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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图011)

    *

    从那之后,我在大学就再也没有见到冬月的身影。

    我得知她都会在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在医院里当带动唱大姊姊。

    医院的墙壁、走廊以及工作人员的服装,全都是一片洁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在一片白的医院里,以粉彩色调装潢的儿童游戏室,唯有那个地方散发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奇幻气息。

    我隔着玻璃观看冬月一边弹奏钢琴,一边愉快地唱歌。

    即使看到孩子们玩耍、唱歌的开心模样,我的内心也感受不到温暖。

    看着冬月,我只觉得胸中越来越烦乱。

    冬月穿着蓬松的睡衣。她之所以一直穿着睡衣,是她正在住院吗?

    我无法与冬月攀谈。

    她真的完全忘记了吗?

    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一段谎言、一场戏,我无法澈底舍弃那样的可能性。这种想法就像溺水者捉住的稻草,所以我找她说话了。我只说了一个「嗨」字,却遭到她的无视。她没有注意到我,就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好难受。好痛苦。开始想死了。好后悔。好想死。心情越来越沉重。

    但是我确确实实抱有想待在冬月身边的想法。

    我自嘲地心想,我这个人真是奇怪呢。

    自己从前不曾有过执着,现在却对冬月如此执着。

    *

    那是午休时间的事。

    我拿着炸猪排套餐,鸣海拿着一份特大份的猪排咖喱饭,早濑则拿着天妇罗荞麦面,三个人在学生餐厅最拥挤的时段寻找空位。等到终于找到座位坐下,我吃了一口就后悔了。虽然我点了分量十足的餐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食欲。

    「唉唉唉,看看这个。」

    早濑在一片吵杂声中提高音量,给我们看她的智慧型手机画面。

    画面上显示着「招募学生志工」。

    「你又要去做志工啊?」

    鸣海把咖喱饭塞进嘴里,说得好像早濑对当志工上瘾似的。

    「看仔细点啦。」

    「那家医院?」

    「对!在儿童游戏室协助孩子们玩游戏,还有读故事、用纸娃娃演戏等。」早濑解释。

    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丝光明。

    或许能够陪在冬月身边也说不定。

    当我这么一想,浓郁的炸猪排酱汁香气就扑鼻而来,肚子突然饿了起来。

    「那么,只要加入志工──」

    「或许就能和小春说话了呢。」

    「可是啊……」

    鸣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

    「如国唷那种外挪金。」

    「把东西吞下去再说话啦。」

    鸣海咽下食物后说:

    「如果有那种歪脑筋,面试时可能就会被刷掉吧。」

    鸣海的话颇有道理。

    「既然要做,我打算无论小春在不在都会全力以赴。」

    早濑正气凛然地表示。之前像只软趴趴、病厌厌熊猫的早濑已经不见。她以坚定的表情看着我。

    「总之我们就去应征吧。毕竟都找到小春了。」

    我有些兴奋地回答:「嗯。」内心滔滔涌出的感情已经无法压抑。

    不管怎么讨论,也没有其他选择。

    答案只有一个。

    只要可以待在冬月身边就好。

    这样的想法从胸中源源不绝地涌出,逐渐麻痹我的思考。

    鼻子深处热热的,感觉得出来自己很激动。

    于是我们三人隔天就一同前往医院应征学生志工。

    *

    我们三人都顺利通过了原本担心的面试。这些都是多亏大学的知名度,以及对志工活动很热心的早濑在旁协助。

    可是,尽管通过面试,也不是「那么明天就请多多指教」这么简单。

    成为志工人员,还需要填写文件、做抗体检查、加入志工保险等许多行政手续。

    此外还有所谓的志工培训课程,于是我们上了一些有关志工相关知识的讲座。院方指导我们,必须禁止谈论与疾病相关的话题避免伤害孩子们,还有洗手的方法等澈底预防感染的措施。

    在培训课程中,有位护理师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可是还是请你们坚持下去。』

    这句话使我明白,这不会是一项轻松的志工活动。

    当志工的第一天,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两位中年妇女。她们似乎是住在附近的太太。

