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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逐渐靠近的距离

    「利兹蕾,还可以吗?太烫的话要跟我说喔。要是泡晕那可就糟了!」

    听到阿内回荡在浴室里的声音,利兹蕾点点头答应:「好的。」

    「不过……真的非常舒服。」

    「对吧,很舒服吧~~」

    旁边欢快的声音来自莫内。

    利兹蕾正和阿内以及莫内泡在工坊的浴池中。温度适中的热水让她紧绷的身体得到放松,感到非常舒服。

    「我喜欢……泡澡。」

    「啊哈哈!我和莫内也很喜欢喔。之后我们一起多泡几次吧。」

    「我也觉得和利兹蕾姊姊一起泡澡很开心!」

    明亮的两道声音在浴室中回响。这让利兹蕾莫名感到高兴,点着头回应:「嗯!」

    「唰澎」的声音响起,身旁的水有些摇晃。应该是刚洗完身体的阿内进来了。

    身体因浮力漂了起来,阿内伸手扶住她。

    「没事吧?对不起喔。」

    「我没事,谢谢你。」

    阿内的声音总是那么轻快。利兹蕾心想,虽然看不见长相,不过她一定是个笑容明媚的女性吧。无论是阿内还是莫内,对自己来说都像是温暖的太阳一般。

    「利兹蕾姊姊、利兹蕾姊姊。」

    「我在,怎么了吗?」

    就在利兹蕾听到呼唤,转头的瞬间,洗澡水咻地溅在她的脸颊上。她不禁「哇」了一声,接着响起莫内雀跃的欢笑声。

    「我用手当作水枪!吓到了吧?」

    「确实……吓到了。」

    由于惊讶过度,利兹蕾愣愣地没有反应,能感觉到莫内那边的气氛随之改变。

    「咦?被吓成这样吗?对不起、对不起,很可怕吗?」

    「啊!不是,没这回事。」

    听见不知所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利兹蕾慌张地思索回覆。

    「虽然我被吓了一跳,但这是开心的惊讶。而且莫内……没有泼在我的眼睛,或是鼻子上。你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不晓得她有没有理解意思──当利兹蕾这样担心的时候,听见莫内小声呢喃「那就好」。嗯,真的很好。利兹蕾边想,也跟着露出微笑。

    「如果我的手……可以动了,我也会反击你喔。」

    「啊哈哈!我也不会输的。」

    莫内又开始欢腾地叫道。似乎一直在一旁默默关注的阿内出声喊道:

    「好了。接着换莫内了,去把身体洗一洗。」

    「好~~!」

    莫内乖巧答应,接着便传来她离开浴池的声音。洗澡水再次用力晃动了起来,不过这次多亏阿内的手臂支撑,并没有太晃。

    (插图006)

    「……利兹蕾。」

    身旁传来低语,利兹蕾应了一声「什么」然后转过头去。不远处能够听见莫内反覆舀起水盆,发出泼水的声音。

    「利兹蕾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吗?」

    利兹蕾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她一时无法理解这是何意,只好又复述了一遍。

    「很了不起啊,用那么瘦弱的肩膀背负起这么多苦难。尽管如此,却仍旧拥有一颗真诚的心。你是个既了不起──也很坚强的女孩喔,利兹蕾。」

    阿内支撑住利兹蕾身子的那只手臂又更用力。

    「……今后你可能会因为新的手脚而又遇到一些别的困难,不过我想,大夫他相信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克服这些问题的。」

    「卖药郎先生,他……」

    「对啊。毕竟自从大夫来到这个村落以后,我们也已经相处好几年了,多少还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卖药郎先生相信我──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对利兹蕾来说,确实是最大的力量。

    「大夫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喔。多亏他留在这个小村落里,让这里的居民都受到很大的帮助。而且比起他刚来的时候,最近也愈来愈常看见他笑了……」

    「……嗯?」

    「──没什么。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会支持你们的。遇到困难的时候别只找大夫,也尽管来依赖我喔。」

