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13)
*
冬月戴着黄色的毛线帽,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据本人所说,她已经适应药物,副作用减轻了。当我们谈到儿童同乐会的那些孩子们的事情时,冬月开始打瞌睡,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我默默地直接压低呼吸声。
窗边摆放着一些我不熟悉的花,粗壮的茎上开着好几朵白花。靠近一闻,有一股浓郁的甜味。
「空野同学?」
「嗯?」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
「我就在这里喔。」
「你不说话的话,我很怕会被你恶作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个纠缠不休、老是不肯死心的人。」
「咦咦……」
我失落地垂下肩膀,相比之下冬月露出开心的表情。
「药物──」冬月轻声说。「药物似乎起作用,癌细胞好像缩小了一点。」
一瞬间,寂静似乎笼罩了整个房间。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我当场说不出话,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冬月。
「真、真的吗!」
接着我不禁大喊。
「太好了!」
我意识到这句「太好了」不仅是说给冬月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我实在无法压抑这股情绪。
「真的太好了。」
「毕竟我很努力嘛。」
泪水从冬月的眼角滑落。
她叫我拿纸巾给她,我递了出去。
看来不管怎么逞强,她应该还是会害怕吧。
我想转移病情的话题,于是将话题拉到花瓶里的花上。
「摆在这里的白花好香喔。」
「这个叫做文殊兰。应该是妈妈插的吧。是我很喜欢的花。」
「哦~」
「又来了,『哦~』」
「嗯?」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那是不是你的口头禅。」
「是这样吗?」
「当然是。你经常说那个字。」
当我用「哦~」回应,冬月就轻轻笑了出来。
真的耶──我这么说。
「话说回来,这种花就是你LINE上的头像吧。」
听到我这么说,冬月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露出有些忧郁的表情。
*
隔天──
我去探望冬月,但是病房里空无一人。白色床铺上的棉被折得整整齐齐,阳光穿过窗户的白色蕾丝窗帘洒进室内。
那景象带着一丝寂寥。
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离开病房去找冬月。冬月。冬月。冬月。你去哪里了?
转过走廊时,终于看到了冬月。她全身倚靠在比腰还低的扶手上,一步步地走着。
「冬月!你怎么了?」
「啊,是空野同学吗?」
「还什么空野同学。你要去哪里啊?」
「我没事啦。只是一直躺在床上,肌肉退化了。如果不偶尔走走,就会输给病魔。」
冬月倚着扶手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走着。在病房与病房之间,扶手断开的地方,她改成手攀在墙上努力地行走。
「医生有允许吗?你不能这么勉强自己啊。」
「因为──」
她靠在扶手上,转过身来。
冬月的额头上冒出汗珠,但是笑容依然不减。
她反而笑着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要是放烟火的那天我没办法自己走路,不是感觉很不好吗?所以我已经决定好,要拼到那天。」
你要为我加油喔──冬月开玩笑似的鼓起脸颊。
「回去的时候我来帮你。」
「那么,能借我你的左手吗?」
冬月伸手在空中摸索,抓住了我的左手臂,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
她就这样绕着走廊走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不会输的。」
冬月这么说着,用看不见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走廊的尽头。
隔天。
冬月的健康状况似乎恶化,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办法见到她。
*
基本上大学生放暑假时,如果不自己排满行程,比如说回老家或打工,就会变得无聊得要命。
因为平时和鸣海两人同住,当室友突然不在时,静悄悄的房间就会让人坐不住。房间没有冷气,汗水使得T恤贴在皮肤上。炎热的天气让人烦躁不已,坐不住的感觉就更加强烈。当然,我之所以会坐不住,部分原因也是出自对冬月病情的担心。
好无聊啊。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去工作。
即使想去见冬月,对方也是处于禁止探视的状态。
真的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不想回老家,也没有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说到底我也没有钱去玩。
我联络了早濑,她说要去烟火制作公司露个脸,我决定也跟着过去。
转乘几班电车到达烟火制作公司后,就看到琴麦学长在那里打工。由于他帮我找回冬月的书签,当他说「空野同学来帮忙一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非得帮忙不可。
学长开心地抱着几个小西瓜大小的烟火弹说:「搬到那边去吧。」
看来他要晒干烟火弹,于是我们把烟火弹从阴冷的位置搬到有阳光的地方。
早濑则在阴凉处喊着:「加油喔~」
学长提议我们休息一下,指着烟火制作公司的一扇小窗户。
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陪他过去看看。