    现场有十三名孩子,有的手受伤,有的脚上打着石膏,有的戴着毛线帽,年龄从五岁到九岁不等。

    根据护理师的说法,长期在综合医院的小儿科住院,通常意味着患有相当严重的疾病。我们被明确告知「不要谈及」那些病症,因为那是让他们暂时忘记住院痛苦的时间。

    儿童游戏室里充满孩子们快乐的笑声。

    今天大家玩的是摺纸。

    「吼~!」

    照理来说应该在摺纸,鸣海却被男孩子团团围住,又是被当马骑,又是被踢来踢去。

    「那本摺纸书借我一下。」

    至于被女孩子围住的早濑,她明明只要摺些飞机或鹤之类简单的东西就好,我却看到她死死瞪着书,试图摺出玫瑰或是铃兰那种超出自己能力的东西。

    让孩子们嬉戏游玩的那段时间,在医院被称为「儿童同乐会」。看来医院每天似乎都会安排这样的时间,让住院的孩子们排解无聊。

    在儿童同乐会开始之前,负责的护理师向我们介绍了冬月。她说冬月也是住院的患者,但是会在儿童同乐会上弹钢琴给孩子们听。当听到「也是住院的患者」这句话时,我不禁绷紧全身。尽管我早就有预感,事实真的摆在面前时,心情仍然会为之一沉。

    当护理师表示从今天起会增加学生志工时,感觉冬月有点讶异的样子。当我礼貌性地说了声「请多指教」时,她也小声地回答「请多指教」。冬月紧抿着嘴,彷佛在大学见到的那个经常笑容满面的冬月不存在似的。

    「咦~我不知道摺不摺得出来耶?」

    被孩子们围绕的冬月一边摸索一边摺纸。

    孩子们就像受到冬月温柔的声音吸引,围绕在冬月身边。

    冬月摺出了飞机。可能是眼睛看不见的关系,她能摺的只有飞机。她摺好之后就会递给孩子们,让孩子们把飞机扔出去。由于孩子们扔完飞机之后又会再要一个,使得她摺的速度赶不上需求。

    当纸快要用完时,我悄悄放了一些在冬月的旁边。

    因为她看不见,应该不会被注意到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谢谢。」

    她如此回应。

    她可能有在用指尖计算纸张的数量。既然可以凭借指尖的触感数零钱,或许也数得出来纸张剩余的数量。

    我本来觉得就算没被注意到也无所谓,所以能得到冬月的回应让我非常兴奋。

    因为太过开心,不小心就对她说话了。

    「我也来摺纸飞机吧。你的速度赶不上孩子们吧?」

    就在这时──

    「灌肠~」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电流从屁股直冲至脑门。

    「好痛────!」

    我忍不住大喊一声。

    回过头去,有个剃光头的男孩子正露出一脸坏笑。

    「……不可以喔,好痛……不可以这么做喔……」

    「干嘛看着大姊姊,好恶心。」

    「我、我才没有看。」

    「骗人!我知道了!你在看胸部吧?」

    我偷瞄一眼冬月,只见她遮住胸口,整张脸红通通的。

    「我没看。我才没有看。怎么可能看嘛!」

    「骗人~」

    「不可以拿大人开玩笑啦。」

    那个男孩子不知是不是觉得有趣,开始不断喊着:「胸部!」「胸部!」「胸部!」然后跑开了。

    「喂!在这里跑会很危险喔!」

    就算我这样生气了,也只是让周围的人嗤嗤地笑出声,于是男孩更加得意忘形,继续不断喊着:「胸部!」

    鸣海挡在男孩前面说着:「抓到了。」一把抱起那个男孩子。

    「不要啦,叔叔身上好热~」

    鸣海被喊成叔叔了。

    男孩在鸣海的怀里挣扎着想要逃脱。另一方面鸣海似乎被当成大叔而感到相当震惊,低喃一声「叔……」,整个人僵住了。

    「下次再跑的话,我就会叫肌肉叔叔再来抓你喔。」

    我对那个男孩子如此劝导,他便乖乖地说了声:「我知道了。」

    「筋肉叔叔是什么意思啊!」

    「听起来会在影片网站上很红呢。」

    「像是『这次要做两百次伏地挺身。今天也要和叔叔一起拼到底喔』这样?」

    「真无聊。」

    「咦~怎么感觉我好像耍冷了。」

    「根本冷死了。」

    「话说回来,筋肉叔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喂!快给我来摺纸啦!」

    结果早濑生气了,我和鸣海异口同声地说:「好~」

    一位听到我们这段对话的主妇笑道:「感觉就好像在看相声呢。」

    就在这个时候。

    冬月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笑得肩膀都在抖。

    看到睽违已久的冬月笑容,一股怀念之情涌上心头。

    我想起露天座位的幸福时光。她就像在露天座位那个平时的冬月,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大约两个小时的游戏时间结束后,我们把孩子们送回病房。而在收拾孩子们离去的儿童游戏室时……我听到了其他志工的对话。「对了,今天小堇没来呢。」「听说她开始进行药物治疗了。」「唉,接下来会很辛苦呢。」听到这样的对话,我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

