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麓的河川一路向下,当我抵达工坊所在的村落时,正好是预料中的中午前。
「到喽,利兹蕾。这里就是从今以后要住的地方了。」
这里是一个称不上村庄的小小聚落。我在这里的某处经营着一家处理药材的工坊。虽然居民不多,但来往于各个城镇的行商经常会光顾,经手这些作为商品的药材。因此我的收入足以维持一人生活,由于也没什么特别花钱的地方,甚至还有一笔存款。
「嗯……啊……家……」
「没错,这是你的新家。首先先来洗澡吧。」
似乎遭受过虐待的利兹蕾,卫生状况显然很差。缠绕在四肢上的绷带也不知有多久没更换。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毫无异味,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不过这可能是与精灵这种存在的体质有关,我对此并无了解到足以断言的程度。
工坊里有个大木桶,我在里面注入烧好的热水。由于在眼睛看不见的状态下突然碰到热水可能会吓到,所以我决定等她冷静下来再帮她清洗身体。
「──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时在镇上购物时,由于太匆忙,忘记买利兹蕾的新衣服了。而且她现在穿着我的斗篷,底下则是穿的跟破布没什么区别……
「我稍微出去一下,请等等我喔,利兹蕾。」
虽然我说话时她仍旧毫无反应,但现在这不是重点。我把院子里种的胡萝卜和药草以及昨晚在山上制作的部分退烧止痛药塞进篮子里,急忙赶往附近熟识的人家。
我敲敲门,很快便听到里面传来响亮而明亮的声音:「来~~了!」
「我是卖药郎,想请你帮个忙……」
「啊,是卖药的叔叔!」
当我隔着门说话时,听到咚哒咚哒的轻快步伐逐渐靠近,接着门便打开。她是这户人家的女孩,莫内。她那遗传自母亲的黑色长发在后面松松地束成一束,并用饱含期待的眼神抬头看着我。
「叔叔,你帮我买来我想要的点心了吗?」
「没有,对不起。其实是因为我突然有了急事──」
为了配合她比我的腰还更矮的视线,我蹲下来与她对视,然后屋内传来了「莫内!」的呼喊声。
「我不是说过大夫去镇上是为了工作,不能说这种任性的话吗?」
「可是~~我很少有机会吃到镇上的点心嘛。」
从屋内走出来的是莫内的母亲,也是我很熟的「邻居」阿内。她一边念道「我说你啊」一边轻轻捏了一下女儿鼓起来的柔软脸颊,接着带着一丝苦笑看向我。
「抱歉喔,在你很累的时候还麻烦你。」
「不会。事实上,是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将篮子递给她后,她嘴角带笑地歪头疑惑:「拜托?」坚毅的眼眸中闪过光芒,系着头巾的头发轻轻摇动。
「真是难得呢,大夫居然有事拜托我。」
阿内轻轻推开伸着手臂呐喊「这是什么~~」的莫内,而我则隐藏了细节,对阿内说明情况:「其实……」
「──原来如此。你需要给那位新病患衣服对吧。」
「没错。当然,就算是旧衣服也没关系,能借给我吗?」
「当然没问题,稍等一下喔。」
阿内爽快地答应后,回了房间一趟。不久后,便拿出了一个鼓鼓的袋子给我。
「给你。我挑了一些能简单用绳子调整尺寸的衣服喔。」
「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我低头道谢后,急忙返回家中,发现利兹蕾依旧坐在椅子上,就跟我出门前一样。接着我确认洗澡水的温度,刚刚好。我说着「让你久等了」后扶起利兹蕾,把她移到浴室。
「因为要洗身体,我先帮你把衣服脱掉喔。」
语毕,我脱下借给她的斗篷,用大毛巾在她脖子上系好,就像是围裙一般。清洗身体这件事本身是必须对患者做的处置,这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希望能尽量避免让她感到不适,因此才如此费心──然而,即使是在我脱下她破损的贴身衣物时,利兹蕾几乎能说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代表有人对她做过如此过分的事了吗?)
