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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与人 1

    那是吹着薰风的夜晚。

    四散飞舞的花瓣才刚在春天的尾声点缀季节,萌芽的嫩叶转眼间又将街道染上翠绿色彩。初夏的叶樱景致,有时甚至会酝酿出神秘感。新绿叶片取代薄红花朵,令夜晚微微飘散出夏季气息,天色也随之略微显重。然而钻过绿叶缝隙的风却莫名寒冷,依旧残留着春意。

    树梢摇曳,绿叶飘香,抬头即是星空天幕。之所以会在舒畅夜晚感受到寒气,不全是因为冷风的缘故吧。今宵隐约带着金属感,触感既硬且冰冷至极。

    青年在这样的铁制夜晚伫立着。从江户延伸至此的街道上,在其中一座一里冢旁,青年背靠着种在此处的樱木,一边用锐利目光瞪视黑夜的暗暗。

    青年名为甚太,年方十八却拥有将近六尺的巨躯,浅葱色和服下方有着千锤百炼的痕迹。腰际插着一把二尺六寸的长刀,并且收纳在铁制刀鞘内。缠带在青年身上的氛围无疑是一把利刃。

    「唉。」

    青年忽然被搭话。

    斜眼一瞄,只见那儿伫立着一名妙龄女子。

    「您知道葛野这个地方吗?」

    女人缓缓一笑,那是与年轻女孩不相称、令见者为之神迷的妖艳笑容。

    「那边正是我居住的村落。」

    回应的是不带情感、又硬又冷冰冰的金属声。然而,女人却有如松一口气般垂下眼皮。

    「啊啊,果然没错。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带路呢。」

    「喔?有事要去那边吗?」

    青年一边询问一边向前踏出一步,用不会被察觉到的缓慢动作微微压低腰部,摆出侧身架势,左手已经轻放在腰际的家伙上面。

    「嗯嗯,我那出嫁的妹妹就在葛野,所以我正想说要去打个招呼。」

    「是吗……」

    话音一出,甚太就动了。

    他用右脚大步踏出步伐,一口气缩短自己与女人之间的距离。双足紧咬地面,行云流水地推开刀锷拔刀使出逆袈裟斩,没表现出丝毫犹豫地斩裂女人的身躯。

    「咯……」

    空气从嘴里漏出,鲜血漫天飞舞。

    白刃斩裂女人的肢体,结束在旁人眼中是凶恶行径的一连串动作后,甚太用毫不动摇的金属质嗓音撂下话语。

    「要变成人是可以,不过重要的眼睛还是红色的……鬼啊。」

    有数种手段可以区分出鬼跟人类,不过最单纯的方式还是瞳色。鬼的眼瞳全是红色的,但高阶的怪异存在一旦化为人形,就连眼睛色彩都能隐藏。然而对于没有力量的鬼而言,要做到此举似乎有难度,所以就算化为人形,大多也会残留着赤红眼眸。换言之,女子是非人妖物。

    「你这,家伙。」

    外貌已非人形,笼罩着憎恨的赤红眼眸紧盯甚太不放。女人身躯隆起,肌肉异常地发达,肌肤也渐渐变成蓝白色。鬼正打算变回原形吧。

    这样也已经太迟了。甚太一口气收回剩下的左脚再次踹向地面,高举刀刃灌注绝杀意念挥向鬼的脖子。

    这次对方甚至没发出呻吟声,鬼无法现出原形,混杂着人形与异形的丑恶姿态曝尸在地上。尸骸开始冒出白烟。不,与其说是烟,用蒸气形容比较正确吧。鬼那逐渐消失的身躯就是冰。

    甚太对那幅光景毫无感想,只是平静地眺望鬼临终的下场,挥刀甩去鲜血缓缓收刀入鞘。「叮」的一声,刀锷卡回原处的轻盈声音响起时,鬼的尸骸已经完全消失了。

    见证完这一连串光景后,甚太果然还是毫无感触,就这样在街道上迈开步伐。

    距离葛野村落还有一小段路。

    ———时间是天保十一年(西元一八四○年)。

    以陆奥国跟出云国为中心开始的大饥荒虽出现大量死者,却也因为寒害平息而姑且迎来结束。然而日本人民在漫长岁月中饱受折磨,人心也变得动荡不安。就抚慰人心而论,时间还是有点不太够。

    人心一旦紊乱,群魔就会乱舞。

    鬼开始会不时出现在人的群居之处,有如戏耍般玩弄人类。

    葛野村位于距离江户有一百三十里远的深山中。

    由于戻川流经附近、而且可从中采集到优质铁砂之故,这里自古以来就做为冶金处所繁荣着。葛野的制铁工业以精湛技艺为豪,在锻刀领域中素有「葛野的太刀连鬼都能斩断」的赞喻,是日本屈指可数的铁匠村。