    *

    从加入志工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即使我想和冬月聊天也聊不太起来,感觉她好像避着我。

    就在六月即将过去,梅雨季节比往年还早结束,暑假就要开始的时候。

    那天我独自参加儿童同乐会,就在我收拾场地时──

    「空野同学在吗?」

    冬月突然开口找我说话。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我的心跳异常加速,同时也对她的称呼从「驱同学」变成「空野同学」感到绝望。

    我尽可能装出冷静的样子回应:

    「嗯?我在这里喔。」

    「空野同学,大学那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意思是……?」

    「没有啦,我在想你的出席天数会不会有问题。」

    「啊,是这件事啊。放心、放心,早濑会帮我签到。」

    「我还满担心的喔?」

    冬月露出严肃的表情。我很少见到她这样的表情。

    「与其问我,我比较想知道你有没有问题喔?」

    「嗯?什么意思?」

    「唉呀,就是你的大学学业有没有问题啦。」

    「大学?」

    冬月露出茫然的表情,然后静静地说:

    「我没有上大学喔。」

    我感觉到自己脸色苍白。这种回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眼前逐渐陷入一片黑暗。

    这代表……她失去的是从那时开始的记忆吗?

    她不是取得高中同等学力,努力成为大学生了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离奇的状况?

    「请不要岔开话题。现在谈的是空野同学的大学学业。」

    我累了。

    精神已经达到极限。

    「我认为当志工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不应该忽视自己的本分。」

    我不想思考。

    「…………」

    「…………」

    我沉默了一会儿。

    当我陷入沉默时──

    「空野同学?」

    「嗯?」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

    「………因为我隐藏了气息啊。」

    我给出平时常用的那个回答。

    我喜欢那个被戏弄时,会对我娇嗔的冬月。

    那种日常的交流是我的宝物。

    可是──

    「拜托不要开玩笑。」

    冬月以尖锐的声音这么说。

    她不悦地补了一句:「你有在听吗?」我的思考逐渐停滞。

    我不想思考。无法思考。不愿再思考了。

    「我的大学怎样不重要啦。」

    我提高声量。我知道其他志工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可是──

    尽管如此──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难受了。

    忘记大家,甚至忘记自己辛苦争取而来的一切。

    目睹冬月那个样子,我又该怎么办呢?

    「喂,你怎么了?」

    冬月不安地说,缓缓地在半空中摸索,然后触碰到我的肩膀。在雾蒙蒙的视野中,她碰到我。触碰到了我。

    我却甩开陷入不安的冬月的手,就这样甩开了。

    「没──」

    没事!

    就在我差点这样大喊的时候。

    「我们到外面谈谈吧?好不好?」

    冬月勉强挤出一个苦笑如此说道。

    我看了看四处,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不管怎么看,我都像个情绪不安定的家伙。

    「抱歉。」

    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道歉。

    可是,抱歉。

    我离开儿童游戏室,和冬月一起前往空中花园。

    冬月抓着我的手臂和扶手,将我带往花园。我已经很久没碰到冬月的手了,这只手感觉比我以前经常触碰的还要冰冷。

    一走进花园,初夏湿润的空气闷得我差点窒息。

    冬月沿着步道的扶手走着。前面有个长椅,她在那里坐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之后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后开口说:

    「我们整理一下吧。」

    「整理什么?」

    「我和空野同学上同一所大学,你是这样说没错吧?」

    「嗯,对。」

    「然后你又说,我和空野同学你们认识,而且看起来我突然失去了记忆。」

    「对。」

    冬月直直地看着我。不过与其说是「看」,或许应该说是朝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老实说我真的很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冬月反过来质问:

    「我倒要问问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想要我回想起来那些事吗?」

    「……这个嘛……」

    「老实说这让我很困扰。」

    「困扰?」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头上冒出问号。

    困扰?那是什么意思?她说回想起往事会很困扰吗?