我本来就觉得她的伤势很严重了,但是当我清洗她的身体时,白皙的肌肤更加突显了遍布全身的伤痕,那些痕迹宛如恶意的结晶深刻地浮现在身体上。
特别是她的背部,肉被挖得更深,伤口重叠在一起,形成多个交叉伤痕。脖子上能看见瘀血的痕迹环绕着脖子一圈,可以想像出她曾被极大的力量勒住脖子。这些痕迹看似是人类的手指,让我感到一阵厌恶。
她究竟经历了多么残酷的事情啊──我窥见此事的一部分,不禁皱起眉头。
(混帐……!)
不行,我必须冷静下来。只需要思考必要的事。对了,来思考等一下要涂抹的药膏配方好了。
我迅速替她完成身体清洁,用毛巾裹住她的身体那般帮她擦拭。我挑选了家里最为柔软蓬松的毛巾。
她四肢上的伤口跟其他部位的类型似乎有些不同,所以我先为她包上绷带,在这个过程中,涌上心头的怒火令我的手止不住颤抖。究竟是怎样的家伙做出这种事的……这种愤怒迟迟无法平息。
清洁身体后,我将包着毛巾的她抱到病患专用的卧榻上。首先处理外伤。我将储备的药草所制成的软膏涂满她全身的伤,接着毫无缝隙地覆盖上加利叶,促进皮肤的愈合。为了防止伤口和软膏干掉,我又在上面贴了一层浸过史莱姆黏液的贴布加以保护。
(看来每隔三天就要换一次药……)
不知道是不是默默埋头工作起了效果,让我因愤怒而高涨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然后我突然发现,横躺着的利兹蕾发出了细微的打呼声。
「……竟然在这种地方睡着,距离她上次这样睡觉究竟隔了多久呢?」
或许是因为终于放松下来了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感觉我也得到了一点回报,真令人高兴。
(……不,还早。这才刚开始。)
为了不吵醒她,我替她盖上毛巾,暂且离开了现场。接着走向厨房。
我大致看了一下食材,接着把我不在家时变硬的面包和刚才收割的红萝卜、镇上买的香料,以及少量保存的培根切碎,加水煮熟。随后再打入鸡蛋,营养就足够了。煮熟的培根油脂中所富含的咸香从锅中飘散出来。
我把汤盛到碗里,端进房中,利兹蕾似乎已经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了。最近已经到了体感寒冷的季节,要是在身体虚弱的状况下感冒就不好了。
「现在先来穿上衣服喔。」
「嗯──……」
我扶起她的身子,帮她穿上阿内给的衣服。这件带有褶边的前扣式衬衫,即使穿着衣服也很方便医治,真是帮大忙了。上面再套上一件背心,由于胸前的绳子可以调整松紧,的确很方便。布料柔软、触感顺滑,跟我在镇上为她披上的斗篷完全不同。长裙洁白干净,穿起来似乎很宽松舒适。
「嗯?这是……」
还有一把女性用的梳子跟衣服放在一起。应该是阿内顾虑到这点,一起放进来的吧。我拿这个替利兹蕾梳理头发。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像蚕丝般细致,滑顺地从梳子间流泄而过。
清洁了身体、整理了仪容,她的模样与刚来到这里时大相径庭。这样一看,她的外表年龄以人类来说的话大约是二十岁或更年轻些。不过精灵属于长生种族,实际年龄可能至少两倍以上──但她那略显稚气的面容上,依然能看出原本的美丽。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浸染在梳子上的发油,散发出有如花朵绽放般的甘甜香气。
「太好了……呼。饭菜也准备好了,请用吧。」
我一边忍住哈欠,一边用汤匙舀起带过来的粥。在我帮她换衣服的期间,粥已冷却到适合食用的温度。
「……唔,嗯嗯嗯。」
「……?」
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忽然间,我注意到利兹蕾在颤抖。
「会冷吗?还是你又发烧……嗯?啊~~」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了。
──她这两天完全没去过厕所。
我连忙抱起利兹蕾,带她去厕所。
(不过,她的忍耐力还真强……)
虽然这或许是因为她是长生的精灵,代谢跟人类有所不同,尽管如此还是该称一声了不起吗?她没有情感──我原本是这么认为,但她或许还保有对于失禁的羞耻心和理性。
(原来是这样,即使没有喜怒哀乐──但对于生理需求方面的情感或许较易产生。)
既然如此,一直让她吃流质食物的话,她会觉得乏味吧?但是她只剩下臼齿了……果然只有假牙这个办法了吗?就算这样能让她咀嚼,也还是得注意打从一开始我就很担心的内脏损伤和手脚坏死的速度。
我抱起成功上完厕所的她回到床上,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这并不是因为利兹蕾很重,倒不如说比起臂中的她,我本身的眼皮更来得沉重、扰人。无论思考还是情绪都迟钝了起来。