    「……非常谢谢你。」

    好高兴。正是阿内这么真诚的心,深深铭刻在利兹蕾的心中。彷佛「啪」地一声,在胸中点燃光芒。

    (虽然我……不记得了。)

    陪伴在身旁的阿内体温感觉比热水的温度还要温暖。利兹蕾舒适地闭上眼。

    (不过母亲的感觉……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喀嚓声,利兹蕾的浏海纷纷落在地板上。

    回到工坊后已经一周,利兹蕾术后恢复良好,全身的伤口也逐渐愈合。就连之前那么严重的皮肤伤口也恢复许多,伤痕不再如此明显。拆掉一直以来贴着的贴布,接下来就靠药膏和自然恢复来观察情况,伤口看上去也感觉没那么痛了。

    「──这样的话,即使去街上也不会那么显眼了。」

    「谢谢你。」

    利兹蕾有些腼腆。或许是因为刚洗完澡,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在刚剪完的浏海下,戴着一个象鲸皮制成的眼罩取代贴布遮住凹陷处。尽管已经没在发炎,但还是要保护眼睑。

    她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丰富,应该是状态意识恢复了大半。

    这样一来,洗澡这类的事我就不方便随意帮忙,因此阿内和莫内不时会过来陪她一起洗。刚才的泡澡就是这种情况。对利兹蕾来说,那似乎也是一段很愉快的时间,甚至经常可以听见开心的声音从浴室传到我工作的地方。

    随着看顾她的时间逐渐减少,工坊的营业也恢复了正常。白天我在工作时,利兹蕾会一边从大气中吸取魔力,一边休养身体。

    然而到了晚上──

    「利兹蕾……你还好吗?」

    听到我的询问,利兹蕾有点痛苦地喘了口气。

    「我没事……我会,加油的……」

    坚强的回答让我有点心疼,但这也没办法──我把极微弱的振动魔法放在她的手脚上,不断给予刺激。这是为了促进肌力和神经恢复。

    「我先把你的手臂抬起来喔……手指有办法出力吗?」

    「嗯……!」

    「做得很好,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有在动。我们同时也来练习释放魔法吧。」

    「好!」

    利兹蕾的回答很开朗。明明术后还在疼痛,她依然没有气馁,每天都在练习。她额头上挂着汗珠仍努力不懈的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凛然的光彩。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很努力了。」

    「可是……」

    「不要着急,我们一步一步来。阿内带了饼干过来,作为今天努力的奖励,我们一起吃吧。」

    「阿内小姐的饼干……!好!」

    利兹蕾的耳朵一抖一抖摇晃着。我欣慰地微笑,动身去拿散发甜香的饼干。

    (她说话也愈来愈清楚了。)

    康复训练有时会看到变化,但也有完全没起色的时候──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一进一退、累积踏实的努力。因此陪着患者避免逃避那份艰辛、放弃训练,是作为支持一方该做的事。这大概就是阿达姆斯卡所说的技术,但偏偏利兹蕾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努力。

    「──来,利兹蕾。真是辛苦你了。」

    我把厨房里的饼干递到她嘴边。利兹蕾像只小动物咬着饼干,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这个饼干,非常好吃……」

    「等右手可以动了以后,你就能按照自己的步调吃这些饼干喽。」

    「……唔!我、我会加油的!」

    看着利兹蕾气势高昂地点头,我不禁笑了。我清楚感觉到,结束的时刻正逐渐接近。

    ***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时──

    为了夜间的康复训练,我坐在利兹蕾的面前,准备替她的右手进行按摩。

    「那么就照惯例,先从手腕和手肘的弯曲运动开始吧。」

    「好!拜托你了。」

    正当我要握住充满干劲的利兹蕾的手──就在那时。

    她的手掌突然亮起了温暖的光芒。

    「唔!利兹蕾,这个魔法──」

    就在我不自觉发出惊呼的瞬间,我感觉到彼此重叠的手被轻轻握住了。纤细的手指力道微弱──不过,确实有出力。

    「利兹蕾……?」

    「这……这是,我想给卖药郎先生……一个惊喜。因为今天早上,我感觉手的知觉……似乎恢复了,所以练习……很多魔法。不过……」

    利兹蕾努力开口。而且就在我认真聆听时,她的手又稍微用力,紧紧握住了我。

    「这是……卖药郎先生的手……对吧?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握住它……所以,太高兴了……反而是自己被吓一跳。」

