
与冬月交谈之后,我决定回到宿舍一趟。
离开医院时已是傍晚时分,佃大桥下的隅田川染成了橘色。尽管天色未暗,桥上的路灯却已经亮了起来。我的脸上一定挂着愁眉苦脸的表情吧,有只别人遛的贵宾犬还朝这边猛吠一番。
一筹莫展的我捡起地上的小石头,从桥上抛入河中。
「我也来。」泪眼汪汪的早濑也捡起小石头跟着扔了出去。
我配合着早濑,再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水中。水面荡起涟漪,发出「扑通」的声音,不过激起的涟漪太小了。我的心中是如此波涛汹涌,眼前的水面却一片平静。无论我投出多少小石头,水面都保持平静无波。冬月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这种一派平和的景象让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不想制造任何波澜。』
我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执着于这件事。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啊啊啊!」早濑也边扔石头边跟着一起喊。
这次换成另一个人遛的吉娃娃对我们狂吠。
「你们没事吧?」带着吉娃娃的中年男子出声询问。
那句「没事吧」并非出于关心,比较像在确认我们是不是会造成危害。事实上他手上就握着智慧型手机,一副随时准备报警的样子。
我们逃跑了。
早濑还直接跟着我回到宿舍房间。
与其说她跟着我,更正确的说法是一路恍惚地走回来,回过神才发现早濑也在宿舍前。
我打开门,一股浓郁的大蒜味扑鼻而来,鸣海正好在煎饺子。「回来啦。你们也要吃吗?」看到鸣海那种悠悠哉哉的样子,我差点就要哭出来。而早濑则是以很重的鼻音生气地说:「臭死了!」
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摆了五十颗煎饺。
「那么,我们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鸣海夹起饺子蘸了点醋酱油,拌着米饭一起塞进嘴里。
「经及日塔喝公耶──」
「东西吞下去再说话啦。」
「为什么这家伙可以这么悠哉啊?」
早濑按着眉心。她直接把鸣海叫成「这家伙」了。鸣海咕嘟一声咽下食物。
「把状况整理一下之后,事情就是这样吧?」
星期日校庆结束后,我和冬月接吻了。
「然后,星期一那天,你没有跟冬月见到面吧?」
「对。她也没有出现在课堂上。」我点头回答。
「然后星期一晚上在那家文字烧餐厅,我传了告白影片给她。」早濑抱胸说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一直见不到她,也联系不上她。等到好不容易再见时,她却表现得像是失去记忆一般。
「在那之后,即使我说我们是朋友,她也始终否认。」
「冬月没有带智慧型手机吗?看一下LINE的讯息纪录不就知道了?」
早濑开口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叫她拿智慧型手机给我看。结果──」
说到这里,早濑变得欲言又止。鸣海问:「怎么了?」
「她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啊,整个碎掉了。」
我补充道,早濑接着点头附和。
「那块萤幕碎得像蜘蛛网。她还说『还是可以打电话喔!但是不太能操作萤幕』那种完全不是重点,很有小春风格的话。」
鸣海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说:「感觉就像冬月会说的话。」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坐在一旁的早濑抬起屁股如此大喊。
「我知道状况很不妙啦。可是没必要连我们都那么沮丧吧?」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小春才能那么说。」
早濑哽咽了一声。
「感觉小春好可怜喔。」
「啊~啊~啊~不要哭啦。」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哭。被冬月用天真无邪的表情询问:「你是谁?」确实让人很受伤。
彷佛过去的一切都被重置了。
当时明明那么开心,笑得那么开怀,内心那么雀跃。
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说出:「这样啊,那段过去全都消失了啊。」就此认命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于什么原因,让冬月变成了那种模样?
她身患重病、失去视力,仍然努力考上大学,却又得面对更艰难的考验……如果真的有个这么做的神,那么未免太残酷了。
「好了、好了,即使哭也没用。我们应该一起想个办法来解决吧?」
「想什么办法?」
「就是想想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说是什么办法啦!」
早濑歇斯底里地大喊。
「…………」
「…………」
「…………」
众人陷入沉默。走廊上回荡着附近男生们的粗野笑声。
鸣海慢慢站起身说:「总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然后他开始挑选放在冰箱里的常备菜。
「空野、早濑,你们要喝味噌汤吗?」
「你是我老妈喔?」我一如往常地吐槽。
「白饭也还有,可以再来一碗喔。」
「就说了,你是我老妈喔?」
早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空野同学,不要连你都要逗我笑啦。」
「反正哭也没用嘛。」
「为什么连空野都那么悠哉啊。」
「悠哉?咦?悠哉?我哪里悠哉了?」
我不自觉提高音量。鸣海就像要当和事佬似的摊开双手。
「好了、好了。趁着饺子还没凉掉,赶快吃吧。好不好?」
「不用。我不吃。」早濑气鼓鼓的。看来我说过头了。
「就算吵架也没意义啊。来,吃点饺子吧?」
「你是我老妈喔?」早濑无精打采地吐槽,咬了一口饺子。
「……好吃。」
「对吧?」
鸣海得意扬扬地表示。早濑怨恨地瞥了鸣海一眼,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吃起饺子来。虽然她吃得心不甘情不愿,吃相却相当好。
「喂,别全吃光啊。」
「才不要。我心情不好就会肚子饿。除了饺子以外,没别的配菜吗?」
「这么一说,鸣海的老家那边好像寄了香肠过来。」
当我眼神飘向冰箱,鸣海就喊着:「不行!」做出关西风格的夸张反应挡在冰箱前。
「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那叫做圈圈香肠,就是盘成一圈的香肠。」
「什么嘛,听起来超好吃的。别小气了,赶快拿出来吧。」
早濑抓住鸣海的肩膀,企图把他从冰箱前面拉开。鸣海摇着头不断说不要,一边抵抗着她。看到这一幕,我直抱肚子大笑。
上大学之前,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会跟朋友这样打闹。
我们煎着饺子烦恼苦思,有时哭泣有时吵架,期望能自行找出解决方法。
或许我们的想法很肤浅。
或许我们只能想出拙劣的答案。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这样的拼命未尝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