(说到代谢,那叫什么来着……以急遽的代谢造成寿命缩短作为代价,有机率能恢复肉体的物理性损伤……啊~~对了。)
──高等药水。
这就跟把精灵的肉体当作药材制成的药物相同,是近乎传说中的好东西──不过我那身为医生的老朋友跟我说过这东西确实存在。
我将利兹蕾放回床上。心里松了口气,幸好没有中途失去力气,让她摔落到地上──然而这次又换脚使不上力气。
(要朝着制作高等药水的方向努力……吗?如果有那个,利兹蕾的眼睛和四肢也可以……但以我目前的设备和知识……不对。)
应该有什么办法──
我伸出手,像是要捞起思绪和意识一般。
但或许连那也只不过是场梦──我的意识到那里就中断了。
***
当我醒来时,天空已经泛白。
「我睡着了啊……」
完全没有睡着瞬间的记忆。记忆空白得令人吃惊。昨天我只小睡了三个小时,一想到自己在山路走了整天,大概到了体力的极限。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睡在地板的关系,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从窗外的景色来看,太阳似乎才刚升起──正当我准备起身时,却突然近距离与利兹蕾四目相对,吓了我一跳。
「早……早安!」
没想到我竟然会在病床边睡着,这让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说是四目相对,但利兹蕾其实是看不到我的。早起的她显得十分不知所措,焦虑地留意着四周。
「嗯……」
(也是,对利兹蕾来说,大概难以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不过跟昨天那种完全失神的状态相比,这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个好兆头。就在我观察她时,听见小小的「咕噜」声。同时,我自己也响起了很大的相同声响。
「……」
「…………」
那一瞬间,我们明明没有目光接触,却似乎有种心领神会的感觉。我不由自主笑出声,接着站了起来。
「我们来吃早饭吧。」
这么说来她已经连续两天只吃粥了。我昨天也在想,虽然粥消化得快,但可能不太够。当然,味道和口感也是。
我一边思考这些问题,一边在田里挥动锄头。当我将锄头猛地插入地里翻掘,一条蚯蚓蜿蜒地从中钻了出来。蚯蚓会让土壤变得更肥渥,是很重要的存在。于是我避开它,再次挥起锄头。
──要制药的话,获取药材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大多以栽植为主。除非像昨天那样不在家里,否则我都尽可能地自己打理田地。
(利兹蕾应该没问题吧?)
翻整完新播种区域的土地时,我用手背擦了一下流到下巴的汗水。接着瞥向工坊的方向,看见正在阳台上晒着日光浴的利兹蕾。她坐在摇椅上摇晃,茫然地望向某个地方。微风轻轻吹过,她的鼻子轻轻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听说气味和记忆容易产生连结──不晓得是不是因此而想起了故乡,她的右眼突然开始落下泪珠。庭院里一片寂静,即使站在我这头,她的抽泣声也依旧清晰可闻。
「嘤……唔……嘤、呜呜呜……呼、回……家……!」
(──她这是怎么了?)
她流泪的真正原因,我无法得知──肉体上的伤暂且不提,但要治愈遭人深掘的内心深处之伤,我又能帮上多少忙呢?
无论我待她多么地真诚──我都是异性人类(加害者的同类)。
「啧!」
我将锄头猛地砸向田地。
至少我得思考、努力想出我能为她做的事,以及不再让她受到伤害的方法──
「叔叔~~午安!」
就在我工作告一段落时,莫内来了。
「午安,你是来帮忙送货的吗?」
「不是,我今天啊……唉嘿嘿。」
我放下锄头,一边开店一边听她说话,莫内有些害羞地摇摆身体。随后便看见利兹蕾,脸上顿时散发光芒。
「哇……真的有耶!病人姊姊!」
看样子,她是抱着好奇心来玩的。我苦笑着说声「她叫利兹蕾喔」莫内也很老实地改口叫道:「利兹蕾姊姊!」
「叔叔,我可以跟利兹蕾姊姊说话吗?」
「嗯……?啊~~这个嘛,可以喔。」
反正店里人不会太多,也不会打扰到其他客人。而且我也抱着期待,跟我以外的人接触,对利兹蕾来说或许也是个很好的刺激。
为了今后的治疗做记录,我边顾店边翻阅手边的资料。从利兹蕾的现状来看,我有几个想做的事。
(那么,临阵磨枪能够帮上她多少呢……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要来得好吧?)