    村子北侧是高台地形,就算河川泛滥危害也不大,因此盖着与其他民宅大异其趣的红漆神社。神社里则是常驻「斋姬」———向葛野信仰的土地神献上祈祷的巫女。

    葛野是产铁工业维持的土地,而火则是打铁时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其信仰对象也自然而然地变成火神。司掌此火的女神被称为「真昼大人」,一般相信他会在火炉(制铁炉)内点燃不灭之火,替葛野带来繁荣。斋姬则是向真昼大人献上祈祷,礼敬制铁之火的巫女。也就是说,在葛野所谓的姬即是火女。身为制铁人民,对火神抱有敬畏之心是极其自然的结果。铁维系日常生活,巫女则是跟母火互通,因此在古代被视为是跟神一样的存在。

    天保时代虽然没有信仰到这个地步,斋姬却还是居住在神社内,不在俗人面前抛头露面。火女几乎不会走出神社,在竹帘另一侧隐去身姿,做为纯粹的神圣存在立于村落的中心。

    「甚太……这次有劳你担任斩鬼人了。」

    明明是初夏,铺着木板的神社大殿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一股寒气,其深处挂着竹帘,斋姬则是坐镇在另一侧。铺着木板的和室中有村长,而在村长身旁有一名年轻男人,还有刀匠领头,以及制铁师代表等等,在村中有权有势的数名男子齐集于此。

    隔着竹帘软声搭话的人是当代的斋姬白夜。虽然隐身于竹帘之后看不见面容,其影子却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是。」

    斩杀恶鬼,移步造访神社,向斋姬与村长报告结果后,所有人都无可挑剔地认可了甚太的工作。

    「即使面对凶神恶鬼也绝不退缩,很高兴你有这种奉献精神。」

    「不,我只是尽了身为巫女守的本分。」

    回答一如往常,不论葬送了何种鬼,甚太的发言几乎都是一成不变。这并非谦虚,而是他认为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甚太住在制铁村,却与制铁毫无关系。他是这村子里仅有两人的巫女守之一。

    巫女守顾名思义是守护斋姬的工作———也就是护卫。原本拥有姓氏腰际佩刀是专属于武士的特权,然而葛野是提供制品给达官贵人的地方,因此选出来的巫女守有权佩刀,就算不隔着竹帘也能跟斋姬说话。

    此外,巫女守除了担任护卫外,也会被给予「斩鬼人」的工作。在古时候,只有星星与月亮会照亮黑夜的那时,怪异是做为实际的威胁而存在的。因此就像生病要找医生、火灾找救火员一样,面对怪异时也设置了专门对付它的职务。所谓的斩鬼人如同文字所述是斩鬼———也就是在怪异存在危害村落时将它除去的职务。

    斋姬是为了葛野繁荣而献上祈祷的巫女,而守护她的巫女守也就是不折不扣的葛野守护者。

    「真是的,吾等的巫女守真谦虚,这可不行。就算在江户也没有你这种程度的剑士,明明可以觉得更自豪的说。」

    刀匠领头豪迈地大笑,甚太回应时的表情却是暗淡无光。

    「……因为我没有身为葛野之民的才能。」

    甚太有着身为巫女守的立场,因此并不会涉足制铁或是锻造的工作,然而话说回来,他也并没有什么身为工匠的才能。幸好他剑术高超,并且在白夜一声令下有了如今的地位。然而,如果无法成为巫女守的话,恐怕就只能做为村里的拖油瓶活下去了吧。正是因为可以轻易想像到这个画面,所以就算剑术受到夸奖,不论斩杀多少只鬼,甚太都无法从中找到价值。

    ———为了成就自我只能不断斩杀,不像葛野的同胞那样拥有生产技艺。

    甚太当然对巫女守这个职务感到自豪,然而他对锻造与制铁业也有着憧憬。也许是因为这样吧,他无论如何都会轻看只会杀戮却无法生产出任何事物的自己。这就是存在于甚太心灵深处的自卑感。

    「说这是什么话啊,甚太用的刀由我们来打造。」

    「没错。老夫等人虽没有斩鬼的技术,却能打造出斩鬼的刀刃。你虽然打造不出斩鬼的刀刃,却有着斩鬼的技术,这样就足够了吧。」

    领头们的体贴让甚太率直地道谢,深深低头行礼。他深深的谢意里没有虚言,而这也撩拨了村落男人们的自尊心。

    巫女守是光荣的工作。由于甚太本人不喜欢的关系,村落代表们并不会对他说敬语,但原本在葛野这里,巫女守的权威仅次于村长跟斋姬而已,因此许多人都会满怀敬意地跟甚太这名巫女守相处,也有很多人会对他加上敬称。