    利兹蕾露出了笑容,眼泪滚滚落下。

    「利兹蕾……」

    她的右手在颤抖,我轻轻回握她。那是一双柔软而小巧的手掌,跟我的完全不同。

    「我好惊讶,真的太令人震惊了。利兹蕾,你真了不起。手术过后才过一个月左右,就已经恢复到这种程度──太厉害了。」

    说着说着,连我都快要哭了。

    「这都要多亏卖药郎先生,每晚都来帮我。」

    「不是的,才不是那样。这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你的努力以这种形式显现出来了。」

    我很清楚──

    一早醒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测试自己的手指是否能动。

    白天她会一边休养,一边悄悄进行自己能做的训练。

    晚上尽管忍受着疼痛,她训练后依旧会在床上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指或脚趾上,看看能不能动。

    「厉害的人是你才对。」

    「卖药郎先生……」

    一滴眼泪再度从利兹蕾的眼中滑落。

    当然,这并不意谓着康复训练就此结束,利兹蕾仍旧继续努力着。不如说,她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更勤勉于训练之中,我除了敬佩以外没什么好说的。

    要做出精细的手指动作还有些困难,不过只要从旁协助,她的手臂已经可以活动到某个程度了。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话,你自己能够完成的事就变得更多了呢。」

    「真的吗?」

    利兹蕾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考虑到她的性格,自己的事情件件都得依赖别人帮忙想必很难过。不过她之所以能够不把难过的那一面表现出来,也是因为她那擅长隐忍的性格吧。

    「我想想喔……比如吃饭?只要用布把汤匙绑在手掌上,你就能照自己的节奏吃,这件事本身也能成为一种训练。」

    「没、没问题!我想……试试!我想试着……自己吃饭。」

    看她用力点头,我也笑着点头回应:「那就这么决定了。」

    在吃饭的动作训练开始前,我决定先来检查一下假牙的状态。她之前说过假牙有点痛,这果然是因为接合处有些松动了。我利用原本的假牙进行改良,重新做了一个。因为已经是第二次安装了,再加上这次利兹蕾的意识很清醒,这样的差距使得过程比上次顺利得多。

    「……好了。请咬紧,直到固定为止。」

    「好、好。」

    看着利兹蕾紧紧咬住牙齿,我微笑向她表示「我去准备一下晚餐喔」然后起身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动手吃饭,而且我还想看看假牙的状况,所以最好选择不容易失败,并且较好咀嚼的东西。为了避免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希望今后也能够继续加油。

    我细心地将鱼肉捣碎,加上调味料后做成鱼丸。这样既容易用汤匙舀起来,恰到好处的弹性应该也不会太难咀嚼。

    「──那么利兹蕾,我要把汤匙固定在手上喽。你能够自己稍微握着吗?」

    「好,呃……这样吗?」

    利兹蕾慢慢地做出将我递给她的汤匙握起来的动作。勉强抓住的汤匙上下晃动,若是这么舀起食物,肯定会洒出来。

    「我稍微弄一下喔。」

    说完后,我用布把汤匙和手缠在中间。既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我一边确认状况,一边松开手问道:

    「这样如何?碗的位置在这边,我稍微带着你移动喔。」

    「谢谢你。」

    我扶住她的手,告诉她位置,利兹蕾似乎很快就掌握方向了。她的眼睛看不见,靠着摸索,用汤匙舀起料理。

    「啊,你舀起来了喔。我有事先放凉了一点,应该不会烫。」

    「嗯!」

    利兹蕾低下头的同时,汤匙也差点跟着倾斜,我急忙阻止。接着她低声说了句「我要开动了」然后慢慢地将汤匙移到嘴边。倏地,鱼丸顺利进到嘴里,她的脸瞬间涨红。

    「卖药郎先生……我吃到了……」

    「对啊,真是太棒了,利兹蕾。」

    连我都感到非常开心,表情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利兹蕾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将鱼丸送入口中。随着她不断重复,动作也变得愈发流畅。