「现在正在贴弹喔。」
学长这么说。
只见穿著作业服的工人们正在将比七夕纸签稍微宽一些的纸贴在约垒球大小的球上。那些人脖子上挂着棉质毛巾,每当渗出汗水时,就会用毛巾擦拭额头。
「什么是贴弹?」
「就是制作烟火的最后手续。把装有火药的半圆形球体合在一起组成一颗球,先简单地用纸胶带固定,然后再像那样用糊了胶的牛皮纸贴上去。这个程序要像在写『米』字一样,整整齐齐地一张张贴上去。」
「听起来好辛苦。」
「是相当耗费体力的工作喔。贴上纸后要在板上滚来滚去,挤出贴合处的空气,再进行阳光曝晒。等到干了就再贴上牛皮纸,过程要重复很多次。这么做是为了平均分配爆炸时的内部压力,让烟火能够炸成完美的圆形。」
看着工人们规律地一次又一次地在烟火弹上贴纸,我只能回应一句平淡无奇的「真的很辛苦呢」。
「一层层在烟火上贴上纸,会带来爆炸时的能量。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喜欢烟火吧。」
「什么意思?」
听到我这么问,挂着微笑的学长如此回答:
「每个人不是都有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吗?而烟火就是『砰!』的一声爆开才好看。人们抬头仰望烟火时,想必就是在烟火上看到了自己喔。」
*
那天晚上,当我在宿舍的床上看书时,接到了很久没联络的妈妈打来的电话。
虽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她说话了,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就感觉好像昨天才说过话似的。我聊了学业和宿舍生活的事之后,听到妈妈传来了安心的声音。
『不回来老家吗?』
「嗯,没那个打算啦。」
『一定是交女朋友了。』
「你又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妈妈说:『三个月的时间一定够你交到一两个女朋友吧?毕竟东京不像这里,有很多女孩子。』说得好像东京是什么后宫。
「和叔叔相处得好吗?」
『还不错喔。』
妈妈有位同居人。是她在我高中三年级时认识,一位气质温和的叔叔。由于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我不太想回老家。
「我这边有个不太好启齿的问题,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问题?』
「如果叔叔生病住院了,你会怎么做?」
『我可能每天都会去看他吧。』
「如果病情不乐观呢?」
『在他死之前,我会一直握着他的手。』
她轻描淡写地这样说。她没有过问什么,直接给了答案。
「你好坚强。」
『养过孩子之后,不论是谁都会变得坚强喔。』
「有没有简简单单就变坚强的方法?」
『软弱一点也没差吧?虽然这种话由我来说有点那个,你这孩子已经长成一个很温柔的人了呢。』
「别说了。」
我已经害羞得连耳朵都发红了。
『会与人保持距离呢,也是因为小驱很年轻嘛。』
「就叫你别再说了。」
『如果只是要待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强不强并不重要喔。』
──请你待在她的身边。这样就够了。
「谢谢。」
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妈妈抛下「要多少钱我都会汇给你」这句话,挂断了电话。看来她似乎以为我是缺钱不敢开口。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突然好想见冬月。蝉鸣声和一股暖风从打开的窗户送了进来。
*
自从冬月的探视禁令解除后,我每天都去看她。
进入八月之后,气温日渐炎热。
天空中的太阳散发着白色的光辉,彷佛企图焚烧大地。路面被烤得滚烫,从脚下照上来的反光也相当强烈。在这种浑身遭受来自天空与地面两面炙烤的情况下走五分钟的路,T恤就汗水淋漓地贴在身上。我要融化似的从宿舍走大约两公里的路程前往医院。
听说癌症病灶已经缩小,冬月正积极地恢复体力。
穿过灼热的地狱走进开着空调的医院瞬间,那种身体一口气变凉爽的感觉简直就像置身天堂。我平复急着想见她的心情,用除臭湿纸巾擦去瀑布般的汗水朝病房走去。
「我是空野。」
「谢谢你每次都来帮忙。」
「今天也要过去吗?」
我告诉从床上放下双脚的冬月拖鞋的位置,让她抓住我的左手臂。
冷冰冰的手轻轻碰到我,随后再加上冬月的重量。
我们极其缓慢地走出病房。
冬月紧紧抓着我的左手臂一步步走着。
我没有与正在努力的冬月交谈。虽然没有对话,她的想法仍然透过手臂传达给我。
当她站不稳时,抓着我的手臂便会增加施力;而当她能自己行走时,那股力道就会变弱。冬月始终带着认真的表情,目光直视着前方。
通常只需三分钟的路程,大约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平常那个空中花园。我们在那里稍作休息,然后再回到病房。根据冬月的状况,我们会尽可能每天都做这样的散步。
「好,到了喔。」
空中花园里有处阴凉的地点,放了饮料自动贩卖机。在自动贩卖机前有塑胶制的园艺桌椅,看起来就像大学的露天座位一样。
「要喝点什么吗?」
「我能自己买。」
「真不愧是你的专属贩卖机呢。」
「请不要说那种话。」
我带着冬月走到自动贩卖机前。冬月数零钱时笑了。
空中花园的自动贩卖机跟大学里的一样,都是卖杯装饮料,只是按钮的配置稍有不同。我告诉冬月奶茶的按钮,以及调整砂糖量的按钮在哪里。
冬月选择略多加糖的奶茶。
即使失去记忆,这个喜好似乎依旧没变。
我让冬月坐下来,将杯子放在她面前。冬月双手轻柔地捧住杯子,直接用双手拿杯子喝起饮料。
「好喝吗?」
「甜甜的奶茶最棒了。」
「小心会蛀牙喔。」
「我从出生就是这样,还不曾蛀牙。」
「听说口腔里没有蛀牙细菌的人就会那样。但是会因为接吻之类的行为遭到传染喔。」
「是这样啊?那么没有相当大的决心就没办法接吻呢。」
冬月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微笑。看着她缓缓喝着奶茶的嘴,我想起和冬月接吻那天。
那天冬月是不是带着「相当大的决心」吻了我呢?