    而在同时,这也会导致妒忌心受到煽动,而且年纪愈大就愈明显。如果来路不明的年轻小伙子被当成村庄守护者大肆吹捧,对村里的权威人士来说,这件事就会变成难以接受的事实吧。

    然而身为当事者的小伙子虽然剑术高超又葬送了无数恶鬼,却对自己等人拥有的锻造冶金技术感到欣羡,跟他人相处又很有礼貌。甚太的态度满足了村里的男人们,因此他才能不被疏远地一直当着巫女守。说来奇妙,守护甚太的正是自卑感。

    「这次的鬼如何呢?」

    是察觉到他的心情吧,白夜推进了话题。甚太领会到她的心意,硬是拉起消沉心态堂堂正正地回答。

    「化为人形试图入侵葛野。」

    对山中居民而言,鬼、山姥、天狗、猴妖等怪异是实际存在的威胁,男人们全部绷紧表情认真倾听。

    短暂停顿一瞬间后,至今都未曾发言过的村长发出沉吟。

    「唔……目标恐怕是公主大人。」

    屏住呼吸的声音传出,现场流动出一股讨厌的氛围。

    鬼原本就拥有超过千年的寿命,但据说只要生吃巫女的肝就能长生不老。民俗故事跟传承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记述,虽无从得知是真是假,但其中也会有鬼深信此事而采取行动吧。事实上前代斋姬「夜风」就是几年前被鬼吃掉而殒命的。

    当时的巫女守元治,也是跟那只鬼战斗而丧生的。想起昔日的惨剧,男人们大感狼狈开始噪动。

    「公主大人吗……」

    「鬼果然是……」

    对葛野人民而言,斋姬是信仰核心,精神上的支柱。此种存在受到威胁的事实让众人忐忑不安。

    「不,或许是『夜来』也不一定。」

    白夜从容不迫地陈述后,众人略微冷静了下来。

    「斋姬代代传承至今的宝刀,对鬼来说也是很有价值的事物吧。」

    「喔……?」

    村长讶异地皱起眉。

    所谓的夜来,就是供奉在神社里的御神刀。这把太刀从战国时期传承至今,同时也是代表火神的塑像,因此被选为管理者的人———也就是斋姬会按照习俗改名为带有「夜」字的名字。而她这名当代拥有者,也以不同于本名的「白夜」称呼自己。

    「鬼要御神刀……夜来是穷究葛野技术精华打造而成的刀,据说也是历经千年的时间考验也没有腐朽的灵刀。意思就是说,或许鬼也想要那股力量。」

    「嗯嗯,我觉得有此可能。」

    村长扭曲严肃脸庞,目光也变得异常锐利,然后一边用左手摸下巴一边「唔」的一声点点头。

    「不过,实际上这也会成为公主大人本身被盯上的理由,请别忘了这一点。」

    「也……是呢。」

    她回答得有些僵硬,那不是面对袭击的恐惧使然,而是犹豫———不,应该近似于困惑吧。就算没有直接看到脸庞,甚太也能感受到她的紧绷。

    村长不在意地继续说话。老奸巨猾的他不是没察觉到这件事,而是虽然知道却视若无睹吧。

    「您能理解就好。公主大人是葛野不可或缺的贵人,也是吾等的支柱。然后,关心斋姬与葛野的未来则是我这个村长的责任。既然如此,在某些场合上我也得偶尔提出谏言才行,请您见谅。」

    「……嗯,我明白。」

    白夜如此回答后,村长恭敬地表示敬意。他看似虚伪无礼,忠心却是无庸置疑的。村长是真心渴望着葛野的安宁与繁荣,村里的人都晓得这件事,因此白夜也没有提出告诫。

    「甚太啊。」

    隔了一个呼吸后,村长注视甚太。

    「今后也会有鬼出现盯上葛野之宝———公主大人与夜来吧,请你赌命达成身为巫女守的职责。」

    「遵命。」

    有如责备白夜般的口吻令甚太反感,不过既然她本人都认同了此举,此时杠上村长也无济于事。甚太简短地回答后,是对这种服从的态度感到满意吗,村长缓缓点了头。

    如此一来再也无人发言,就在众人心想差不多要解散时,忽然跳出一句恶意强烈到不合时宜的揶揄话语。

    「也是啦,毕竟你也只会做这件事。」

    嘲讽是坐在村长身旁的年轻男人发出的。虽然长相清秀五官姣好,脸上却挂着下流的奸笑,因此并不怎么威风凛凛。身材比甚太还小上一圈的那名青年名唤清正。

    对甚太来说他相当于同事,也就是这座村庄中仅有两人的巫女守的其中一人。然而选择他的人并非白夜,而是半年多前被村长硬塞进来的。

    清正是村长的独生子。虽然有学习村庄管理者———身为其继承人的教养,但剑术本身却不怎么样,因此他虽然是巫女守却没当过斩鬼人。顶多只能在甚太离开葛野,或是因某些理由无法派护卫时,做为替补者负责保护神社罢了。