    难道我所珍视的东西,对冬月来说毫无价值吗?

    心脏就像要炸开似的剧烈猛跳,好痛。耳朵里响着怦通怦通的心跳声,头也开始抽痛起来。庭院中树上的蝉鸣声越听越吵杂,我感觉自己彷佛被逼到角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无法整理思绪。

    紧接着冬月不知为何挤出一张灿烂的微笑,以若无其事的声音这么说:

    「我好像只剩下半年的时间。」

    她接着说:

    「癌细胞转移到肝脏,我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冬月一派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明明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要是还去想起那些事,不是会很痛苦吗?还有,空野同学,你也最好别再管我这种已经活不久的家伙了。」

    ──那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冬月很轻松地就说出如此令人难过的事。

    我的眼眶变得灼热,视野扭曲,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这样啊。」泪水止不住。「这样啊。」

    无论我怎么擦,泪水就是止不住。

    「抱歉。很抱歉一直用奇怪的手段纠缠你。」

    「嗯?你还好吗?」

    我不希望冬月注意到我在哭,拼命忍着不发出哽咽声。

    「你真的要死了吗?」

    「是啊。我隐约有这样的预感。」

    她轻描淡写地这么承认。

    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呢──她这么说着,露出了微笑。

    那是觉悟?还是自暴自弃呢?

    「我从上个星期开始接受化疗,老实说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再过两个星期,我可能就无法离开病房了。」

    ──因此……

    「忘掉吧。」

    ──忘了我吧。

    「请你忘掉吧。」

    她笑容满面地这么说。

    「我知道了。」

    是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我崩溃了。

    我感觉身体深处似乎发出「啪」的声响。

    自己也意识到声音在颤抖。

    「很抱歉一直缠着你。」

    我道歉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仍然道歉了。

    泪水不断滴落。我有多喜欢冬月,似乎就有多想将这份情感抛诸脑后。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我没有手帕,只好用手掌擦掉。整张脸十分狼狈,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

    冬月将我留在原地,沿着扶手回到自己的病房。

    整张脸被泪水弄得很难堪的我坐在空中庭园的长椅上,打算让头脑冷静一下。

    「你是冬月小姐的同学还是什么人吗?」

    一位穿着白袍的中年医生走过来搭话。

    那位医生看起来年轻,但是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有些疲惫。

    或许是看到我露出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我是冬月小姐的主治医师啦。」

    他这么说,举起手表示自己安全无害。

    「原来是主治医师啊。」

    知道他的身分后,我轻轻点头致意,而这名主治医师竟然点了根菸。

    我大吃一惊,想着他怎么在这种公共空间抽菸?

    「事先声明一下,这里是吸菸区喔。你在这里才不对。」

    「就算是这样,你知道什么叫二手菸吗?那对身体有害耶。」

    虽说我满脑子都是冬月,还是对自己攻击性的语气感到后悔。

    医生露出狡黠的笑容说:「那么,希望你能暂时为我屏住呼吸。」

    「很抱歉说了那种没礼貌的话。不过既然您是冬月的主治医师,也就是说您是治疗癌症的医生对吧?吸菸好像会增加罹患肺癌的风险喔。」

    「我每个月都会做检查,没问题啦。如果早期发现,我自己就能治好。」

    主治医师一派轻松地抽着菸,给人一种感觉很好聊天的印象。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是关于冬月小姐记忆的事吗?」

    医生彷佛已经预料到我的问题。

    「是的。记忆丧失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主治医师向空中呼出一口白烟。

    「如果脑部负责记忆的区域长出癌细胞,那么可能性不是零。只不过冬月小姐的癌细胞转移到的位置是肝脏,照理来说不可能会丧失记忆。」

    「那么为什么──」

    「虽然只是可能性中的一种可能性,开始接受化疗之后,偶尔会出现记忆混乱的状况。比如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感觉头脑昏沉。这种现象被称为化疗脑,使用强效药物时偶尔就会这样。」