「唉唉,叔叔,利兹蕾姊姊为什么都不说话?」
「嗯?……这个嘛,她可能还在寻找一个想讲话的契机吧?」
也不能告诉这么小的孩子利兹蕾都受了怎样的对待,因此我才这样回答。虽说如此,我也并非全然胡说。若是有什么能够触碰到利兹蕾的内心,说不定她就愿意说了,我抱着这样的期待。
「叔叔,你看你看~~!」
再次听到呼唤,我转头看去,只见莫内高喊「锵锵」,然后向我展示利兹蕾的模样。她的头上戴着由白诘草等小花编织而成的可爱花冠。即使看不见,利兹蕾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向上瞟去。
「手真灵巧呢,好漂亮。」
「对吧,很漂亮吧~~!利兹蕾姊姊啊,是叔叔的新娘!」
她用无邪的笑容突然地说出这种话,害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声音:「嗯嗯?」
「不是不是,她是病患喔!是为了疗伤才到这里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慌张的样子很有趣,莫内咯咯咯地笑道「叔叔自己也说了她很漂亮啊~~」便跑走了。
「再见啦!利兹蕾姊姊!」
我无力地代替利兹蕾对这个毫无恶意的少女挥手道别。
「我说的明明只是花冠啊……」
尽管我如此念念有词,但当我回头看到利兹蕾时,发现她的确「很漂亮」。细软浓密的金发、翠绿色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再搭配上朴素的花冠,简直就像是故事中的「森林公主」。
「……如果利兹蕾能看到这一切,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我想,要治愈利兹蕾受创的心灵,就要不断累积这般日常吧。然而她却看不到这个花冠,令我感到无比遗憾。
(话又说回来,她的视力衰弱到对光线都没有反应的原因是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心理因素,还是说……)
无论如何,治疗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恢复需要时间。纵然我不是医生,但我会一边替她进行简单的诊察,一边照料她。为了保持身体整洁,需要重新涂药和替换贴布,以及有助于消化的饮食、充足的睡眠。由于利兹蕾难以自行活动,所以我也要注意替她按摩以促进血液循环,还有睡觉时要变换姿势等等。当我用自制的听诊器确认她的心跳时,曾有一度因为声音太弱而感到慌张──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恐怕是因为她的胸部稍微比较有肉,这才安心下来。
尽管不清楚效果如何,但我还是每天替她点了几次眼药水。接下来──最费工夫的事,莫过于替她制作假牙。
我参考文献,用野猪的牙齿雕刻塑形,由于还需要调整咬合,所以让利兹蕾陪我弄了好几天。
「──辛苦了。总之,先试试用这个吧。」
「啊……唔。」
光滑洁白的牙齿。她之前只有臼齿,现在上下齐全,感觉看上去焕然一新。不过有了牙齿后,能带给她比外表更重要的好处。
「利兹蕾,今晚要来庆祝有了新牙齿喔。」
没错,我准备的餐点是从牧场主人那边分来的肉所制成的牛排。将柔软的部位用酒腌渍,并细细切割烤制,让肉变得比一般的牛排更容易咀嚼。这几天看她吃饭的样子,我判断她的消化系统应该没问题,所以决定做这道料理。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利兹蕾尝尝除了索然无味的粥以外的食物。
「那就开动吧──利兹蕾。」
我用叉子扠起一块切得很小的肉。与此同时,肉汁从略为焦黄的表面渗出。接着,我就这么慢慢地将它送到利兹蕾的嘴边。
含到嘴里的瞬间──利兹蕾的眼睛猛然瞪大。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脸颊似乎也变得红润。
「你觉得……怎么样?」
「嗯……嗯!」
因为这是第一次给她吃这样的东西,我有些担心──但看来是我多虑了。利兹蕾用新牙齿仔细咀嚼,依依不舍地吞了下去。接着用鼻子轻轻嗅了嗅,似乎在寻找我的气息。
「嗯……啊……」
「没事的,还有很多喔。因为很久没吃固态食物了,我们慢慢吃吧。」
我再递给她一口,她吃了下去。那双大眼的眼角隐隐浮现出泪光──虽然我也很久没吃这种大餐了,但是对她来说,这一餐究竟时隔多久了呢?