    「这个……丸子?非常好吃。」

    「这是捣碎的鱼肉,还合你胃口吗?」

    「嗯!……然后就是……我想说……」

    利兹蕾的汤匙敲到碗,发出喀地一声。碗已经空了。我困惑地望着似乎有些按耐不住的她──然后突然意识到。

    「……啊!你想再来一碗吗?」

    利兹蕾的脸颊再度泛红。

    「……嗯。」

    「还有剩喔,你喜欢吃真是太好了。」

    我站起身,利兹蕾开心地笑了。我不自觉想到,现在的我多半也露出了相同表情吧。

    ***

    空气中充满清爽而舒适的树木芬芳,伴随着「喀哒喀哒」的细碎声响。

    ──我和利兹蕾两人走在森林当中。不过她今天不是坐在背架上,而是坐在村落里专门制作农耕用具的工匠为她打造的轮椅上。

    这样一来,负责照料的人只要在后面推她,就能轻松前进了。有鉴于之前的旅途,经过反省后,我寻思着有没有能减轻双方负担的移动方式,因此委托工匠打造。设计图是我根据以前在王都所看到的样式模仿画出来的,而工匠做出来的成品非常精良。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够轻松出门散步。

    「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呢。」

    「因为这地方的魔力特别充沛嘛,我们悠闲地放松吧。」

    今天是工坊一个月大概会有两天左右的公休日。这次出来散步的目的是让利兹蕾休养兼补充魔力。这趟并非是有明确目的的旅行,或许算是我们第一次像这样以轻松度过为目标的出游。

    「轮椅会摇晃吗?」

    「完全没问题!」

    「真的吗?不要勉强喔。我──」

    「没事的,我有困难时都有好好地……依赖卖药郎先生。」

    利兹蕾露出灿烂微笑,我也不自觉回以笑容。我在几个月以前甚至无法想像她能够这么健健康康、精神饱满地坐在我面前。

    「啊,那里有个好地方耶。总之我们先吃午餐吧。」

    「午餐!好啊!」

    利兹蕾的耳朵动了动,点头同意。我帮她从轮椅上下来,然后慢慢让她坐在刚刚所说的那个开阔地方。有根不知道是被暴风雨还是什么给吹倒的树干横倒在地,正好可以用来靠背。虽然地面有些湿气,不过这点程度大概很快就会干了。

    我拿出水壶,把里面热气腾腾的液体倒进杯子里。那是一碗浓稠的绿色浓汤。

    「来,这是热汤。」

    「哇……好香喔。谢谢你。」

    利兹蕾用手掌接住杯子。吃饭的训练从未间断,以至于她现在手指也愈来愈能够出力了。不过打翻的话会被烫到,所以只要轻轻扶住她的手肘,就足以让她毫无障碍地喝了。

    「嗯……?有客人来了呢。」

    利兹蕾轻轻一笑。正当我想着这是什么意思时,一只松鼠突然跳到她的膝盖上。这只小生物丝毫不胆怯,轻快地爬到利兹蕾的肩膀,摇晃着标志性的大耳朵和尾巴。

    「你好啊……我们来打扰了。」

    利兹蕾举起手肘以上缺失的左手臂,以防松鼠掉下来。她的侧脸看起来非常柔和。接着放下杯子,用理应看不到的眼睛慢慢环顾四周。

    「卖药郎先生。」

    「我在。怎么了吗?」

    「我……很喜欢这片土地和人。真的非常喜欢。」

    翡翠色的眼睛在树叶之间照射下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

    「甚至让人……想永远待在这里……」

    我下意识开口,随即又紧紧闭上。

    我刚刚……打算说什么?