    「那么,这次也是──」

    「但是,冬月小姐的情况与化疗脑的症状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

    「我认为这不是病情或药物所造成。或许可以说是心理上的某种因素,让她封锁了自我的记忆吧。」

    「封锁……」

    「感觉……若是刺激她的记忆,可能会产生什么效果。要试试看吗?」

    「没办法啊。我刚才被冬月拒绝了。」

    混杂叹息,医生吐出一口烟。

    「那就等你有那个打算再说吧。毕竟让癌细胞缩小是现在的第一要务。」

    「请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冬月的癌症治得好吗?」

    主治医师撵熄香菸望向我。

    「这个嘛,机率是百分之五吧。」

    「是指死亡率吗?」

    「是撑到今年年底的存活率。五年内的生存率应该低得让人绝望吧。」

    主治医师详细地说明了癌症的状况。

    可是我根本听不进去。

    撑到今年年底的机率是百分之五。

    恐怕活不到五年。

    冬月的生命之火就是如此微弱。

    所以冬月才会要我忘了她吗?

    胸口闷得好痛。

    主治医师临走前以坚定的眼神说:「不过我会治好她。」

    *

    在那之后过了三天。

    由于不能突然辞掉志工工作,早濑帮我代班。

    见到冬月已经成了一件难过的事。

    连再看一眼冬月,都让我难受无比。

    第四节课结束后,我在常待的那个露天座位晒太阳发呆。阳光照在皮肤上,感觉又刺又痛。我就这样接受日晒,继续发呆。远处飘着一片积雨云,我幻想着那片云的底下或许正在下豪雨。豪雨与晴朗的天空比邻而居,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吧──我不禁陷入奇怪的哲学思维模式。大概是因为刚才上了哲学Ⅰ的课吧。

    「你还好吗?」

    突然,有个声音这么问道。

    向我搭话的是那位留着胡渣的消瘦男子──之前那位烟火社团的代表。

    「是什么什么学长啊。」

    「喊得太随便了吧。我叫做琴麦喔。」

    「不好意思。」

    学长穿着T恤、短裤和夹脚拖鞋,一手拿着水桶,另一手扛着钓竿。他看起来就像准备去钓鱼的样子。我偶尔会想,这间大学会不会太自由了。

    「那个盲眼的女孩呢?」

    一提到冬月,我差点就要哭出来。拜托别提了。

    「正在住院。她的身体不太好。」

    「唉呀呀。你是她男朋友的话,应该要陪在她身边啊。」

    「我不是她男朋友。」

    「你们原来没有在交往啊?」

    「我被甩了。」

    不行。我快要哭出来了,拜托别再说了。

    「难过的时候就该玩烟火喔。」

    学长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我的情绪这么低落,他却自顾自地说着「下下 星期有场烟火大会喔」之类的烟火话题,让我越来越火大。

    「对了,你听我说喔。」

    学长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很冷淡。

    「怎么了吗?」

    「唉呀,上次校庆的时候,放烟火的活动不是取消了吗?因为那件事的关系,我现在遇到了点麻烦呢。」

    他明明说自己有麻烦,却看不出任何慌张的样子。

    即使我没问,学长也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就是取消烟火的费用啦。我认识的烟火师傅要我们把做好的烟火全部买下来,校庆的执行委员则说反正烟火还能拿去给其他大会使用,只愿意支付设置费用,双方的想法完全没有交集。」

    真希望他们能体谅一下被夹在中间的我──他继续说,但是我由衷觉得那个话题根本无关紧要。

    「话说,原来可以在大学放烟火啊。」

    我本来想要用无关紧要的回答来应对那种无关紧要的话题,学长却露出「你问得很好」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开始讲述施放烟火的必要手续和必要的申请等。我暗叫不妙,后悔自己竟然打开了他的开关。

    虽然他的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还是知道了施放烟火需要向都道府县报备,以及要做消防审查等手续。原来那其实不是件简单的事。

    但是呢,这其中有条捷径可用──学长兴奋地继续说。

    「二号弹五十发、三号弹十五发、四号弹十发,中间穿插尼加拉瓜大瀑布和造型烟火,全长三分钟的节目。像这种总共使用七十五发烟火火药量的施放,属于不需要申请就能够举办的规模。」

    「哦~我还真不知道呢。」

    我的语气很呆板,他看起来却相当高兴我有所回应。

    不知为何他特别中意我。他用纯真的眼神邀请我:「对了,我现在打算去钓鱼,你要来吗?」但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实在不想应付这个人。