我好想问她。
可是,假如她没有记忆,即使问了也没有意义吧。
心中充满了郁闷、难受,还有羞涩。
突然间,脑中浮现出冬月在那时候靠向我的脸庞。
脸颊瞬间发热,只好一口气喝光杯中的果汁,嚼着小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头顶上的天空是那么蓝。或许是因为从阴影处望向光线强烈的地方时会感到很刺眼,让天空的蓝色看起来更加鲜明了。
天空中一片云朵也没有,大楼风吹拂着我的脸颊。
冬月像喝热饮一样喝着冷饮,视线直直地投射过来。看到她露出呆滞的眼神,双手捧着杯子的动作,不禁让我觉得她好可爱。
「空野同学?」
「嗯?」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
「因为我隐藏了气息呀。」
「真会欺负人呢。」
看着露出笑容的冬月,我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
「你不觉得麻烦吗?」
某天,看起来身体不适的冬月将全身的重量靠在床上,疲倦地这么说。
「不只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你应该把时间用在能正常看见东西,身体健康的人身上才对。」
「发生什么事了?」
看得出来冬月今天的情绪不太稳定。
过了一会儿,冬月终于开口说:
「虽然癌细胞缩小了,听说可能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彷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她的语气很平淡。
她的手臂上插着点滴,说话的速度似乎变慢了,看起来很痛苦。
「你──」
──你还好吧?
正当我想开口这么说的时候。
「那是骗人的。」
「咦?」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冬月抬头望向天花板,提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都已经决定好要坚持到看完烟火了,当作我没说过刚才那些话吧,不然气氛未免太悲戚了。」
「不用勉强自己……」
「医生曾经这么说。」
冬月的眼角泛着泪光,挤出一张微笑。
「笑容可以赶走癌症。」
──所以我必须笑。等到状况变好之后再继续练习走路。
冬月这么说着,然后笑了。
看着她苍白的脸庞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沉闷。
我利用冬月看不见,按住自己的胸口。原本我应该说些「会治好的」、「没事的」之类的话,结果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十月时就要转到北海道的医院去。」
听到这么突然的事,我不禁发出「咦?」的声音。
「其实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转院。北海道的合作医院有种叫做质子治疗的设备,他们问我要不要去那里。」
但是呢──冬月稍微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如果在去北海道之前,能用药物让癌细胞缩小……」
「我会为你加油。」
「拜托你不要跟到北海道来喔。」
冬月微微一笑,眼泪滴落在枕头上。
「放烟火的日子已经决定好了。」
「是哪一天?」
「九月第四周的星期六。努力到那个时候,把癌症赶走吧。」
「努力……」冬月喃喃说着。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好啊。」
「咦?」
「嗯?」
「你不问我要拜托你什么吗?」
「那一定是我能做到的事吧?」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冬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她慢慢把放在枕边的书递给我。
「我想请你读这本书给我听。」
那是冬月经常在读的那本白页书。
「我不会读点字耶。」
「请你学起来。」
「别强人所难啊。」
冬月发出混着咳嗽的笑声。
「那是《安妮日记》吧?我下次去找一本来。」
谢谢──冬月缓缓地说着,然后就这样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去探病时就会念书给冬月听,这成了我的日常行程。无论冬月身体状况好或不好,我都会经常去看她。
读《安妮日记》大约到一半的某一天。
「空野同学,你的声音哑掉了,该不会得了热感冒吧?」
「毕竟我每天都被逼着念出那么多字嘛。」
就在冬月轻轻笑着的时候。
她突然呛到,接着就咳得停不下来。
她的喉咙深处发出咻咻的喘气声。我急忙按下护理师铃对她说:「没事的、没事的。」不停地安慰她。「嘟噜噜噜噜噜、嘟噜噜噜噜噜」──护理师铃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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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进入加护病房大约两个星期。当她从加护病房出来时已经是九月,暑假结束了。
「在看到烟火之前,我不会死。」
冬月的枕边摆着千羽鹤,好像是鸣海在船上摺出来的。同系的同学们也一起帮忙,大家合力摺出了三串千羽鹤。
冬月住院的消息在大学里传开,认识冬月的人都在为她加油。
冬月在大学里似乎相当有名。学校里流传着「有个超漂亮的女生在小跳步耶」,或是「露天座位的天使」之类的传闻。
大学举行了期中考,我勉强通过了考试。
可是有几门选修科目没拿到学分。
没关系。学分还可以再修,现在更重要的是冬月的事。
「儿童烟火节」将会在下星期举行。