    不,我很清楚。

    刚刚那一瞬间,我不禁陷入了幻想。在我经营药店时,她也依旧像现在这样微笑着与我一起生活──多么可笑的念头。

    「……利兹蕾。」

    「嗯?」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天真无邪望向我的她。还好她看不见我那僵硬的笑容──这并非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你的记忆还没恢复吗?」

    「是啊……对不起。」

    「没事,你不用道歉。」

    看见愧疚又沮丧的她,尽管很愚蠢,但在我心里某处既有感到安心的自己,同时也有焦虑的自己。

    「看你最近的状况,接下来只要恢复记忆,或许就能回到故乡了……我感觉你逐渐在恢复,所以才这么说。」

    「故乡……」

    利兹蕾低声呢喃,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在恢复记忆以前,她大概还没有感觉吧?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们刚遇见时,你一直提起想要回家这个愿望。对你来说故乡……或是家人,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吧?」

    「……是的。」

    「我想帮你找回那些东西,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我真的……很感谢你。卖药郎先生……一直都对我这么好。」

    「道谢这种事就不用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有些强硬,于是放缓语气,对理所当然感到十分困惑的利兹蕾重复说道:

    「不需要道谢。我治疗你……都是为了我自己。」

    「咦……?」

    对不起,利兹蕾。我在心中默默道歉。我知道自己正在让她困扰。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说出来才行──这样的想法冰冷地握住我的心脏,紧紧不放。

    「让我稍微……提起过去的事情吧。」

    苦涩的感觉在我口中蔓延。我一边感受,一边继续说道。

    「小时候父母早逝,我被一位魔族给捡了回去。他又强又温柔……带给了我很多东西。介绍阿达姆给我认识的也是那位恩人。」

    「原来是……这样啊。」

    利兹蕾的声音带着些许困惑,但语气却十分温柔。她肯定是为了突然提起这种话题的我在着想吧?

    然而……

    「然后,在恩人身边成长的我──开始了杀戮。」

    利兹蕾的右手晃了一下。她的手已经很熟悉身体,甚至会对刹那间出现的情绪产生反应,我脑海中某个遥远之处如此想着。

    「……杀戮……?」

    「当时,魔族发动了对现任王朝的政变。担任他们首领的是我的恩人。虽然我是伊尔达人,但是我很崇拜恩人无关乎种族、平等对待的侠义心肠,所以自愿加入他们。」

    忽然之间,我的视线落在直到刚刚为止都还在支撑利兹蕾手臂的右手掌。这是一双肮脏的手──因药品腐蚀而显得粗糙、巨大、坚硬的手。在这片皮肤底下,至今也还残留着赤黑色的血……就是这样的一双手。

    「跟魔族相比,伊尔达人的力量很微弱,无法依靠。因此我并没有成为战士,而是选择了作为工作人员。也就是……暗杀者。」

    我猛然回想起那天捕猎黑曜蜘蛛的事。

    最初会去找那种蜘蛛,是为了提炼用来暗杀的毒药。我现在作为卖药郎的知识基础也都是在那时候学会的。振动刀刃的极魔法也是如此。

    我的身体是由黑暗的过往所交织而成。

    「无论是伊尔达人、魔族、精灵、矮人还是兽人──只要是为了达成目的,我就会打着为了伙伴这样的崇高名义,动手杀死我们视为敌人的人。」

    我感觉脚下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我时不时会梦到那些事──不过最近都没梦见。

    我清楚记得我杀掉的那些目标。暗杀这种事,如果不掌握对方的信息根本就不会成功。何时、何地、在做什么?喜欢什么?有无家人、家庭结构又是?住在何处、休假都在做些什么?喜欢的食物是?何时睡觉──

    将详细资料铭记在脑海里,成功率才会因此提高。

    我第一次工作的目标是王权中心的某个伊尔达人贵族。据说他预计在下周就要迎来孙子的诞生。但这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因为我对亲情这种东西完全没有概念。然而,在杀害他的房间里找到绘本时,我却感到有些迷惘。这一定是他为了即将出生的孙子早早准备好的吧──想到这里,回到基地后我就稍微吐了出来。