(牙齿目前似乎也适应得还不错……真是太好了。)
我又递上了一口牛排。她似乎迫不及待似的再次张口吞了下去。
五感的刺激──尤其是与生理需求相关的刺激,带来的影响果然很大也说不定。自从那天起,尽管进展缓慢,不过利兹蕾似乎逐渐恢复了感知能力。当她听见每天都会来露一下面的莫内声音时,也开始会绽放一丝微笑般的表情。
(这样的话……说不定会比我预期中的还要早能够与她对话。)
看着利兹蕾对着挥手道别的莫内吸了吸鼻子,做出彷佛在回应的动作,我不禁这么想。这是好兆头──不过有一点令人担忧的问题。
她的四肢坏疽症正在恶化。
这个恶化速度非常缓慢,以至于即使我每天都替她更换绷带,最初也毫无察觉。受伤的地方慢慢变色,逐渐侵蚀利兹蕾的身体。
(以普通的坏疽来说,进展太慢了……莫非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果然只能切除了吗?还是有什么其他办法──即使如今已失去功能,但要切除四肢仍是一个很重大的选择,对一介卖药的我来说,是个难以做出的决断。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她能够再次使用自己的手脚。如此的愿望是千真万确的。
(果然……还是该去拜托那个人吗?)
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人,是身为医生的知己。虽然是个怪人,但是医术确实高明,一定能给我一个好对策。我马上便准备联系他。为此,我将信绑在旧时传讯方式会使用的信鸦上。明明要联络的话还有很多方式,却坚持只用这种古老的方法也算是他作为怪人的一面。我给信鸦多喂了一些饲料,然后说了句「拜托喽」后将它放飞,它随即展开光泽亮丽的黑色翅膀,飞向高空。
「那么……接下来……」
我微微伸了个懒腰后,返回工坊。总觉得最近利兹蕾的食欲有所增加。咀嚼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问题,一口的量也愈来愈多了。
「利兹蕾,在我们出发去镇上之前,因为有先前做好的培根,我今天想用它来做个蔬菜炖汤──」
就在我踏入房间时,听到「砰咚」一声巨响,利兹蕾从椅子上摔落。
「利兹蕾……?利兹蕾!」
我急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烫得像是在燃烧一样。
「啊啊啊啊……噫……唔唔唔哈……哈……」
她痛苦地呻吟着。
不过幸好似乎没有撞到头。我用稍微陷入混乱的脑袋观察她的病状。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最近晚上都没再发烧,身体感觉也已经稳定下来……何况我也才离开房间几分钟而已。这段期间,应该有发生什么事导致她急剧变化才对──)
我突然注意到……
「她的胸口泛着红晕……」
接着利兹蕾的身体微微颤抖,开始抽搐。她发出「嘎哈……噫!」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不对劲。她没办法正常呼吸。而且眼睛也因充血变得很红。
这个症状我见过。
「这难道是……黑曜蜘蛛的神经毒?」
黑曜蜘蛛是一种栖息在远离人烟洞穴里的大型魔物。尽管体积庞大,性格却很胆小,但它用来捕捉猎物的毒素极为凶猛,自古以来也被用于暗杀。
(可是利兹蕾为什么会中这种毒……)
自从我收留利兹蕾以来,已有一段时间。纵然大概不是所有人都对精灵毫无偏见──但是住在这个小村庄的人们都很纯朴,应该不会知道这种蜘蛛的毒。更何况利兹蕾几乎都待在工坊里,我也很少离开她的身边。
也就是说,这毒应该是在我收留她之前就中了。
(不过……当铺老板应该也没有那个胆量。)
我想起那个谈不上是好是坏,平凡老板的脸。既然如此──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她以前的……「主人」。
我赶紧让利兹蕾服下洗胃用的碳粉和促进排毒的芫荽和番泻叶等药草萃取物。毒才刚发作的话,或许还来得及。这个毒特有的红晕像是蔓延一般扩散到上半身的血管。
片刻后,利兹蕾发出很大声的呻吟。
「呜……咕唔唔……」
「利兹蕾,没事的。利兹蕾……!」
我把桶子放在她的嘴边,她吐出了混合着胃液的大块异物。是药丸吗──恐怕毒就藏在其中。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毒才会到了现在才发作吧?