    这样真的算是巫女守吗?不是因为村长老来得子宠溺小孩才选择他的吗?虽然也浮现出许多类似的疑问,却也持续着无人敢公然反对村长的现况。

    「你想说什么?」

    即使甚太用锋芒毕露的眼神看过去,清正仍是不当一回事般轻佻。两人虽然担任同样的职务,但说好听点也称不上是感情和睦。自从担任巫女守后,清正就一直是这种带刺的态度,甚太也对这个明显靠村长的权势才当上巫女守的男人颇有意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除了挥刀外你毫无才能喔。」

    虽然话中带刺,甚太却无意、也无法否认。那句谩骂之辞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不论如何粉饰,甚太都只是一个除了挥刀外就一无是处的男人,事到如今就算如此指正也是多余之举吧。

    甚太闭上眼,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确实正如你所言。既然如此,我就用刀向公主大人尽忠吧。」

    「……啧,真是无聊的男人。」

    清正露骨地皱起眉心。甚太虽然脸色不变,却也对这名男子感到不悦。险恶氛围依旧持续,没有半个人插嘴。

    「在神面前争执不值得赞许。」

    打破这个氛围的是,白夜静谧的叱责。

    「甚太,还有清正。巫女守是斋姬以及村落的守护者,你们争执也会造成村民不安吧。」

    「……是,万分抱歉。」

    被斋姬如此训斥,甚太甚至没有半句反驳低头道歉。是对率直的应对感到开心吗?黑影在竹帘另一侧微微摇晃。

    「你也是,清正。」

    「我也是啊?」

    「当然,你也是巫女守吧。」

    「虽说是巫女守,我也只有担任你的护卫而已。」

    这一边丝毫没有隐瞒内心的不满,面对过于随便的态度,就算是白夜也微微发出叹息。

    「你还是一样呢。」

    「事到如今才叫我改变语气,我可做不到喔。」

    「嗯嗯,我没期待这种事。只不过你那多余的发言导致了这次的争执,今后———」

    「是,晓得了啦。」

    清正不耐烦地撂下话语,随随便便地结束话题。是因为村长儿子的身份使然吗?无人对这种应对态度表示责备,就连白夜本人似乎也没觉得不悦。不只如此,她甚至还挺开心的,硬邦邦的声线也在不知不觉间取回了柔和感。

    两人的对答让甚太感到胸口微微一痛,因为他在白夜与清正之间感受到不少亲密感。那家伙也是巫女守,所以当然会跟斋姬走得近。虽然充分地理解到这个事实,痛楚却没能因此消失。

    「虽然应该要处罚清正的态度,但公主大人认可,我也无话可说了啊。」

    就连想法一板一眼的村长都很宠儿子,别说是叱责,他甚至还放松脸颊露出笑意。略微过了一会儿后,村长态度一转收敛神情,用严厉视线望向周围的男人们。

    「那么,这次的会就开到这里。甚太,你就继续保护公主大人,其他人各自回到岗位上。」

    几乎所有人都依令向白夜行礼后离开神社。清正在那瞬间朝这边狠瞪一眼,却也什么都没说地跟着村长离开,本殿只留下甚太一人。

    「现在在场的人只有你吗?」

    「是,大家都离开本殿了。」

    人群散去取回静谧后,白夜的声音在神社大殿上也变得响亮起来。甚太如此回答后,竹帘另一头传来某种声响。甚太望向影子,看样子那人似乎是起身了。她有如摇头般朝周围张望了一、两次做好确认后,竹帘轻轻地摇晃起来。

    「那么,已经没问题了吧。」

    一名少女一边这样说,一边现身。

    那是披至腰际的艳丽黑发轻轻摇摆,眼角略微下垂酝酿出稚气感的瘦脸少女。是长期在神社生活害的吗?没晒到太阳的肌肤很白皙,纤细身躯令人联想到一碰就会坏掉的陶瓷。少女缓缓迈出步伐,她身穿绯袴配上白色羽织,身上佩带着用来点缀的金饰。