    类似的事在那之后也发生过不少次。自从我在一个每天早上一定都要喝一杯咖啡的高官的饮料里下了毒后,隔天开始作为休闲从别人那边得到的咖啡感觉也变得不好喝了。

    这些小事渐渐消耗了我的内心,将我压垮。最终我变得对一切都感到麻木,工作结束后不会再呕吐,咖啡的味道也恢复原样。

    即使如此,我杀害的目标始终萦绕在脑海中,忘也忘不了。

    他们每一个人的手至今都还抓住我的身体,拉扯着我,试图将我拖入阴影之中。我并不害怕,只觉得这理所当然。

    ──因为我至今以来干的就是这种勾当。

    「一切结束后,我利用学到的知识和技术经营药店的事也好,救了你的事也好,不过都是为了替自己赎罪。」

    那天──

    我看到遍体鳞伤的利兹蕾时,彷佛看见了一点自己过去所做的那些事。那些被我杀掉的目标当中,肯定也有想要回去故乡却无法实现的人吧?因为我杀掉了他们,以最恶劣的形式夺走了他们怀抱的某种希望与未来。

    利兹蕾中毒倒下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我之所以能够毫不迟疑地以最短时间配制出解药,只是因为曾经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用过那种毒而已。

    无论我自以为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不同,但只要他们都是一体的,就无法抹除身上浸染的过去。

    「我──只不过是个『伪善者』。」

    即使对利兹蕾说这种事,也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吧?我自己也很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说。

    是因为她说她想待在这里,才让我有点危机感?不,那样的话应该只要向她提议「差不多该寻找故乡了」就好了。

    用不着破坏我们至今以来的关系,把她推开──

    (……不对。)

    脑海里冒出的那些话让我感到不太对劲,我苦涩地咬紧嘴唇。

    破坏我们至今以来的关系,把她推开──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不对。

    我这是在──依赖。

    听到她想留在这里,我试图约束自己去依赖她──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自己背负的罪孽,却想通过向她忏悔来获得宽恕。

    没错,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利兹蕾是个温柔且坚强的人。正因为我一直都在她的身边,才敢如此确信。

    ──真是过分啊。我对自己感到作呕。

    不管怎么掩饰,这不过是打着赎罪名义的依赖罢了。而且,对方还是处于病患这样弱势地位的她。

    正是我的那种地方,澈底显露出自己作为「伪善者」的差劲本性。我这种人真的是──

    「卖药郎……先生。」

    一直沉默不语的利兹蕾此时静静地注视着我。准确来说,她看不见,所以她不可能在注视我,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她动作生硬地将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悲伤地蹙起眉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别这样。别顺着我的肮脏念头。拜托你用苛刻的话语斥责我、轻蔑我。

    我一边这么想,心里的某处却同时存在着害怕的自己。我这样无药可救的人,明明不该待在像她这样的人身边。

    可即使如此,她却用我至今以来听过最为坚定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在我眼里,你就是……救命恩人!」

    ***

    这是利兹蕾第一次听到卖药郎这样的声音。

    低沉、充满悔恨的声音。不仅仅是声音──就连满溢在大气中的魔力都在颤抖,传达着他黑暗又沉重的内心。

    遇见卖药郎之后有一段时间里,利兹蕾都处在半梦半醒之中。她是从第一次「对话」那天开始,才清楚地有了记忆。

    呼唤了好几次痛苦的自己,并将她拯救出来的人──就是眼前的卖药郎。

    在那之后他也不辞辛劳地照顾着利兹蕾,耗费时间也耗费精力。有时背着她翻山越岭,有时走在严寒的暴风雪之中。忙的时候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是每晚都陪着她复健,替她按摩。在利兹蕾身体比现在更加行动不方便时,甚至面不改色地帮她处理排泄。

    她一直在想,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这个人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照顾这个手脚不能动弹、什么也不记得的自己。

    至今依旧没有记忆。她对卖药郎的过去一无所知。明明人就在眼前,却连长相都不知道。

    (可是……!)

    即使如此,还是有她知道的事情。

    (我的心和身体……都很清楚这个人的温柔!)