(以一般药丸来说,未免也太坚固了……简直像壳一样。)
应该说药丸隔了这么多天才在体内深处溶解,本身就属异常。观察后,我发现药丸表面刻着某些东西。
「古代文字……这是咒印吗……?」
我的脑袋瞬间发热。折断了手中的木制镊子,发出「啪嚓」一声。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从眼前这个异物中,只能感受到满满的恶意。这与那些深深刻在利兹蕾身上的伤痕有着相同气息。光是给她下毒就已属异常──竟然还施加这种具有延迟性的毒药。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可能是出自于善意做出来的行为。彷佛是为了避免她在自己身边毒性发作……原来如此。
──给我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去死。
那人是想传达这样的讯息吧?照这样看来。
我听见自己的臼齿发出嘎吱怪声。不行,快冷静下来。现在……没错──我现在得先想办法处理正在受苦的利兹蕾的毒。
「利兹蕾姊姊~~……卖药的叔叔?」
工坊门口传来了莫内的声音。她像往常一样来玩却找不到我们,大概是感到不太对劲吧。
「莫内,你来得正好。能去帮我叫你母亲过来吗?」
我从房里对她喊道,她似乎从我紧张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立刻回答:「知道了!」由于她平时就经常担任工作的助手在一旁协助,所以反应十分迅速。真是帮大忙了。
就在我进行准备时,阿内来了。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利兹蕾,但是应该已经听莫内说过了。
「这女孩就是利兹蕾?她看起来很痛苦……」
「她中了魔物的神经毒素。只能想办法制作解毒药,因此我想立即去采药……」
我只说了这几句,阿内就理解了。
「没问题。既然如此,我和莫内会顾着利兹蕾的。大夫你快去吧。」
也许是因为阿内平常一个女人独自打理家庭的关系,决断速度十分迅速,让我非常感激。不对,这或许是这对母女的性格也说不定。
「麻烦你了,我想应该能在三天内回来……我已经事先写好这段期间内要让她服用的抗毒药了。另外──」
那一瞬间,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察觉到自己要递给阿内纸条的手正在颤抖,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
「……万一,在我回来之前她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因此去世的话,也请你早点替她准备埋葬……我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但不能长时间放着遗体不管。」
「嗯,我知道了。」
阿内注视着我的眼睛,坚定地点点头。
「放心,大夫就专心完成任务吧。我们会照顾好利兹蕾的。利兹蕾也会努力,等着大夫回来。所以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谢谢。」
我背上打包好的行囊,摸了摸利兹蕾的脸颊。她的脸颊又热又湿,究竟多痛苦啊──不过,只要还有这样的热度,就意味着她还活着。
「我一定会救你的……请等我回来,利兹蕾。」
「呜……啊啊……」
我轻抚痛苦的她的额头后,悄然离去。
对着挥手为我送别的两人,我也轻轻挥手回应,接着便离开了工坊。
(曼德拉草的根、转换属性的魔层石,以及……作为抗体来源的毒菌原液──黑曜蜘蛛肝脏,是吗?)
纵然解毒剂的药材很多,但大致的采集地点我都心里有数。尤其是我知道黑曜蜘蛛的栖息地在哪里,可以说是还挺幸运的。在以前光是找到这个位置,就花上好几天。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事情上派上用场。)
我站在洞穴入口处,嘴角不由得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容。曼德拉草和魔层石虽然费了点工夫,不过已经拿到了。只要没有动物来捣乱应该就不会有问题,我把装了材料的大包包放在那里,然后从行李中取出了箭筒和弓。
好久没拿起武器了。然而,弓却与惯用手一拍即合。
(老本事还在啊……)
我一边苦笑,一边在手指上点亮光芒,踏进洞穴之中。阴暗、潮湿的洞穴,使得霉味在鼻尖萦绕。按理来说应该会出现蝙蝠等等的,但却完全不见踪影,恐怕是因为洞穴主人的关系吧?