    「公主大人?」

    就算如此呼唤也没得到回应,究竟是怎样了呢?甚太还没来得及丢出疑问,她就站到了自己眼前,然后弯腰捏住甚太的双颊。

    「空啾大轮?」

    难以想像葬送无数恶鬼的剑士会做出这种傻气反应。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反抗身为护卫对象的斋姬,因此甚太也只能任凭对方摆布。白夜有如玩玩具般玩弄了一会儿脸颊,又在最后使劲拉撑了一下后总算将手松开。

    「唉,甚太。我讲过好多次了,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啊?」

    先前那副巫女的廉洁姿态已不复存,如今在这儿的是跟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的少女。

    「不,我说,果然还是有所谓的立场……而且公主大人,您现在的这种语气果然还是不恰当。呃,与其说身为巫女,不如说身为女性———」

    「你又说公主大人了,我说过在没人的时候用以前的名字叫我吧?」

    「可是———」

    斋姬如今的神性虽然式微,但在古时候可是被当成神一般的存在。就算身为巫女守,斋姬也绝非可以轻松相处的对象。然而,这正是白夜所要表达的不满之处。

    「我明白这个要求会让你有所排斥,不过至少在两人独处时叫我的名字嘛。毕竟现在肯这样叫我的人也只剩下甚太了。」

    甚太想出言反驳,却被白夜的表情所制止。虽然依旧挂着笑容,眼瞳却有如难掩寂寞般摇曳着。甚太记得自己也见过这种眼神,所以才会觉得不能继续用巫女守的身份面对此人。

    「白雪。」

    他说出许久不曾使用过的青梅竹马的名字。

    白夜瞬间一愣,随后笑意渐渐染遍脸庞。

    「抱歉,白雪。我应该再体贴一点才对。」

    「不会啦,我才是呢,对不起说了任性的话。」

    甚太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淡语调听起来应该很冷淡才是,但白夜却满足地点着头。

    成为巫女守后自称词从「我」变成了「在下」,口气也如同现在般变得一板一眼。然而就算用字遣词有所改变,甚太仍然跟以前一样有如理所当然般接纳她的任性。这件事似乎让白夜感到很开心,所以她怀念地眯起双目。

    「再叫一次?」

    「白雪。」

    「嗯……」

    没有意义的对答令白夜身上的氛围为之一缓,先前看到的寂寞神色消失,流露的笑容中夹带着近似于乡愁的某种思绪。

    八年前,前任巫女•夜风殒命后,其女白雪就继承斋姬的身份,同时成为宝刀「夜来」的管理者。她根据习惯舍弃昔日的旧名,天真无邪嬉闹着的青梅竹马白雪,选择了做为斋姬祈祷葛野繁荣、做为「白夜」活下去的道路。

    「不行呢,明明都决定好要成为斋姬的说,却还是一直在依赖甚太。」

    「说这是什么话。我是巫女守,巫女守就是守护斋姬的存在吧。」

    「……嗯,谢谢。」

    她露出腼腆笑容的模样,一如当时那个令人怀念的少女。白雪变成了斋姬,即便如此,曾是白雪的童年时光对她而言仍是无法彻底割舍的事物。也就是因为这样吧,白夜才会决定跟甚太两人独处时不是当「斋姬」,而是当「甚太的青梅竹马」。对于脱离俗世的她来说,能跟旧识说话是为数不多的宽慰。

    「这次也辛苦了,总是让你勉强自己呢。」

    「那种程度的鬼,不算在勉强的范围内。而且我本来就———」

    「本来就?」

    「不,没什么。」

    甚太在中途停下差点就吐露出来的真心话,就算是他也说不出「我是为了守护白夜才成为巫女守」的这种羞死人的话语。然而就算没化为言语,心情似乎也传达出去了。

    「真是拿甚太没辙呢,毕竟没姊姊在身边你就什么都做不到嘛。」

    白夜无意隐藏满溢而出的喜悦,乱搔甚太的头发抚摸他的头。

    「谁是姊姊啊,你才比我小吧。还有,你摸过头了。」

    「只差一岁吧?而且因为我比较可靠,所以才是姊姊啊。」

    「可靠?说自己也要成为巫女守让双亲头痛,试图捉鱼而跳进河里结果溺水……啊啊,这么一说,你也跟铃音一起去『禁忌森林』探险过,结果迷路哭个不停。喔?可靠啊?」

    「记着的全是讨厌的事呢……」

    「因为这种回忆我有一大堆。」

    触及过往的怀念让两人自然而然垂下眼尾流露笑意。在许久以前,还能不被立场束缚,而以甚太跟白雪之姿存在的那时,两人确实很幸福。虽然不打算将自己好不容易才走到的现在称之为不幸,却还是偶尔会做这种白日梦。

    如果那个童年时光能不要改变地持续下去,如今两人也依旧是甚太跟白雪的话,双方的关系会变成怎样呢?