    「现在这段时间很适合钓小竹荚鱼喔。之后还可以拜托学校餐厅的阿姨帮忙炸鱼。」

    他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尽管我用「嗯嗯」或「是啊」之类的回应明确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学长的话题却一直没完没了。

    ──拜托饶了我吧。

    正当我想这么说的时候。

    「对了、对了。」

    琴麦学长将手插进口袋里,然后喃喃念着:「咦?在哪里啊?」又是掏口袋,又是翻找钓鱼工具袋与背包。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写报告了。」

    正当我不耐烦地准备起身的那一刻。

    「有了、有了。这是不是你女朋友的东西?」

    学长从肩上背包里拿出来的那个,看起来很眼熟。

    看到那东西的瞬间,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刚才还毫无生命力的心脏,也开始剧烈跳动到会发痛的程度。

    那是一张用凹凸文字写了什么东西的书签。

    是我以为已经找不到的黄色书签。

    『我真的很希望驱同学能试着读读看喔。』

    脑海中浮现出冬月说着那句话的面孔。

    「这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伸手去接,但是手在发抖。

    「它掉在研究会的组合屋前面。这书签上面有点字,我就猜应该是那个女生的吧。我本来打算见到她就还给本人,既然她在住院,就交给你好了。」

    我该如何感谢这个奇迹才好呢?

    不知不觉间,我抱住了琴麦学长。

    「学长,谢谢您!真的很感谢您!」

    「哇!等一下,好难受!」

    我一把从学长手上抢过书签,猛盯着它看。

    确实是冬月的书签。

    边角和侧面有磨损痕迹,还有些许脏污。

    冬月的书签回来了。

    冬月的书签找回来了。

    差点要哭出来。

    我轻抚着它,深深的爱意满溢而出。

    「对不起!」

    回过神时,我已经这么喊了出来。

    「我突然有点事情!」

    尽管没有根据,我感觉只要读了书签上的字,事情就会有所好转。

    学长似乎察觉到什么,举起钓竿说:「加油喔!」

    接着我跑向大学里的图书馆。

    图书馆静悄悄的。当我冲过柜台时,还被告诫:「请不要奔跑!」

    我压抑喘息,开始寻找点字辞典。

    因为从来没有找过点字辞典这种东西,一时之间找不到。

    于是我使用图书馆的电脑搜寻。

    『这应该算是「死前想做的事情清单」吧。』

    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人啊,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喔?』

    那句话大概不是开玩笑。

    或许冬月一直在与不安战斗。

    冬月一直想做的事情,也许就写在这里。

    我忍不住这么想。

    翻开厚厚的辞典,书本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翻动书页思考该怎么阅读那张书签,一边从辞典的使用方法开始研究。

    我一个字一个字翻译。仅仅三行的文字,我花了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第一句。

    参加聚会。加入社团。

    泪腺溃堤了。

    我的身体不停颤抖,同时发出抽泣声。

    取得高中同等学力,考上大学,参加迎新会……

    透过这张书签,我看到一位努力实现梦想的女孩子。

    ──第二句。

    交朋友。去逛街。

    她交到了朋友。还去买了烟火。

    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我感到既高兴又心酸。

    ──第三句。

    放烟火。谈恋爱。

    翻译完毕。回过神时,我已经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图书馆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我可以放心大哭。

    「你还没有做到啊!」

    所以她要去买烟火。

    所以她想要加入社团。

    「你还没有做到啊!」

    连我都为她感到不甘心,不停地抽泣。

    「没错。」

    嘴巴低声动了起来。

    「没错,没错。」

    『我在想,如果我们能自己放烟火,那应该会很棒吧。那天一定会变成值得纪念的日子,可以当成一生的回忆。』

    我想起冬月的话。

    帮她实现愿望不就好了?

    既然她那么想放烟火,帮她实现愿望就好了。

    我不在乎她还剩下多久的寿命。

    『人啊,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喔?』

    说得没错。

    就算如此,也没有必要放弃。

    ──根本就没有必要放弃啊。

    我就像在说服自己似的,如此喃喃嘀咕。

    离开图书馆时,天空已经染成一片红。

    远处的积雨云已经消失。

    天空充满了色彩,没有任何云朵,完全没有会下雨的迹象。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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