(不要紧……一定,就在这里。)
脚下因为湿气而黏糊糊的,即使如此,我依旧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前行一段时间后,在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看到了闪着亮光的东西。水沿着那个亮光滴落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滴答声。
魔法光芒被什么东西给反射──细看之下,能发现前方是四处交织的细线。有老鼠及蝙蝠的尸骸黏在上面。
(找到了……!)
是黑曜蜘蛛的网。我从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箭,迅速架在弓上。为了引诱胆小的蜘蛛过来,我在原地静静地等待。
不晓得是不是被我的肉味给吸引──洞的深处出现了一个巨大黑影,是黑曜蜘蛛。庞大的下巴发出「嘁喀嘁喀」的声响。
「抱歉……我没有时间和你慢慢耗。」
如果轻易让它受伤,它就会立刻躲回深处。因此我想速战速决。
正当我准备拉弓的刹那,脑海中突然浮现过去的自己。当时我也是架着弓,射穿了蜘蛛。然后将得到的毒──你将那个毒怎么了?
我猛然回神,手抖了一下。箭从我手中飞出,险些擦过蜘蛛。
「逼吱!」
果不其然,黑曜蜘蛛发出警戒的声音,试图缩回深处。
「可恶……!」
我咒骂一声,立刻架上另一支箭。
(什么以前的老本事啊──明明偷懒没锻炼,还真敢说。)
没错,过去的我和现在不一样。不对,虽然原本在这条线上的东西都从未改变──不过至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应该是为了面对过去而必须做的。
低声哭着说想回家的利兹蕾、戴着花冠的利兹蕾、大口吃饭露出浅笑的利兹蕾、受毒折磨发出呻吟声的利兹蕾……全都浮现在脑海中。
「极魔法──!」
咒语发动的同时,箭轻微又快速地振动。我射出的箭穿过了蜘蛛网,在空中划出弧线,深深地刺进了逐渐远去的黑曜蜘蛛头顶。
「吱咿咿咿咿咿!」
黑曜蜘蛛发出巨大惨叫。在这段时间里,我迅速射出好几支施加了极魔法的箭,那些箭似乎被吸引过去一般,接二连三地刺进蜘蛛的身体。
(──很好。)
比寻常还要更有威力的箭贯穿了蜘蛛厚重的身体,令它无法再动弹。我穿过蛛丝走到蜘蛛旁边,用短刀割下它的肝。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混浊气味。
「以前……吗?」
我低语着,随后摇摇头。现在不是沉浸在过往感伤中的时候。我得去履行重要约定。
(我马上就回去,利兹蕾──!)
回到工坊时,已经是出门两天之后的事了。因为我加快了脚步,所以才能够比预料中更早回来。
「大夫,欢迎回来。利兹蕾一直在坚持喔!」
在我不在的期间,一直照顾利兹蕾的阿内眼底浮现倦意,但语气依旧坚定。我点了点头回应她的话,赶紧将带回来的材料与药草的浓缩液调合,倒进注射用的龙牙针中。
「利兹蕾……让你久等了。」
血管在利兹蕾的身体上如同花纹般明显浮现,她的呼吸急促。即使如此,多亏了阿内和莫内的帮助,她才能够存活到现在。
「唔……啊,唔唔……!」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会好转了。」
我扶起她上半身的手心发烫,轻轻将针头刺入她不断颤抖的纤细肩膀当中。
***
透过小窗凝视着漆黑的夜空,脑海中模糊闪过「还不想睡觉」的念头。
我能听见利兹蕾的呼吸声。尽管还称不上是正常,但似乎已稍加平稳。
给她注射后,阿内和莫内就回去了。「不用道谢啦,利兹蕾和大夫都平安无事就好。厨房里有汤和面包,记得吃喔。大夫你也该休息一下才行。我明天再来。」
我一边听着她对我说的这些话,一边目送她们。我照她嘱咐的,把面包浸在用豆子和香草煮成的汤里吃,然后擦洗身体,接着……
我一直待在利兹蕾的床边,注视着她的侧脸。因为她时不时会发出呻吟,我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胸前的红晕逐渐转淡,让我心生期望。我想,她肯定度过危险期了。
「没事的……没事的喔,利兹蕾。」
我喃喃自语,并再次觉得自己不想入眠。
当然,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担心利兹蕾。但与此同时,我有个很强烈的念头,总觉得现在睡着的话肯定不会梦见什么好梦。我盯着握弓的手掌,总感觉手掌像是被染红一般,连忙移开视线。
(过去……吗?)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利兹蕾。她闪烁着翠绿色的大眼,用银铃般的声音发问,看到这一幕,大脑的某个角落便判断「啊~~这肯定是场梦」。到头来,我似乎还是睡着了。
「……我并没有在害怕啊。」
「可是你的手在发抖。」
她那双裹着绷带的手轻轻地覆盖在我手上。
「没事的,卖药郎先生。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想狠狠揍自己的冲动。即使是在梦里,我怎么能让病患说出这种合我自己心意的话呢?受不了,简直对自己感到恶心。之所以没真的动手揍自己,也是因为即使在梦里,我也不想让利兹蕾感到不安。