    甚太不经意地沉浸在这种思绪中,察觉到此举毫无意义后便停止了思考。白雪是在自身意志下成为斋姬,甚太也是为了守护这个信念而决意成为巫女守。既然如此,描绘出其他可能性就是在污辱她———还有自己的决心,所以那个答案用不着想出来也行的。

    「这么一说,今天铃音也有过来呢。」

    就算将思绪拉回现实,甚太也在那一瞬间听不懂对方说的话。

    白夜有如想起来般回头望向后方,走近竹帘那边。

    「给我等一下,神社大殿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

    「真的呢,是怎么进来的啊,正门明明有站人的说。」

    白夜一边说一边走回榻榻米和室,然后朝这边招手。甚太在她的招呼下踏步入内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祭坛。那是左右两边配置榊木瓶,上面再摆上灯火的简朴陈设,其中心供奉着一把刀。

    那是御神刀夜来。

    大刀长约二尺八寸,并且收纳在铁制刀鞘内,即使历经千年也没有生锈腐朽,因此被称之为灵刀。它虽然被视为信仰对象,却完全没有多余的装饰,因其铁鞘之故,给人一种朴实无华的印象。然而,葛野太刀的特征就是厚实的刀身跟它的铁鞘,因此夜来的朴实反而很适合做为真昼大人的象征吧。被安置于此的刀就是有着让人如此联想的庄严感。

    「嗯……」

    在缠带如此庄严气息的御神刀之前,而且说起来方才村里的权威人士还聚集于此,却有一个女孩宛如浑然不知般、没发出鼻息地在榻榻米和室边缘熟睡着。看起来才六、七岁的少女有着带有茶红色的头发,右眼缠着绷带,露出一副看起来真的很舒服的睡脸。

    铃音,曾经跟甚太一同离开江户的妹妹。那张睡脸实在过于安稳,甚太不由得发出夹杂着愕然的叹息声。

    「这家伙……」

    该说什么呢,真亏她没被任何人发现。

    原本能跟斋姬直接见面的人就只有村长跟巫女守,这可是一旦被他人发现、就算被一句「对斋姬大不敬」然后斩杀也不能有怨言的状况。这孩子的轻率让甚太头痛了起来。

    「别这样说嘛,小铃是过来见甚太的。」

    「见我?」

    「你两天不在了,所以她想早点见到你不是吗?」

    被如此指正后,甚太略微心安。这次担任斩鬼人他离开了葛野两天左右,过去虽跟尚未成为斋姬的白雪还有她父亲元治一同生活,如今却是兄妹两人相依为命。甚太离开村子时,铃音无论如何都得独自生活。年纪尚幼的妹妹不可能不感到寂寞。

    「小铃年纪还小,我想她没办法忍到甚太回来为止吧。」

    「不过,规矩非遵守不可。」

    「就我来说,她像这样随兴地过来我比较开心就是了。」

    虽然知道不可能,白夜仍是如此低喃。

    甚太与白雪,还有铃音,三人小时候总是形影不离,然而怀念的日子只存于记忆中,如今的她只能孤身一人待在神社里。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白夜没有悲叹,也不打算重新来过吧。即使如此,仍能窥见她眼底微微摇曳着没能彻底处理的情感。

    「骗你的,开玩笑的啦。」

    如此说道后,她轻轻吐出舌头,这副模样表现出「请当作没听见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因此甚太决定假装自己没察觉到她的寂寞。

    「差不多该叫醒她了吧?」

    「嗯,谢谢。」

    对答宛如鸡同鸭讲却又合拍,这种距离感很舒服,甚太不继续拖下去地结束话题,弯下身躯抓住铃音的肩膀摇醒她。

    「铃音,起来了。」

    摇了几下后,铃音一边翻身一边小声地发出呻吟。她似乎只是浅眠,光是这样就足以清醒了。

    「……嗯,啊,哥哥早安。」

    铃音微微睁开眼皮,一看见甚太的身影就绽放出轻盈笑容。她有如撒娇般眼带水光,由下而上仰望这边缓缓起身。

    「还有,欢迎回来!」

    从立刻说出欢迎回来这一点来看,就算再不愿意也能理解就算只有两天对这孩子而言也很漫长。被这种态度迎接,根本不可能生气。

    「嗯嗯,我回来了。」

    被摸头后,铃音像是很痒般扭动身躯。面对天真无邪的妹妹,甚太一时甚至忘记这里是神社,平时那铁一般的坚硬表情也变得柔和。

    「甚太就只宠铃音一人呢。」

    「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我觉得这样想的人大概只有你一个喔,毕竟你以前就很宠她了。」