    利兹蕾原本是将自己的感受全部注入其中,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是她发自内心的话。「喜欢这片土地的人」──其中当然也包含眼前的他。

    可是……

    「……利兹蕾,谢谢你这么说。」

    听见卖药郎的声音,利兹蕾察觉自己的耳朵微微动了。

    (──啊~~)

    失败了。这可不行。

    从他回话的声音里,无论如何都能感受到一股绝望。

    (我的声音……没有传达到卖药郎先生的心里……)

    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抱着这么深沉的绝望啊。

    眼前的人此刻脸上浮现的是怎样的表情呢?是在笑吗?还是很困扰?抑或是正在哭?

    ──为什么我会无法知道这些呢?

    「利兹蕾你的心意……我感到……很高兴。但是该怎么说……」

    卖药郎继续说道。小心翼翼地想要忽视掉利兹蕾所说的话。

    (可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啊。)

    她一直感受着这个人的温柔、强大。尽管那个理由是为黑暗的过去赎罪,但一路以来感受到的这些并非假象。然而,他却这样说道:

    「跟我相处的时间……还是少一点比较好。」

    「……唔!」

    那是用温柔话语包装的拒绝。利兹蕾明确感觉到有一堵高墙竖立在自己面前。

    不──不对。

    这面墙一定之前就已存在。如果他做这些事都是出自于罪恶感的话……那么从早在更久以前,他就已经竖立起这道墙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而已。

    (原来如此……至今以来我总是在依赖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试图去看清楚也说不定。)

    他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因为手无法动弹、因为站不起来、因为眼睛看不到……把做不到当作借口,甚至没想过要去发掘、要去克服──即使她一直感受着背后某种黑暗又沉重的东西。

    「今后除了康复训练,我们也开始寻找你的故乡吧。如果你想起关于故乡的事,哪怕一点点……都请告诉我。」

    墙的另一边,传来卖药郎的声音。

    (不要。)

    我不要这样。我明明想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就这样什么也没办到就结束。

    「例如味道或是很抽象的印象都没关系。像是景色……或是气候之类的。」

    (不要──!)

    我不会再放弃了。我想看你、想触碰你。踏出动不了的脚、伸出动不了的手,我也要跨越墙壁看到你,然后──

    我想要更了解卖药郎先生(你)。

    「……唔!」

    突然间,利兹蕾感到一阵晕眩。周围忽然变得明亮起来,感到很刺眼。

    她努力聚焦并伸出手。因为受到刺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但是她拼命忍住,因为不想错过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红色的眼睛……和黑色长发……」

    她不自觉地出声。卖药郎面带微笑。有些困惑地睁着双眼,望着她的方向。

    「……唔?利兹蕾,你说的是故乡的亲戚还是朋友……呃……咦?」

    「──嗯!」

    手能触碰到了。她轻轻触摸着卖药郎的脸颊,感觉有一丝粗糙。那是胡碴的触感。

    「卖药郎先生……原来是……长这样啊……」

    能看见了。眼睛将视野所见的东西全都呈现出来。正当觉得卖药郎一脸茫然时,他很快便扭曲出复杂的表情。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对视。

    「利兹蕾……你看得见吗?你能看见了……」

    「嗯,我能看见了。我看得到了,卖药郎先生……我……真的可以看到了……」

    (插图007)

    她没有说出「拜托不要抛下我」这句话。是因为在此之前,卖药郎就已经将手放在利兹蕾的双肩上,并用极为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明明她的手不过是微微颤抖,他却注意到了。

    ──太好了。

    短短一句放心的话从卖药郎的口中脱口而出。利兹蕾再次感受到,这个人一直都想治好她的眼睛。从她还意识不清的时候开始,就每天坚持不懈地给她点眼药水。

    他就是这样的人。

    利兹蕾这次真的流下了眼泪。她开心地对着视野里的卖药郎微笑。

    一定会改变的。某些事是可以改变的。虽然她现在也还说不准改变的会是什么。

    越过那道高筑的墙壁之后,利兹蕾望着因泪水而模糊了身影的卖药郎。她只相信此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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