「利兹蕾才是,请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但在山里的那一天,我确实发誓过。我跟你约定,一定会治好你。
「利兹蕾,没事的,你一定也可以回家。所以……」
我慢慢握住她覆在我手上的手。
「所以利兹蕾,请你放心……睁开眼吧。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她浅浅微笑着。我知道这是梦。即使如此,心中却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和胸口喘不过气的心情。
「你看,卖药郎先生。有光线照射进来喽。」
看着表情愉悦,彷佛因为刺眼而眯起眼睛的她,我反问道。
「你说……光?」
当我猛然清醒时,起初还以为那声音是我的梦话。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弄错了。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彷佛──银铃一般。
「利兹蕾……?」
原本背对着床睡觉的我,立刻转身。
在黎明的光线之中,翡翠色眼眸正望着我。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啊……我……」
「利兹蕾,你醒了……不,你的眼睛。啊,而且……」
──还能说话了。
突然发生太多变化,以至于我不晓得该从哪点着手。
「呃……总之,可以先让我检查一下吗?」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得到轻轻一声「好……」的回答。尽管还有点生硬,但确实能够对话了。
我扶起她的身体,发现她似乎已完全退烧,胸前的红晕也消失了。看来已经摆脱毒素的影响──确认这点后,我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非常惊讶。
至今以来,无论我怎么辅助,利兹蕾都是被动接受。那时真的就如同人偶一般。然而现在,当我要扶起她的上半身时,纵然她肌肉的动作很轻微,但我能感觉到她在试图支撑起自己。
(既然已能够对话,那就代表她对外在的刺激也能够做出反应,所以会这么做也算是正常的……)
她的反应力本来就已产生变化,如今又更加显著。
「瞳孔对光也有反应……你能够看到我的脸或手吗?」
我在她眼前挥着手,利兹蕾微微摇了摇头。
「不过……我知道……你在……那里。」
也就是说,她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不过光的感知能力似乎已经回来了。
解毒剂的材料之一的曼德拉草具有活化作用。此外,魔层石的转换作用可能在解毒的同时也给视神经带来某种刺激,促使损伤部分重新修复。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利兹蕾的脸颊忽然轻轻碰到我的手,那双眼中浮现泪水。
「利兹蕾还好吗?是不是哪里痛……」
她再次摇摇头。接着,用很小的声音询问:
「……利兹蕾(那个)……是指我……对吧?」
「啊──是的。抱歉,因为不知道你的名字,擅自取了小名……可以的话,能告诉我名字吗?」
「名字……」
利兹蕾低声呢喃,接着再次左右摇头。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啊……」
逆行性遗忘──也就是所谓的失忆。
(插图004)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应该说能想到太多的事情都有可能成为原因。毕竟她一路以来经历了如此之多。
(但这样的话……以后该怎么让她回家呢?)
关于精灵的住处,除了知道他们居住在森林深处外,其余一无所知。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我无知,而是精灵会避开其他种族,悄悄隐居。
(为了让利兹蕾将来能够回家,我得找个办法……)
「──那……那个……」
听到声音,我猛然抬头。利兹蕾正静静地注视着我。尽管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我总感觉还有些不习惯且不可思议。
她轻轻微笑,泪水再次从眼中滑落。
「谢谢你……救了……我。」
她的话断断续续。不过那样的话语却真切地传到了心中。
「不……不,利兹蕾,这才刚开始喔。」
就是啊。
我怎么可以这么悲观。至少现在,利兹蕾已经朝着康复迈出一大步。
「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回过神时,我重复了在梦里说过的相同台词,以及山中许下的约定。
彷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随后,利兹蕾再次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