    就算开口否认取笑、也无法坚定地否认到底着实难受。彼此都是唯一的家人,当然会自然而然地宠溺对方,这一点甚太还是有自觉的。

    「这样虽好,不过也希望你能对我再温柔一点。」

    「嗯嗯,这样啊,我会注意的。」

    「那就好。」

    白夜戏谑地点点头,这副模样莫名稚气,甚太自然而地垂下眼尾露出笑意。

    这次他重新转向铃音那边,笔直地注视她。怒意虽然消散,却还是得好好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偷偷溜进神社才行。

    「那么铃音,我讲过好多次了,这里是禁域不能随便接近,基本上是不可以进入的场所。」

    「唉,可是哥哥明明会过来的说。」

    「因为巫女守是我的职责。」

    「又来这套了,我是知道的唷,哥哥对公主大人……」

    不能让她再说下去,甚太迅速堵上铃音的嘴。

    好险,再晚一点点就要跳出致命性的发言了。

    「唉,对我怎样啊?」

    白夜红晕上颊一副满脸欣喜的模样,别说是隐藏了,自己的心意根本就是一览无遗。话虽如此,重新把话说出口果然还是很丢脸。

    「不,没什么。」

    脸庞热辣辣的,在这时间点内心就已是表露无遗,甚太却还是做出顽抗,不悦地如此回应。这个反应实在滑稽,白夜不由得噗哧一笑。

    「真是的,真拿甚太没辙。」

    「哥哥是害羞鬼呢。」

    「真的呢。」

    是在何时同流合污的呢,白夜跟铃音相视发出轻笑。明明打算要叱责,但不知为何反倒变成被取笑的立场。甚太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试图继续说教。

    「总之以后你要注意,这也是为了你好。」

    「好!」

    答得虽然乖巧,但究竟会有多少效果就不得而知了。就算晓得不能这样做,铃音大概还是会立刻过来吧,甚太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想像出这幅光景。

    是把心事写到脸上了吗?白夜果然还是露出很有趣的表情。

    「当哥哥真累人呢。」

    嗯嗯,真的一点也不如人意———甚太发出苦笑,却也觉得这样并不赖,所以轻轻吐出气息。

    神社大殿里充满原本不应该有的开朗氛围,眺望白夜跟铃音的对答,甚太的表情也自然而然地变柔和,那幅温馨景色宛如回到童年似的。

    然而,难以言喻的寂寞感却掠过胸口。现在虽然像这样相视而笑,但成为斋姬的白夜却不能外出做出年轻女孩般的行为。神圣的事物就得保持神圣才行,少女被关进神社成为非凡之人,其孤独究竟有多强烈呢。

    甚太试图想像,却又一刀斩下挥去这种思绪。他不同情、也不能同情。白夜———白雪是为了守护葛野人民而自愿选择了那条道路。

    ———因为我喜欢母亲守护的葛野。

    如果我能为众人牺牲,那这样就行了。

    甚太记得昔日那虚幻又有力的誓言。他觉得那样很美,所以才想要守护。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心生同情,轻率的怜悯等于是在轻贱她的决心,以及与其相邻的现在。然而,他也希望对方有最低程度的安心感。

    甚太为时已晚地体会自己成为巫女守的理由。青梅竹马为了他人而舍弃自身幸福,所以自己要守护她那稚气却又高尚的决心。正是因为相信她描绘的光景很崇高,自己才下定决心挥剑。

    「……哥哥,公主大人,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铃音望着甚太的侧脸,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阴郁。

    「已经要回去了?机会难得,明明可以再多待一会儿的说。」

    「不了,毕竟被发现的话就惨了,而且我也见到哥哥了。」

    铃音沉稳地拉低眼尾露出笑意,那副模样一反她的稚气外表,看起来很冷静。才刚这样心想,她却又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氛围。

    「那再见啰,哥哥。要快点回来唷!」

    「不,你一人被发现的话———」

    「我有好好地走小路,所以没事的!公主大人也是,再见啰。」

    重新调整好右眼的绷带后,铃音小跑步地朝出口移动。看样子似乎有一条只有她才晓得的小路通往神社,这就是她能不被任何人发现抵达榻榻米和室的理由吗?甚太有些安心地目送娇小背影离去。

    铃音在最后又回了一次头高高地挥手,然后就这样离开神社大厅。

    「让她费心了吗?」

    铃音的做法很明显,那孩子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体谅哥哥,让他能跟白夜两人独处吧。连依旧年幼的妹妹都完全看穿自身心意,而且还做出体贴之举,这让甚太感到无地自容。

    「唉……小铃真是乖孩子呢。」

    白夜深有所感,很佩服地发出叹息。甚太虽然也有同感,却也在心中的某个角落无法尽情夸奖她。

    「就我来说,希望她能变得稍微任性一点。」

    「太乖也担心吗?」

    「因为那家伙太压抑自己了。」

    是因为出身的关系吗?铃音对会周遭之人感到自卑,所以才会这样吧。铃音无法跟甚太还有白夜以外的人好好说话,没有特别的事她几乎都在家中度日,这种现况让身为哥哥的他感到无比挂心。

    「因为规矩如此我才叱责她,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同意她来神社游玩,毕竟这样对铃音比较好。」

    甚太总有一天会比铃音早死,如此一来那个女孩就会变得孤零零的了。如此一想的话,不如说她主动走出家门是一件好事。不过既然她违反了规矩,自己就不能肯定这种行为,老实说甚太感到心情很复杂。

    「你考虑得挺多的嘛,该怎么说呢,有点意外。」

    「毕竟是哥哥,当然会希望妹妹幸福吧。」

    「呵呵,是吗?当哥哥真的很辛苦。」

    白夜总是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态度,但那慈爱又温柔的声响就像姊姊似的。甚太自然而然觉得心里痒痒的,所以扭头避开她的视线。连这种隐藏害羞的行为都被看穿,白夜开心地笑了起来。

    眼角带泪地笑了好一阵子后,白夜总算是冷静下来。两人这样轻松闲谈,然而木板地面发出的辗压声却有如要打断和睦氛围似地传入耳中。

    「安静,有人来了。」

    方才的轻松感瞬间消失,白夜慌慌张张地端正坐姿,甚太也回到木板和室整理好仪容。神社回到静寂,曾是青梅竹马的两人变回斋姬与巫女守。过了一阵子后,大殿外的架高走廊上传来声音。

    「公主殿下,现在方便吗?」

    是刚才回去的村长。

    好险,铃音再晚一点回去就会撞见村长,看样子是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最糟糕的情况。

    「有什么事吗?」

    白夜的态度冷静又能感受到威严,先前青梅竹马的玩闹姿态荡然无存,在那儿的就只是一名火女(公主)。

    「不,我想最后再确认一下以前讨论过的事。」

    「……是,吗?」

    甚至知道白夜在竹帘后方僵住了。虽不知以前讨论过的事是何事,但应该不是太开心的话题吧。

    「失礼了。」

    村长没等回应就踏进大殿,对村长来说是少见的失礼行为,那个重要话题足以让他忘记最低限度的礼节吗?从村长朝这边瞥一眼的锐利眼神,就能感受到那件事的重要性。

    「甚太,可以请你稍微出去一下吗?」

    「不过我是巫女守。如果是接下斩鬼任务的话也就算了,平常离开的话———」

    缠带在白夜身上的氛围让甚太对离开感到犹豫,虽然试着尽力做出反抗,否定话语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出。

    「甚太,你退下吧。」

    声音很冰冷。不,那是刻意让声音听起来冰冷的硬质语气。甚太与她有着长久交情,所以可以明白这件事。现在即将要进行的是她不想被听到的话题,而且不是对白夜、而是对白雪而言。

    「……遵命。既然如此,我在神社外待命。」

    「嗯嗯。」

    收下简短回答后,甚太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大殿外。此地无人阻止他的脚步。

    如果是白雪的话,会再加上一句「抱歉啰」吧,然而白夜并未道歉。与神联系在一起的火女一旦向俗人道歉,就会贬低其神圣性。因此不论心中怎么想,白夜都得把甚太当成不如自己的下位存在对待。她既然身为斋姬,就不能是青梅竹马。

    「甚太。」

    被声音叫住后甚太回头望向后方,他不晓得她在竹帘另一侧露出何种表情。声音也不带抑扬顿挫,无法从中判读情感。

    「今后葛野也要拜托你了。」

    吐出这番心愿的人并非青梅竹马白雪,而是斋姬白夜。而「拜托」这句话语同时也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谢罪。既然如此,必须做出回应的人就不是青梅竹马,而是巫女守。

    「是,我会以巫女守的身份做应为之事。」

    距离竹帘约三间※,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感觉上却莫名遥远。甚太让表情有如钢铁般坚硬,努力装出平静再次迈开步伐。

    注1:五公尺左右。

    地板被踏紧发出咯叽声响。

    感觉那道声音让清冷的神社大殿变得更加寒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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